第47章 演技制敵;皇後,等着吐血吧……
第47章 第47章 演技制敵;皇後,等着吐血吧……
含章宮自前朝起, 便一直是獨屬于國朝皇後的居所,含章宮名出自《易經》坤卦,“含章可貞。或從王事, 無成有終。”
既彰表厚土之德,亦以宮名時刻督促、勉勵皇後以德侍上敬下,垂治內廷、輔佐國朝, 不顯有功而得成善果。
如今雖是深秋時節,百花凋零, 但內廷中的人自然知道如何将庭院整治得隽雅高格,用時令的山茶、菊花等花卉将庭院點綴得生機勃勃。
但那都是從前的時候了。
昌壽死在深秋, 生前最愛菊花, 從那之後, 趙道臨的含章宮, 就再也不會過秋天了。
庭院裏兩棵高大的梧桐樹黃葉已落, 只留森森枯枝, 臺矶上兩只黃銅鳳凰還高傲仰首, 只是或許因為主人的沉寂幽居, 這兩只鳳凰也不似從前光彩熠熠了。
含章宮的女官面容嚴肅沉默,将大夫人擋在殿外, “請夫人往偏殿稍坐。”
大夫人盯着她, 目光嚴厲, “你要攔我?”
女官是皇後陪嫁, 生長在趙家,大夫人與皇後都年少時, 她為二人捧過簪花、遞過畫筆,在很多年裏,大夫人稱呼她為“青影姊姊”, 她會含笑在大夫人到訪時端出一碟雪梨糕,而現在,她只能恭敬而沉默地擋在大夫人身前。
半晌,她輕聲道:“奴婢準備了雪梨水晶糕,請娘子到偏殿品嘗吧。”
大夫人微微皺眉,眼中的戒備糅雜着一點懷疑,化為十分複雜的情緒。
徐問真輕聲道:“娘且稍坐,我自去拜見皇後即可,晚些回家,叫含霜與我們做炙鹿肉吃。”
大夫人複雜的思緒被一聲“娘”打斷,她短暫地愣怔一下,然後猛地看向徐問真。
徐問真對着她,溫和地笑,然後微微提着裙子,緩緩踏上含章宮的臺矶。
即使對她性命虎視眈眈的虎狼正盤踞在殿中,她的腳步也依舊從容不迫,脊背挺得很直,頭微微垂着,行走間步搖輕曳,閃爍着柔潤的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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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外表看起來渾然是一位斯文馴順、貞靜守禮的貴女模樣,但其實更像懷揣着戒備走進敵人領土的獅子。
一只獠牙還沒長成,但也很會咬人短板,叫敵人疼的獅子。
女官推開殿門,微微垂首,徐問真目不斜視地踏入正殿,殿內一應陳設寶器還如舊年模樣,甚至連鳳座旁的兩只暗囊,都是徐問真熟悉的花色,看起來陳舊泛白,為這間獨屬于皇後的宮殿蒙上一重清寂、沒落的紗。
這座城早已繼續向前走,迎接大雍的未來,唯有它的女主人,被留在失去女兒的秋天。
皇後端坐在鳳位上,七年時間,喪子喪女,她與大夫人年歲不過相差三歲,看起來卻比大夫人衰老許多,顴骨高高凸起,目光很冷,如雪地中的餓狼,似乎泛着幽幽綠光。
是一般人被掃到一眼,就會立刻汗毛倒豎的眼神。
徐問真心中并無恐懼,甚至有點想笑。
過了三年,她還是只會用這一招。
但三年前,皇後這一招難道就吓到她了嗎?
三年前,她只想将昌壽溫熱的血,通通抹到皇後臉上。
徐問真面無表情地下拜,“恭請皇後安。”
皇後盯着她,沒有說話,殿內一片死寂,兩個人都能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皇後的目光銳利如刀,她緊緊盯着徐問真,心中不斷在想——她怎麽能這樣健康,她的面色為何如此紅潤,她憑什麽還能挺直腰杆走路,憑什麽……
她不言聲,只用眼神一刀刀割着徐問真的血肉,這個招式這些年裏她用過許多次,所有人最終都會顫抖瑟縮着求饒,無一例外。
不,有一個。
上一個例外,就是她眼前這個人。
看着徐問真平靜如感受不到威脅的神情,皇後意識到自己再一次白費力氣,怒火席卷胸膛,她忽然喝道:“元承為你而死!徐問真,我要剖開你的肉,看看你的心肝都在哪裏,是不是黑的!元承才死了短短幾年,你就另結新歡?你這、你這個不守婦道的賤人!”
徐問真的表情,從冷笑,到迷惑,再到若有所思的嘲諷冷笑。
她意識到,常被大長公主和大夫人私下罵“瘋了”的皇後,或許真的瘋了。
七年前的皇後端坐中宮,膝下有儲君、有愛女,與夫婿的情意猶深,宮權在握,母族繁盛,哪怕宮中有一個礙眼的裴貴妃,對她也毫無影響。
她的言語永遠中正有禮,神情總是雍容慈愛,絕不會對人口出惡言,也不會露出如此猙獰扭曲的神情。
但這能怪徐問真嗎?
被皇後用恨毒的目光籠罩,徐問真平靜回答:“元承郎難道不是死在裴氏安插的女子手中嗎?”
她忽然擡起頭直視皇後,目光如一潭平和的靜水,水面下又似乎隐藏着讓人直覺危險的驚濤駭浪。直視皇後,于禮不合,然而皇後被扼住了七寸,已經無暇顧及。
“荒唐!如非為了試探你對他的情意,元承怎會收下那個女子,又怎會中裴氏的算計!”皇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難以維持平靜的表情,高聲道:“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元承!”
“娘娘,這個理由,您聽了難道不覺可笑嗎?”徐問真淡淡道:“他是我的未婚夫,我是他的未婚妻子,我的心原本就應屬于他,還有什麽值得他試探的?在趙姬之前,東宮舊有承徽一人、昭訓一人,姬妾三人。難道他收下每一個,都是為了試探我嗎?”
皇後眼光愈冷,她手邊有一把匕首,看着滿口狡辯毫無愧疚的徐問真,她想——今日,一定要割下她的肉來,嘗嘗是不是苦的!
不然怎能做到如此狠心!
殿外原本呼呼打在殿門上的風聲微微止住,然而空蕩蕩的大殿裏,只有徐問真注意到了。
她脊背微微發涼,敏銳地感覺到了來着上方幾乎要凝練出實質的惡意,她的心跳愈來愈快,卻不是因為慌亂、緊張,而是興奮。
問真的眼眶迅速暈染上一層薄紅,她深吸一口氣,似乎強忍泣意,“我們約定婚盟十餘年,從知事起便知對方是将要攜手一生舉案齊眉之人,我的情意,他還不知、還需要試探嗎?那些說辭,您聽過,當笑話忘記便是,他要納妾,我難道還能妒忌不許?我是聖人欽定的儲妃,賢淑忍讓便是我的必須的德行,他用納妾來試探我?這有什麽意思?能有什麽結果?”
她唇齒似乎在輕輕顫抖——表現在吐出時哽咽凝澀的話語上,“娘娘,您失去了元承郎,您很痛苦,但我難道沒有失去我的夫婿嗎?”
皇後緊緊皺眉,沒想到她為何忽然路數突變,一下從平靜優雅高門女子變成痛苦可憐的模樣。
殿外,聖人收回了踏出的腳,停在臺矶上,微微合上眼。
徐問真的表演還在繼續,“我在雲溪山守着日升日落,一日又一日,我比誰都盼望他能活過來,娘娘,您至少還有昌壽留下的明瑞明苓,可我還有什麽呢?他與我做了十幾年未婚夫妻,未做過一日夫妻,便抛下我撒手而去,我為他守到今日,沒近身過一個外姓男人,可以指天發誓絕沒動過一絲一毫旁的心思,到您口中,怎麽就平白無故落了個‘不守婦道 ’呢?”
她聲音愈來t愈高,呼吸急促,幾乎要昏厥過去的樣子,聲嘶力竭地道:“讓我不守婦道的那個人在哪?是哪個?您找出來!您找出來,叫周元承回來,掐死他打死他,只要周元承回來——”
她聲音到高處,又逐漸弱了下去,伏在地上身體顫抖,只能聽見急促的哭泣聲,“你讓他回來……”
皇後嘴唇顫抖,也留下兩行淚來,又不肯服軟,用掌心用力敲擊高幾,“那姓季的賤人,你給他開鋪子做生意,全天下人都知道了,還想狡辯!”
門外,大夫人顧不上臉上的眼淚,低泣着道:“季三郎之姊正在我們府中居住,醫治家中十七娘,殿下的意思是,既是有能之士,便不要吝惜施恩于其家人,如此才能叫季娘子安心為十七娘療養身體,因而才開設了那間鋪子,用季三郎的方子,分給季家三成幹股,如此重金之下,季家人自然升不起離去之心。
将開鋪子之事交給問真,是殿下與妾共同的主意。自入了秋,問真的情緒便一直不大好,她說想搬回雲溪山住些日子,我們不敢撒手放她回去,便想方設法為她添些瑣事纏身。
且……問真立誓不嫁,膝下便無兒女,老來有誰孝敬侍奉?我們不敢揣測托付人心,只能設法多為真娘留些産業而已,不想竟傳出這些謠言,叫娘娘誤會,我等萬悔矣!”
她說着,雙目含淚深深拜下,殿內,徐問真的聲音一聲急促過一聲,“您叫周元承回來,您叫周元承回來!我在雲溪山念了七年的經,本本都說修道自有善果,為何我就修不回他來!”
說完,問真似乎猛地洩了力,癱坐在地上,眼淚斷了線一樣往下流,很快打濕了衣襟,也丢了魂,雙目直直地、沒有目标地散着,便如人偶一般。
“那是你廢物!”皇後滿心酸痛,也控制不住地流眼淚,高聲罵:“定是你修道不夠潛心!徐問真你這個廢物!”
“夠了!”今上一聲冷喝,一腳踹開殿門,即将踏入正殿時,卻不知為何收回了腳步。
他微微側臉,不去看殿中的景象,只是語氣稍微放緩,盡量平和地對大夫人道:“去将真娘帶出來,你們回家去吧。擦擦眼淚,叫鶴原看到,以為朕拿你們怎樣了……去扶徐大娘子。”
他的近身內官忙上前幫忙,大夫人連忙謝恩,慌忙地起身,顧不得儀态抱緊殿裏,看到徐問真的模樣便渾身顫抖起來,什麽都顧不上了,撲過去緊緊抱住徐問真,不停地喚:“真兒,真兒,真兒……”
“徐夫人。”面容清俊的中年內官壓下心中的感慨與無聲的嘆息,輕聲道:“天寒地冷,還是先扶大娘子起來要緊。”
大夫人回過神,連忙攙扶,徐問真便如行屍走肉一般,被他們架着起來,眼淚仍然不斷地往下流,令宮人們見了,也不禁心酸起來。
今上仍站在殿門外,只看了徐問真一眼,便不忍再看,低聲道:“走出來吧,真娘。你如此,你祖父、祖母與父母也都為你傷心,便是元承泉下有知,也不會欣慰。你與元承、昌壽一起長大,朕視你為半女,見你如此,朕也很傷心。”
徐問真形如槁木,聞言露出痛苦之色,含着淚光深深拜下,“問真不孝,叫長輩們傷心了。”
今上嘆了口氣,殿內,皇後兀自癫狂着高聲喊:“徐問真!你就是個賤人!元承咱們就沒将你帶了去?你給我好生替元承守着!若敢有外心,我剝了你的皮,生啖你的肉!”
今上蹙眉看向內侍,內侍慌忙地要攙扶徐問真離開,大夫人渾身發抖,含着淚咬牙轉身帶女兒離開。
今上沉下心,正色看向殿內的皇後,眉目之間流露出一點愠怒和無可奈何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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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人身邊的內侍幫忙安排的轎辇,女兒狀态實在不好,大夫人顧及不了許多,只匆匆向含章宮內方向行禮謝恩,便擁着女兒上了辇。
及至宮門,徐缜正焦急地等在馬車邊,見二人出來的狀态,他瞳孔驟縮,顧不得尚書令的儀态風範,連忙上前,從內侍手中接過女兒,“阿真?”他看向大夫人,“盈娘?”
大夫人死死咬着牙,擠出兩個字:“上車。”
馬車上,白芍季芷忽然見徐缜上來,來不及避讓,便忙撲到徐問真身邊,匆忙扶上她的脈。
徐問真閉眼緩了一會,輕輕握了握大夫人的手,大夫人此刻便如驚弓之鳥一般,已經草木皆兵,忽然被她一握,第一反應是着急,又迅速反應過來,眼睛稍微睜大,湊在徐問真耳邊喚:“阿真,阿真?”
季芷、白芍在此,她控制住自己的反應,只是心稍微落回一些,緊緊摟住女兒,舍不得撒開。
時隔多年,徐缜在一起握住了女兒的手,他深深地吸氣,面上喜怒難辨,卻比勃然大怒更令人心生恐懼,在他凝神沉思時,大夫人忽然帶着泣音說:“皇後、皇後她竟對阿真說出那般污言穢語,她竟連一點骨肉之情、舊日之義都不顧了……”
徐缜目光微動,也只在轉瞬之前,另一只手輕輕攬住妻子,聲音不高不低,放得很柔和,帶着十足的安慰之意,“有聖人在呢,聖人不會叫阿真平白受委屈的。”
季芷目光看向車外,隔着馬車,看不到車外有沒有人、什麽樣的人,她微微擰眉,回過頭來,細細扶徐問真的脈,想了想,說:“大娘子哀悔過甚,恐傷心神,先取一丸定心丹服下,回家後我再替娘子針灸理氣……”
在大夫人的目光下,她逐漸有了底氣,繼續說:“只是日後再不可如此大哀大恸,如為長久之計,需得放寬心神、少悲少恸、心神開闊,否則長此以往,恐傷本裏,終難長久。”
白芍把脈的手一抖,瞪大了眼睛,看看她、再看看徐問真,低下頭貼近了認認真真扶脈去了。
徐問真不得不佩服季芷睜着眼睛一派淡定說瞎話的本事,大夫人和徐缜憑借白芍的表現和對徐問真的了解,雖然知道八成是假的,還是不由心驚。
大夫人眼淚滾滾而下,馬車裏響着她的哭聲,“阿缜,阿缜!救救咱們的真兒,救救咱們的真兒,不能叫她再這樣下去了……”
徐缜深吸一口氣,握緊了妻女。
白芍很小心地,想要張口,被季芷一下按在腿上的穴位上,沒什麽影響,就是疼,下意識地閉上嘴,左看看、右看看,季芷一派淡定,阿郎和夫人依偎垂淚,娘子——娘子在那慢吞吞地擦臉上的淚痕。
她明白過來,和季芷一起無聲地用馬車裏的茶水幫徐問真打濕帕子。
馬車回到留國公府,徐問真卻是被徐缜背進去的,不顧衆人反對守在二門處的大長公主夫婦一愣,旋即大長公主爆發出尖銳的喊聲:“阿真!我、我要進宮,我要面聖,我要去太廟哭先帝去!”
“阿家放心。”大夫人拭着淚,泣聲寬慰:“阿真只是一時脫了力,并無大礙。”
她柔聲細語地說着,面上眼淚卻不止,俨然是一副十分悲傷的模樣。
大長公主目光一變,與她對視一眼,用力捏了徐虎昶的手臂一下,然後兩眼一翻,向後倒了下去。
徐虎昶早已牢牢抱住她,同時凄聲高喊:“殿下!”
留國公府中頓時人仰馬翻,請醫官的帖子飛快送到了禦醫署,宮內自然也很快得到消息。
白芍市井經驗沒有季芷那麽多,宅鬥經驗卻很強,很快給大長公主搞出一個驚吓急火雙攻之下卧床不起的症狀,加上大長公主年歲大了,本就有些疾病在身,表現出的症狀對得上,脈象如何根本不重要。
消息傳回宮中,正在拟旨的今上也坐不住了,忙叫貼身內官親來垂詢,并帶來許多珍稀藥材。徐府上下忙作一團,徐問真被暫時安放回臨風館,東上院裏小爐子咕嘟咕嘟,飄滿藥香。
京中的謠言一向是傳得最快的,馬車從皇宮到徐府一來一回的功夫,外面已經傳成皇後瘋癫時常親手殺了徐家延春真人,大長公主悲痛過度一病不起了。
趙家最快得到消息,老夫人顫顫巍巍地忙要趕來,還是趙夫人覺着不對,強按住老夫人,親自來看,過來先沖到內院,見徐問真好好地躺着,長松一口氣,“可吓死我了。外頭都傳成陛下追封問真做縣主了,可真是——恨死人了!”
門下省不久前用印,送出了一封今上親拟加封尚書令之女徐問真為縣主的旨意,頒旨的流程走得快,沒t給朝堂的大人們一點糾纏的空間;京裏的消息傳得更快,已經被造謠為追封哀榮了。
折騰了一日,大夫人神情有些憔悴,趙夫人知道她沒有說話的心,又去探望了大長公主,見大長公主用了藥正睡着,倒也還好,便放下心,寬慰大夫人道:“人家是君,咱們是臣,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也只能受着。可再如何,咱們也不是人人拿捏揉搓的,等晚些,我叫你阿兄入宮,以皇後兄長身份代為請罪,先把個情緒失常的名頭按在她腦袋上!”
趙家人出面請罪,就是皇後也承認自己有罪,怎麽都得挨處置了。
大夫人雖然疲憊,聞此還是有些感動,輕聲道:“家裏不要蹚這灘渾水了,聖人革掉真兒享受的親王妃待遇,賜給縣主封號,賞郡主湯沐邑,就說明他對皇後已有不滿了。今日皇後說了許多話,我觀聖人的面色,是不會輕飄飄揭過去的。哪怕請罪,也先等一等宮裏的消息。”
但再如何,今上難道還能為一個晚輩殺妻不成?那是他患難與共的結發之妻,她失去了他們僅有的兩個孩子,今日之瘋癫失常,未嘗沒有今上的過責在其中。
最多不過申饬皇後一番,叫皇後閉門靜修——可這些年皇後不一直足不出戶嗎?
大夫人眼中是濃濃的,掩不住的疲憊,她從前一直都與皇權站在一條船上,享受着同船的優待,如今想要針對報複皇後,才發現作為皇權附庸的勳貴之家其實并沒有太大的力氣。
尤其是他們家如今正欣欣向榮,真兒也得到了遠超預料的撫慰與優待,此刻咬死皇後,反而容易冒犯聖人,連得到的這些也失去了。
徐缜聽着她說話,等她送走趙夫人,才道:“我入宮,代真兒謝恩。”
大夫人遲疑一下,徐缜看出她的擔憂,笑了笑,輕聲寬慰她:“放心,我做事自然不會冒進。
大夫人遲疑着點點頭,又道:“我觀皇後今日的模樣,哪怕咱們不做什麽,只怕也沒有多少時日了。”她那會滿心都是憤怒,恨不得拔刀沖進含章宮裏殺了趙道臨,這會冷靜下來,想起方才所見皇後的狀态,心裏又安穩一點。
今上對宮內管控嚴密,他對皇後為難問真之事态度明确,今日之後,皇後也很難再找到發瘋為難問真的機會了。
何況……明瑞和明苓還在徐家呢。
皇後多少有所顧忌,不然憑她如今的瘋癫勁頭,只怕早就親自執白绫動手了。
大夫人沉了沉心,握緊徐缜的手,“好容易,咱們真娘得了爵位,這輩子都有依仗,咱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與她比命長就是。”
她邊說,自己也有些咬牙切齒,徐缜安撫地拍了拍她,又走過來,問真正倚在榻上,季芷揀了一副藥,叫人搬着爐子在徐問真屋裏熬,能夠安神定心。
她方才在含章宮裏鬧那樣一大場,想要騙過人,自己也要動兩分真意,廢足了力氣,所以出來時的虛弱也有一部分并非作假。
幸而最後得到的回報遠超預料。
本朝女子爵位大體分為三等,公主、郡主、縣主,皇帝之女為公主、東宮之女為郡主、宗親王女為縣主,一般來講,除了公主外,較受看重的郡主經過請封才會分給湯沐邑。
如今宗室中,公主只有寥寥幾位——前兩位皇帝比較能殺,皇子奪儲,牽連姊妹的不少;今上不太能生,又比較能死孩子,所以如今還健在的公主不多。
儲君已亡,東宮空蕩,郡主更不必提;為數最多的便是王府的縣主們了,也是京城命婦們中比較特殊的一部分,畢竟是周家宗女,官場的命婦們哪怕夫婿官居一品,也不得不客客氣氣。
本朝封宗女外為縣主的例子不多,大多有功女子都會直接封夫人、郡君等诰命。
今上今日出手就是一個縣主,又撥給徐問真湯沐邑,雖然不多,但足以讓這個縣主的重量蹿升。
親王妃等級待遇只是待遇上的好處,在身份上并無用處,實際來講,她的真正身份只有兩個,延春真人、徐缜之女。
在江州能喝住韓獲,是因為他沒大見識;在京裏還算好用,衆人客氣,是因為徐家。
如今有了這個爵位和湯沐邑,才是真能用一輩子的,只要徐家不謀反,哪怕日後徐家沒落,她的爵位也仍舊有重量,可以庇護她。
今上寫給她的封號是“永安”。
徐問真自幼學習為臣奉君之道,知道待君王要時刻恭敬守禮、不可輕浮得意——其中的深意是不能将皇帝給的好處太當回事,因為他給的好處,往往都是擡手便能給出,也輕易就能收回的。
但同時,也要學會真情實意地感激來自帝王的所有賞賜,唯有真心,最能打動人,帝王也是人。
她從不認為自己能演得騙過驅牧天下、縱橫人心的聖人,那就唯有真心了。
在此時,她要真情實意地謝恩,也不妨,稍微信一信帝王之語。
徐缜在屏風邊的椅子上落座,輕聲道:“封縣主,給湯沐邑,便是将舊日的篇章徹底翻過去的意思。聖人給你的封號是‘永安’,阿真,你告訴阿父,你還想嫁人嗎?”
大夫人愣了一下,沒想到父女二人怎麽忽然提起這事,徐問真已經輕聲答:“兒此生不願冠以別家婦名。”
這句話可以理解為她不願意做別人家的息婦,當然,也可以理解為,她不願意嫁給周元承之外的人。
端看聽的人怎麽理解了。
徐缜果然會意,輕輕點頭,知道在禦前如何回話了,但又有一點遲疑,“枕寒孤寂,獨自一人,日子也不是那樣好過的。”
“哪怕成婚,女兒如今這個年歲,多是嫁鳏夫,左右逃不過做繼母,又有什麽趣呢?”徐問真道:“難道阿父不容女兒在家不成?”
徐缜忙道:“豈有這話,你願意,阿父養得起你一輩子。”
但他還有一些話,不大忍心,也要說出來:“聖人忽然如此安排,只怕心裏也是有些過意不去,他不想你熬得太苦了……”
聖人的憐惜疼愛,有時是不容辜負的。
如今還好,再過些年,若皇後再度生事,今日之事再次發生——大夫人已經對徐缜說了問真在宮中是如何應對皇後的,只怕聖人會生起亂點鴛鴦譜之心,屆時徐家再拒絕,便顯得不識好歹了。
大夫人握緊了女兒的手,徐問真淡定地道:“那我就效仿一下寧國姑姑吧。”
“若不成婚,在家倒也不錯……啊?”徐缜話到嘴邊,愣住了。
當朝寧國長公主,以何聞名?
縱情,風流,養面首。
“兒對男女情愛并無向往之意,也無心于此,養一個人做戲,稍過兩年再遣去便罷。聖人心中也可寬慰了。”徐問真道。
只是中間的點需要拿捏得當,如何讓局勢發展對自己有利,是徐問真自幼學習的功課。
太過縱情,會很快消耗掉聖人的憐惜與一點愧疚;再成婚,做人家的息婦,她沒那蜜罐子住夠了要去吃苦的愛好;養個人相敬如賓、其實對周元承念念不忘幾年,是渡過如今着局面最好的方法。
她對男人沒有愛好,但對皇後今日的那番話很反感。
守婦道,什麽算婦道?她欠了周元承的,要為周元承守一輩子?這世上誰欠誰的?都是自由身。
就在剛才,火光電時間,她心裏冒出一個主意。
如果能順利落實,大約也就是把皇後氣得七竅流血的程度吧。
長這麽大,頭一次被冤枉的徐大娘子露出乖巧和氣的微笑。
徐缜怔怔道:“也罷。”
徐問真提醒徐缜,“女兒今日受了好大的冤枉。”
徐缜雖然不明她的深意,但還是微微點頭,知道在禦前該如何說。
徐問真頭還有些暈,倚着軟枕,眉目微冷。
皇後當真認為她與季蘅有什麽嗎?不會,以皇後的自負,認為她兒子是天下第一等的好郎君,徐問真經歷過周元承,就絕不會再看上旁人的。
她只是聽了消息,氣得要死,不想再辨真假,只想對徐問真發瘋而已。
或者說含章宮裏的幽寂日子太難熬,她對徐問真的厭恨因顧忌明瑞明苓而發不出來,終于,她得到了徐問真的“把柄”,所有的情緒都有了宣洩的口子。
既然現實上不能對皇後造成什麽傷害,那就攻心為上吧。
徐問真溫和一笑:皇後娘娘,等着吐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