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禦前茶藝表演再現;真娘如朕……
第48章 第48章 禦前茶藝表演再現;真娘如朕……
徐缜t進宮謝恩, 言語中自然只有恭敬感激,對皇後也不能流露出一分怨怼,只是眼中含着淚, 代徐問真再四拜謝聖人恩情。
他不抱怨,只提感激,聖人反而愈發想要彌補, 又仔細垂問大長公主與問真的身體狀況,賜下許多滋補藥品, 并叮囑徐缜:“藥物凡有所需,立即向宮中索要, 姑母乃皇室千金之體, 真娘如朕半女, 鶴原你無需有所負擔。”
徐缜雙目含淚, 壓抑悲聲, 盡量用緩而平和的語調道:“蒙君聖恩眷顧, 九死無以報答, 唯有阖家此生竭力盡忠, 或可稍報君恩。”
今上見他悲傷之至還在禦前強忍,心中本就很不好受, 又聞此語, 頓時雙眼含淚, 扶住徐缜, “此生如無鶴原,縱滿朝文武濟濟, 吾心孤寒。”
徐缜微微擡頭,與他四目相對,均是眼含熱淚, 飽含真情。
捧着奏疏候在一邊的問安抿着唇,她果然還有得學。
二人複落座,宮人奉上茶來,敘起家事,徐缜再三表示母親與女兒都無大礙,又笑着說問真委屈得在家裏直哭,還鬧着要找仲外大母告狀去。
今上聽了也笑,“多大人了,瞧着端莊靜氣,其實還是小孩子脾氣。”
徐缜又輕聲說:“真娘自幼長在聖人與娘娘身邊,飽受關愛,奉您與娘娘便如生身父母一般,這些年盡心撫育明瑞明苓,也只為皇後娘娘見到昌壽殿下留下的血脈安好,能夠稍覺安慰而已。
她也常囑明瑞明苓入宮向外大母問安,只怕駕前觸動娘娘傷心之事,才不敢再入宮行走。她滿心惦記陛下與娘娘身體,待娘娘如至親至愛,又怎會因娘娘的言語而怨怪娘娘呢?
只是如您說的……她為娘娘信不過她對端文太子的情意,心裏冤枉生氣得很,鬧小孩子脾氣呢。微臣入宮前,她還與臣妻念叨,不該提起端文太子,又引到娘娘的傷心事,說改日要叫明瑞明苓入宮請安,稍解娘娘抑郁傷親之情。”
臣子生君主的氣,叫僭越;但自家小孩對長輩鬧脾氣又不一樣了,委屈時還忍不住惦記長輩的小輩更顯得懂事可愛。
聖人果然觸動,道:“真娘純孝,自幼如此。”
他看着徐缜,聽徐缜說自己的女孩兒,不禁想起自己早逝的一雙兒女,眼眶微熱,悲聲道:“我的元承和昌壽若還在世,他們三個必是宗室中最純孝和美的典範。”
徐缜也眼眶濕潤,忙側首拭淚 ,低聲寬慰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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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被他寬慰,逐漸收了淚意,長嘆一聲,“皇後此番……确實有些過分。叫真娘受委屈了,她還念着皇後,是她的孝心,你們也要多關照寬慰孩子,不能叫她将傷心悶在胸內,長久之下只怕生出郁滞。”
徐缜連忙鄭重答應下,見他上了心,今上才放下心,又提起京中幾位人品才能皆十分出挑的英年才俊。
雖然都是喪妻之人,但才能出衆、品行皆佳,都是朝堂公認的,其中有一位,俱徐缜所知,執意為亡妻孝三年後,如今登門的媒人已經要把門檻踩塌了。
這幾個人,才能、品性、前程甚至樣貌都沒得挑,只是年齡上難免有些參差不齊。
這還只是今上短短半日心裏篩出來的人選,給他幾日功夫,能想出更多。
說完後,聖人又嘆道:“是朕私心,耽誤真娘七年青春。”
不然徐家的掌上明珠,怎會嫁與人做繼室。
徐缜代徐問真陳情,先謝聖人之眷愛,然後才輕聲道:“真娘說,她此生不願冠以別家婦名。”
今上沉默良久,“真娘深情,可惜元承無福。”
“太子殿下只是早一步去侍奉在太祖、真宗、先帝駕前,也為代聖人聊盡孝心。”徐缜道:“如因小女之事,又激起聖人傷懷之意,臣心深愧難安。”
今上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這些安慰人的話,你也會說了,那小子狠心得很,撇下他爹,先逍遙自在去了。”
他說完,略一肅容,鄭重地對徐缜道:“真娘年輕,尚且不知其中利害,如今她年少青春,家人俱在,懷着對元承的惦念,尚且可以支撐。可再過些年,咱們這些老一輩又不能呵護她到老,屆時她孤零零一個人,可怎麽辦呢?”
這話真真切切是将徐問真當做自家長輩才說得出的,徐缜不禁動容,“聖人關切慈愛,臣代真娘萬謝,有您眷愛如此,真娘三生有福。臣妻在家中,又何嘗不是如此勸她的,只是真娘的性子您也清楚,左犟得很,她心中放不下端文太子,強叫她嫁做旁人婦,只怕——”
他面色灰暗,搖頭輕嘆,“只怕也不得長久。如此,不如叫她留在家中,好歹長輩關愛、姊妹作伴,不至叫她做了傻事。明瑞、明苓也都極孝順聰慧,未來必不會叫真娘孤寒一人。”
今上嘆道:“這群孩子啊……”
“真娘是一向将事情都忍在自己心裏的人,她總只說叫家人放心,說她處處安好,臣來前,她還囑咐臣定要回與聖人,請聖人千萬不要為她擔憂挂懷。她會照顧好自己,打起精神向前看,如使您為她憂慮傷神,她千萬不敢承受,心中愧疚難安。”
今上聽罷,微微蹙眉,囑咐徐缜,“也不要強迫真娘,萬事随她的心才好,咱們的本意不就是她能安好嗎?”
他聽着徐缜之言,總覺着孩子怕是要為難自己,叫他安心。
徐缜似乎不明所以,卻也道:“自然如此,臣如今所求,只是這些兒女孫輩平安而已,除此之外,別無他求。”
“難道不求朕聖躬安穩,咱們君臣攜手,再執舵大雍幾十年?當日要許生民安樂、天下大同的誓言,鶴原忘了不成?”今上帶着笑打趣他。
徐缜忙認真地道:“十幾年來,日日夜夜從不敢忘。聖人聖躬安和,也從來是臣最大的期盼。如非聖人,誰肯如此信臣,竟将臣一屆毛頭小子提拔入尚書省。”
今上笑眯眯道:“然後就別姓李那老兒罵——前陣子你不還念叨他呢嗎?”
徐缜無奈輕笑,君臣二人對視一眼,今上也笑出聲來,又嘆一口氣,感慨:“鶴原你也得好好的,你若不保重身體,朕活萬歲,你早早地躺下了,誰做朕的智囊出謀劃策,又能給朕處理文書、執行政務?再找不出比你做得好的宰相了!”
徐缜正色道:“臣平生所願,為聖人分憂解難,為天下生民立業,至再無力可用之日為止。”
“你我同心如此,天下大同可盼。”今上正經不過一句,就又笑眯眯地打趣他:“不過你自幼文弱,可不及朕得姑父親傳。盛陵已經修建完備,你努力活到花甲之年,朕才許你與朕同眠,不然朕可嫌你丢朕與姑母、姑父的人。勤鍛煉弓馬,年輕時還能拉六力弓,如今不說見素,只怕連真娘都不如了!”
這是許徐缜随葬陵寝之意,本朝臣子得此殊榮者無多,先帝臨終曾叮囑今上,佑寧長公主與留國公夫婦百年後陪葬他的慶陵,今上心裏有點想要截人,但一點微末的父子感情和孝道又讓他不太好意思從父親那搶姑母,但表弟不用搶,唾手可得啊!
對臣子而言,陪葬皇陵,實在是無上殊榮,徐缜激動得無法言喻,半晌深深拜下,“臣一定好自保養!”
“朕可叫人告訴姑父去。”今上捏捏徐缜的肩膀,嫌棄地撇嘴,“一點不像武将勳貴世家出身。”
案牍勞形多年,專負責為今上的突發奇想買單、處理今上不想處理的繁瑣文書的徐缜沉默半晌。
二人說笑一番,方才提起兒女之事的傷心便散去了,今上叫徐缜,“左右近日無要事,明日你就休沐一日,在家陪伴姑母與真兒吧,你息婦今日也吓壞了,朕看她撲過去抱真娘,出來時吓得路都不會走了。”
說完,又瞥到一旁的問安,随口交代叫她也回去瞧瞧家裏。
徐缜忙肅容拒絕,“五娘如今入侍西閣,領朝廷俸祿,便應以禦前事務為上,既逢她輪值,豈可以私家事務誤之?母親與真娘都并無大礙,她明日輪值後回家再探望祖母與長姊也來得及。”
今上睨他一眼,“你只替你家五娘拒絕?”
徐缜微笑,“表兄愛顧,臣何必苦辭?省內事務已經安排妥帖,近日确無要事,臣一日不在倒也無妨。”
“去你的!”今上年輕時候跟着徐虎昶在軍營裏混過,和徐缜在民間歷練摸爬滾打過,也不是什麽出口成章的文雅人,笑罵徐缜道:“快去,別等朕後悔,再拉你回來苦幹,給你的尚書仆射們放假t!”
徐缜動作優雅而不失迅速地行禮告辭。
君前伴駕,真心太多則至失禮,恭敬太重則傷感情,五分用情、五分用禮,足夠寬慰聖心,也将自己處于安穩的位置。
打發走徐缜,今上透過窗看着他的背影,不禁也笑了,對問安道:“你伯父可将你撇下了。”
“為聖人盡忠職守,乃微臣分內之責。”問安沉穩地道,她一向寡言少語,今上已經習慣,也覺得這樣的人放在禦前很不錯,缜密細致不會出錯,寡言少語不會洩密。
不是誰與他都有一起長大的信任與情分,經歷過紫宸殿內官之事,近臣如此,很令人放心。
徐缜走後不久,紫宸殿一紙诏書,含章宮內官服侍皇後不謹,除皇後近身的一位宮令外,其餘所有人皆革去職位,發還掖庭。
留在含章宮的宮令也被革去職位,杖責、罰俸,以懲過失。
杖責不重,但身為皇後身邊唯一留下的心腹,她受杖責,落的也是皇後的臉面。
而皇後,情志失常,忽發舊疾,閉宮療養。
在宮中,帝心就是風向标,皇後雖是小君,卻因常年幽居,含章宮早成孤島,只是還享受着皇後的待遇、尊榮。
如今宮人均被發配,女官們全被調走,只留下一個被貶稱宮人的前陪嫁宮令,雖然說是服侍皇後不周,可怎麽看,怎麽像是在懲罰皇後呢?
當然,名義上皇後只是犯了舊疾,有錯的只是宮人們,但宮中內官們無不是年久成精的老狐貍,怎會不明其中微妙之處。
徐府,徐缜回到家中,見他面色還算輕松,大夫人心完全放回了肚子裏,不久後宮中消息傳出,她一邊覺得快意,一邊還嫌不足。
可也确實是極限了,難道今上還能因為臣女受的一點委屈便責罰皇後,乃至廢後嗎?
皇座之下,說是聖人垂拱而治,可其實哪怕開國勳貴,不也是帝王放牧的牛馬?
今上與徐家有情分,為了子孫後人,這份情分更需要小心維持。
徐缜作為武将勳貴之後,走到今天屬實不易,也是徐家上下一心小心謹慎的結果,大夫人再不甘願,也只能歡歡喜喜地感念聖人天恩。
徐問真眉目很淡,似乎仍有些疲意,徐缜不忍再叫她操心,但還是要将今日在宮內所言與她、與皇後有關之事都細細說了一遍。
說完,他停頓一下,看了看臉色難看的大夫人——他在宮裏既然說問真惦記皇後,過一陣子要叫明瑞明苓入宮安慰皇後,徐家就必須做到。
但帶明瑞明苓入宮的人一向是大夫人,如今大夫人恨不得啖皇後肉、飲皇後血,入宮實在為難她。
徐缜回來的路上在心裏憋出一個主意,這會正好拿出來為妻子分憂 。
“不如盈娘你也‘病’了,陛下也說你在宮裏狀态不好,如此驚吓,病了很正常。這下母親、你、真兒都病了,咱們家沒有能帶孩子們入宮的女眷,就只好請母親身邊的女官代勞了。咱們請雲姑去!”
“胡鬧!”大夫人橫他一眼,徐問真輕聲道:“女兒去吧,如今含章宮中服侍的只怕都是聖人的人了,皇後便是想做什麽,也無能為力。何況,她對昌壽畢竟是有愧的,對明瑞明苓也确實滿懷慈愛,不會在孩子們面前針對我。”
大夫人堅決反對,她不知想到什麽,冷笑一聲,“就我去。”
徐缜剛要反對,大夫人道:“真兒要對皇後‘有怨’‘委屈’,只是心軟孝順,不忍皇後傷心,才叫明瑞明苓入宮安慰,若叫真兒領着孩子們入宮,倒顯得真兒心機深沉,你那一番口水也白浪費了。就我去,我要帶着明瑞明苓,高高興興地入宮去,讓她看看她唯一的女兒留下的血脈,聽聽他們對姑母有多麽親近。”
她眉目很冷,“我是奈何不了她,但從今以後,她也奈何不了咱們。”
徐缜想要發言,又被她止住,“此事便如此,由我入宮最穩妥,不必議了。”
在尚書省說一不二、大朝會上舌戰群雄二十年的徐令君緩緩地閉上嘴。
徐問真關切地看着大夫人,大夫人對着女兒,俨然是另一副面孔,溫聲道:“放心,阿娘清醒得很,你實在不放心,阿娘請你舅母陪我一起入宮去。”
徐問真思慮再三,見大夫人确實拿定主意,輕輕點頭。
徐缜看着大夫人兩套态度,無聲地別過頭去,表示抗議。
晚些大夫人是如何哄徐缜的無需多提,徐問真這邊,她暫時還需要“病”一段時日,左右權衡一番,便暫時在臨風館安置下了。
這邊小院在她搬走後,大長公主命人又修葺了一番,在南面單獨開了院門,後邊又加蓋了一進,雖然還是與東上院相通,但如果不看東邊那道連通兩邊的月亮門,倒也與正經獨立的院落無異。
大長公主的意思是,徐問真日後,接觸家中男管事、族中男子必然不少,栖園是未婚娘子們的地界,在那邊召見多有不便,不如将這邊的臨風館開一道門、好生修葺一番留着,作為徐問真在栖園外辦事的地方。
——她當然也是希望,孫女偶爾還能過來陪她小住,所以東上院與臨風館連通的門也沒有堵上。
她總是希望,她的真娘還是小小的模樣,被她籠罩在羽翼下,每日只需讀書寫字、騎馬為樂,外界的所有風雨,都由她與徐虎昶來牢牢擋住。
如今徐問真不能回到幼年了,但她自認,還是能給孫女再遮擋幾年風雨的。
這邊工程不大,梓人們七月裏動工,八月便完成了,含霜又派出曲眉來布置安排了一番,雖然未必很快能用上,但還是做足了準備。
沒想到時隔月餘,這邊的安排就派上用場了。
徐問真留在這邊有許多緣故,一來,大長公主和大夫人如今都有些杯弓蛇影的後怕,就連徐虎昶和徐缜也常在她院門口晃,顯然是心有餘悸。
她回到明德堂,地方雖然寬敞,陪伴長輩們卻不便利,不如在這裏住些時日,對外宣稱養病,長輩們看她也方便些。
臨風館的屋室精巧也有小的好處,深秋的日子裏,攏上熏籠,屋子便很暖和,徐問真窩在榻上讀書,呼吸間都是茶香與暖香交融味道,頭發絲都透着惬意。
二來,她現在要做的一件事,還是在外方便些。
“季娘子來了。”含霜打起簾子,笑着道:“今日季娘子氣色瞧着好了許多,快要入冬了,京城天氣比江州寒冷,要格外注意,前日翻箱籠,找出一些皮貨,娘子吩咐取出一些,給季娘子裁鬥篷。”
一邊說,凝露已經将東西擡了過來,季芷忙道:“大夫人已經有所賜下,實在愧不敢受。”
徐問真翻了一頁書,随口道:“阿娘給的是家裏的,我給的是我的,有什麽不敢受?我又穿不過來,含霜她們也年年做,這裏還有白芍的,你們倆回去自分吧。”
來到京城也有數月,季芷漸漸習慣了都城高門的豪闊,也認識到了徐問真對親近之人的優待與大方,再推拒反而顯得過于生疏客套,于是含笑收下。
當日在江州,他們絕望之際,唯有徐大娘子伸出援手,當時她只能胡亂抓住遞來的一根救命稻草,後來也暗自慶幸于遇到的是徐問真,慶幸于徐問真的果敢與善良。
這段日子相處下來,她對這位徐大娘子漸漸有了更深的了解,明德堂中上下幾十人,問真平日并無厲色,卻得上下敬服,能将幾十人的心擰成一條繩,其魄力心性絕非尋常人能及。
就連她,在明德堂住了數月,也不禁為徐問真而折服,真情實意地生出親近與信賴。
含威也懷德,待尊長、姊妹孝敬親密并不難得,那都是她的至親之人,難得的是她對與她而言身份卑微到不值一提之人,也能懷有平常甚至憐惜之心。
人品高潔、手腕強硬、處事良善又有分寸、父母寬容慈愛……季芷不禁感慨,倘若徐問真是男子,而她有妹妹,徐問真絕對是托付終身的絕好人選——唯有家世,他們家實在配不上而已。
如此品行,實在令人向往。
也幸好徐問真是女子,她也沒有妹妹,所以她能輕松地當玩笑話說出。她一
邊扶徐問真的脈,一邊笑着說:“倘若娘子是男人,我家有個娘子,只怕做夢都想許配給您。”
徐問真本來要出口的話在嘴裏打了個轉,遲疑了一下。
含霜難得失态,忍不住看向季芷,季芷以為她在驚訝,笑吟吟道:“憐貧惜弱而不風流,處事端方有節,待人溫和有禮,你家娘子倘若是個郎君,只怕你t家大郎便沒有尚公主的機會了。”
徐問真笑眼看她:“那我給你這個機會,你要不要?”
季芷以為她是開玩笑,淡定地道:“那我先回去先問問我娘,我那自幼失散的妹子現在哪裏。”
她從前跟着季父學醫、在醫館中幫忙,生活需要她沉穩幹脆、不茍言笑,才能令人信服。
在明德堂混了這些日子,跟着的是看似正經其實最灑脫不羁,愛亂開玩笑的徐問真,接觸最多的白芍也是冷着臉講笑話的好手,她漸漸受到影響,成為了白芍的同道知己。
按理說,這會徐問真應該已經笑開了,大約還會表示願意拿什麽什麽好東西出來做聘禮。
然而今日,徐問真卻緩緩露出一個稍顯腼腆的微笑。
季芷心尖不知為何,突地一跳。
“娘子?”她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覺,她靠直覺,帶着母親與弟弟在江州茍延殘喘,用孱弱的身體為破敗的家遮風擋雨,堅持到了救星的到來。
現在,她直覺她可親可愛的恩人娘子有些不對勁。
“或許,弟弟也可以呢?”雖然并沒有與季蘅有任何超出上下級範疇的交流,徐問真對着她比較欣賞的季芷,還是不禁有些心虛。
季芷震驚得定在原地,好一會,嘴唇嗫嚅着擠出一句:“您、看上阿蘅哪裏了?”
徐問真坐直一點身子,擺出正直嚴肅的姿态,“我自然并非貪好顏色之人,只是至少三兩年內,我身邊得有個人,借阿蘅之名,能免去許多麻煩事端。我視你為至交,阿蘅便如我的弟弟,我又豈會有觊觎之心?如果事成,雖然借他之名行事,但我待他必如待弟弟一般,絕無觊觎異心,這一點我可以立誓。”
她這話說得一點都不心虛,季芷忙道:“不,我自然相信您的品行。”
她又聽徐問真繼續道:“你放心,也不會耽誤阿蘅太多時間。就讓他名義上跟我三年,只是要委屈他,這三年裏暫時不能成婚。前些日子你也說,他這幾年沒有婚許的打算,如此倒也不算耽誤太多。阿蘅如果願意幫這個忙,他可謂助我良多,我也絕不負他,這三年裏,無論阿蘅打算做什麽,我都會傾力幫他的。”
季芷低聲道:“您是遇到了什麽麻煩嗎?”
徐問真沉默一瞬,“這個人選并非必須是阿蘅,但我身邊卻必須得有個人。而如果是阿蘅——我能更解氣一點。”
她很認真地說,“我必須告訴你,如果阿蘅做這件事,他可能會遭人記恨,但那個人如今已經沒有傷害阿蘅的能力,我既然做這件事,就一定能保阿蘅平平安安。
三年事畢,以你和阿蘅的能力,你們餘生必不會短財帛金銀,那我只要在一日,便會庇佑你們一日,保你們平順安康,我的諾言,終身有效。”
她說這話時,眉目堅定,帶着不容質疑的威儀,季芷恍惚間,似乎見到當日在江州的徐大娘子,他們的救命稻草、從天而降的救命仙人。
她深吸一口氣,道:“這些好處,娘子都不必提,我們得娘子之助力,保住一條命、報得家仇,便立誓要以身報答娘子,娘子待我們以禮,我們卻不能輕狂負恩,無論為您做什麽,都是我們應當做的,不圖回報。但……阿蘅之事,我雖是他的姊姊,卻無法替他答應。”
季芷站起身,對着徐問真深深一禮,“或許您願意與阿蘅談?只要阿蘅願意,我一定傾力相助,令世人都認為此事為真。”
這已是她作為一個斯文循禮的姊姊,能做出最重的承諾。
她并不是在家中說一不二的大家長,哪怕如今作為家裏的主心骨和頂梁柱,她也從沒想過行使這份權利。
她深切地愛着家人,想要為他們遮風擋雨,也希望他們能迎接風雨獨自成長。
雖然徐問真說只是三年,但這種事情,她還是不好直接替季蘅做主。
說完,季芷深感愧疚,堅決地道:“倘若您要的芷,芷願侍奉娘子終身,絕無二話!芷若是男子,也願為娘子赴湯蹈火,娘子吩咐,但無不從!”
“不、不必!”徐問真聽出季芷言中真意,連忙嚴正說明,“無論男女之情,還是女女之情,我都無此意,此番确實只是需要做一番戲的工程,如果阿蘅答應,我待他一定也清清白白!”
季芷越聽她說,越覺得心中愧疚難安,深恨自己不是男人,她道:“我明白,娘子是光明磊落之人 ,您若真貪好男色……也不必看阿蘅啊。”
不是她瞧不上自己弟弟,而是從江州一路回京,所見者,不算徐問真身邊的護衛們,就說應家兄弟、京中名門子弟,甚至徐家的清客幕僚、徐缜門下門生,多是樣貌清俊、氣質不俗。
季蘅其實也生得清俊,眉目俊朗,面似冠玉,且雙眼澄澈,雖無雍容貴氣,卻自有一番赤子之心與淳樸之氣。
但從親姊姊的眼光看,實在無法從俊才堆裏殺出重圍。
徐問真若是圖男色,憑徐家的勢力,如今她又新封縣主、坐擁食邑,哪怕放到宗女堆裏也是僅次于公主一等一的尊貴,什麽樣的青年俊彥弄不到手?
季芷從來不會高看男人的風骨,為了前程,沒名沒分地服侍公府娘子、縣主娘娘兩年,有什麽難的?
何況徐問真還是如此的人品,若真有男人在她身邊,肯安心服侍兩年,日常生活中多用幾分心,無論財資還是學識能力上,都能受益匪淺。
雖然如此想,季芷還是沒有大包大攬,将季蘅選擇的權利搶過來。
徐問真見她如此,反而笑了,道:“我也是提前知會你一聲,畢竟咱們關系更親近,阿蘅那裏自然也還是要聊的,還是得看他的想法。他若不願意,咱們當然一切如常,我再挑人選——這是實話,我可不是為這點事給人穿小鞋的人,你得告訴你家阿蘅,別叫他戰戰兢兢違心答應了。”
季芷鄭重應下。
忽然聽到如此大的事,哪怕以她的心性,也正經緩了一會,才重新認真扶脈,半晌道:“藥可以不必吃了,如果需要的話,我再開些方子,每日照常煎,不必吃下去,沐浴時倒入水中即刻,為些理氣拔寒的效果,對身體影響不大,但藥氣很重。”
徐問真睨她一眼,“你如今很懂事啊。”
是默許的意思。
季芷稍微輕松一些,一邊提筆寫方子,一邊笑道:“娘子和白芍教得好。”
她并不使用時下流行的熏香,身上四季應令佩戴藥包,微微的藥氣混合在花香、木香中,并不沖人,反而有凝心靜神之效。
她又道:“天氣轉涼,我調配了藥包方子,懸挂在屋舍內,常常嗅聞,可以預防風寒,十七娘子肺弱不可熏香,用藥包便很相宜。另外兩位小郎君、小娘子處,可以每日早晚按另一副方子熏一刻鐘,防風驅寒最好不過,娘子這邊我會在湯沐中調整,倒用不上,但殿下、夫人和其他郎君娘子處也可以用到。”
對于在徐府中的所有事物,她都習慣直接向徐問真彙報,其中以問星的身體調理最為細致,徐問真聽罷,點頭贊許,“你費心了。天氣寒冷,你自己的身子也要注意,不許再熬夜讀書,別仗着不在季阿婆身邊便任意妄為,休逼我讓白芍盯着你。”
季芷笑吟吟摟住含霜放在一旁的皮毛,“有娘子的寒衣關懷,京城的深秋也不覺得冷了。您放心吧,我的身子,我自然珍重。倒是您,熬夜、飲酒、少運動……總是這樣下去,我雖比您年長兩歲,服侍您終老好像也夠用了。”
她說話時笑吟吟的,眼神卻很厲害,帶着醫者的威嚴,“此番事了之後,不可再放縱了。我帶着十七娘子打五禽戲,您必須加入。跑馬也要常去,天冷也不可耽擱!”
“我從江州回來那一陣多勤于鍛煉?這段日子不是家裏事多嘛。”徐問真态度軟下來,二人行為瞬間調換,含霜在旁忍俊不禁,等接到徐問真求助的眼神,才笑着道:“娘子前段日子是很勤謹。”
季芷這才點頭——其實徐問真的身體是很不錯的,但這段日子她與白芍一起為大長公主調理身體,想到許多病症多為血統相傳,才忍不住提起這些。
幸而徐問真态度很好,也是言而有信之人,她放下心來,又柔聲哄道:“我做醫者,跟在您身邊,若沒能保您活過耄耋、迎來雙慶,豈非無能之輩?”
雙慶是指兩個花甲,也即一百二十歲,t徐問真眼前一黑,喃喃道:“我不如回山上修道去快一些。”
季芷不與她掰扯這個,她只需要徐問真信任她的醫術,對自己的身體多愛惜一些,其他的自有她來操心。
這會收拾着醫箱,她又想起一事,問道:“可要我替您叫阿蘅進來?”
“不必了。”徐問真早想好了,笑道:“叫你喊他進來,怎樣都有些逼迫你們姊弟做選擇的意思,只怕更吓到阿蘅。晚些,我叫人喊他進來,你到後門處接一接,将我方才的話告訴他一遍就是,如此緩和些。”
季芷認真地将此事記下,見徐問真沒有別的事了,才起身告辭。
時已深秋,天氣寒冷,臨風館上房也用了厚厚的綿簾,以品紅素綢為面,一面繡西番蓮與寶相團花,一面繡牡丹玉蘭相映圖。
——曲眉布置臨風館,每一處,都是按照徐問真的喜好來打理安排的。
徐問真住着也确實舒心,她阖眼懶洋洋地躺了一會,嗅着空氣中的暖香,一遍支使含霜将小茶爐子續上,一邊問:“曲眉那邊怎樣了?”
“前陣子,按照曲眉說的地方,确實找到幾處端文太子舊日的人手據點。端文太子薨逝年多,他們大多也都四散開了,唯有一處還如常效力,徐延壽帶人盯了許久,抓住一些他們與皇後之人的往來,順藤摸瓜,找到了皇後的人手。”
含霜眉目沉靜,仿佛說的只是今日用什麽顏色繡花的家常事,“但咱們還沒來得及動手,先是含章宮被清洗一番,他們也受到頗大的打擊,而後似乎有另一批人,在清洗皇後的人。皇後在宮外的人手本就不多,如今零落開來,更不成氣候了。”
徐問真半阖着眼,慢吞吞地扒拉着手上的珠串,“我知道是誰了……先叫延壽回來吧,別被那些人發現。等過一陣子,循着痕跡再查找一番,不要留下隐患。叫延壽年前就在外頭住着,小心些,不要以真容示人。”
“諾。”含霜輕聲問:“您今日可有什麽想吃的?田莊上送來的野雞正好,廚房似乎要炖湯,我取些來,給您做湯餅?”
“湯餅太寬厚了,不入味。”徐問真尋思一會,“問星那回要吃的細面倒是正好,下在雞湯裏不錯。再做兩樣清爽的小菜便是,晚些他們幾個只怕會過來,叫人去問問,如果來,就多備一些吧。”
吩咐完,她也笑了,“問星小小娘子,年歲不大,嘴巴卻是很挑剔的,她叫人折騰出來的幾樣吃食,我吃着都不錯。看來我從前過的還是太粗疏了一些。”
“天地良心。”含霜眉目含笑,輕輕為她蓋上一條薄薄的軟氈,“您的衣食住行,哪一樣我們不是處處精心?也不知舊日是誰念叨,我們是将您當成王母娘娘養着了,如今倒不認賬,可是到年底了,要克扣工錢?”
“我可不敢。”徐問真側身躺過來,帶着笑看她,“克扣工錢,将我們含霜娘子惹急了,不與我做好吃的可怎麽辦?”
二人說笑着,爐子上的茶壺咕咕嘟咕嘟地響,冒着熱騰騰的白霧,香爐內靜靜焚着香甜的暖香,一室靜好。
晌午後,季蘅被人從蘭苑叫了回來,他忽然聽到徐問真叫他,還有些驚訝,見是凝露來,忙問:“娘子近日可好些了?”
“郎君不問問娘子為何要見你?”凝露笑着問。
季蘅微怔,旋即反應過來,忙道:“那娘子有何事找我?——身子好些了嗎?”
凝露忍俊不禁,道:“季娘子的藥,娘子用着很好,已經有了好轉了,今日晨起精神很不錯。至于為何找您——您過去便知道了。”
季蘅沒注意到凝露對他稱呼的變化,聽聞徐問真好些,便放心許多,絮絮道:“我這幾日問姊姊,姊姊也不說,那邊的葉阿孃也是一問三不知,每日只急得燒香。娘子好轉了便好,這幾日蘭苑生意很不錯,只是也有人想要仿制咱們的香皂、脂膏,馬上入冬,我調配了新的香氣方子,但還是得設法做些新鮮品類出來。”
他一邊說,一邊打算往回走,凝露忙道:“不走,咱們乘車回去。”
“啊?”季蘅一愣之後,“娘子對我已經十分厚待了!我會努力給娘子賺更多錢的!”
凝露一邊請他上車,一邊抿唇微笑,跟着車走了幾步,興奮地想,她方才的笑那麽含蓄、那麽有內涵,一定與娘子和含霜姊姊很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