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象征着家族話語權的一把刀……
第50章 第50章 象征着家族話語權的一把刀……
季家掀起了怎樣的狂風驟雨徐問真自然不知, 她呷着梨湯等來了三只小粘人包。
這段日子徐問真、大長公主都“抱病在床”,徐虎昶為了叫東上院裏清靜些,“忍辱負重”, 每日帶着小的在花園裏、街市上游蕩——不然叫他們在大夫人處待着,幾人玩着玩着,便鬧着要找徐問真, 明瑞明苓這兩個不懂事的小家夥哪管那麽多事,只知道找姑姑而已。
徐虎昶帶着他們在外瘋玩一日, 回到內院時各個疲憊不已,都是斯文乖巧小甜心。
問星的體力還是差些, 也比侄兒侄女們懂事, 能夠老老實實留在大夫人房中, 但一日三次地往徐問真這邊來, 挨着、蹭着說話。
這邊含霜依徐問真的吩咐取了梨湯回來, 忽見問星不知幾時過來了, 正滿面愁容地蹲在小藥爐子旁邊扇火, 登時吓了一跳, 忙道:“十七娘子快離了那火——跟您的傅母和看爐火的婆子呢?”
問星站起身,“我叫人做的栗餅忘記帶來, 傅母回去取了。看爐火的婆子去那邊廊下取單熬的參, 瞧——過來了。”
含霜松了口氣, 叮囑從東上院取參湯回來的婆子, “日後離開爐火,定要尋人代為看管。”
那婆子見小娘子手持着蒲扇在爐火旁, 也是心裏一緊,連忙諾諾答應。
問星察覺到她的緊張,有些不好意思, 将蒲扇放回,道:“我再不碰爐火了,含霜姊姊安心吧。”
“我抱您進去,娘子正等您過來呢,這是殿下小廚房新炖的梨湯,娘子吃着不錯,特地囑咐再端些給您吃。”含霜親自抱起她,柔聲道:“日後可千萬離那爐火遠些,炭灰熱火燎到身上可不是玩的。”
問星有些局促懊悔。
這年頭,府中所有下人對府內的小主子們都要承包安全責任,方才那婆子不在,讓她有了接近爐火的機會,這原就是她思慮不周,沒想到自己如今是個孩子,在大人們眼中是嚴謹接近火燭的,若是連累到那個婆子,真是她的不是。
幸而含霜并未過于追究。
這幾日她們匆忙搬來,人手還有不備,今日事情又多,不然看爐火的婆子也不會親自去取參湯,事出有因,也未釀成後果,她便未深究責備,只是鄭重提醒。
見問星有些懊悔的模樣,含霜先是道:“這幾日事多人少,那楊媽媽做事一向勤懇老實,娘子的藥食她親自經手,從無疏漏 ,娘子也最信得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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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又輕聲問:“小娘子方才在那爐邊作甚?奴婢瞧你怎得滿面愁态。”
問星松了口氣,老老實實地将頭趴在她肩上,叫她抱得省事些,一邊道:“我想姊姊的病,姊姊的身子從來是最康健的,此番一病,也不知多久能好。那藥聞着就苦得很,姊姊此回真是受罪了。”
見她原是擔心問真,含霜神情愈發柔和,緩聲道:“季娘子今日來看脈,已說有所好轉了,小娘子不必擔憂。您每日好生作息休息,您的身體安好,娘子才能放心呢。”
問星乖巧地點點頭。
徐問真的病,家中只說是偶染風寒,明瑞明苓懵懂不知事,自然相信,她卻留了些心,想到徐問真是從宮裏回來便生病,然後祖母也病了,總覺得此事大不一般,怕有別的緣故,不是一般病症。
然而她身邊的人各個口舌嚴謹,大夫人院中也無人說閑話,她縱然有心留意,也探聽不到什麽,越想心中越不安,幸而這今早見徐問真精神不錯,她稍微放下心,沒有繼續胡思亂想下去。
簾栊輕響,一陣清雅宜人的香氣撲面而來,深秋天氣已寒,徐問真倒不大怕冷,臨風館又屋室精小,只攏一個大熏籠便足夠用了,從屋外一入內,也覺一陣暖意撲人。
因問星肺弱,最怕煙氣,含霜将她按在書房窗邊坐,又取一條溫暖柔軟的銀紅氈來為她披上。
問星進屋來,還沒來得及行一禮,便被安排妥當了,雖然已經習慣被當做小娃娃,她還是微微有些臉紅。
徐問真笑着點點她的額頭,“在伯母處住着可還好?再過些日子,姊姊便帶你們回明德堂住去。”
問星平日不大愛與人說話——其實是在靜靜觀察,想要從見到的人身上獲得更多的信息,徐問真當然無從知道這點,但她對妹妹的習性也很尊重縱容,并不強制問星一定要伶牙俐齒,從小就八面玲珑。
在明德堂,問星可以安安靜靜地不理外人,在大夫人處卻不成,大夫人那邊素日常有人往來,或是交好的家族,或是族中女眷,這些都需要問星客氣招呼,徐問真怕問星為難,因有此說。
問星雙手捧着梨湯,乖乖地點頭。
正說話時,她的傅母提着一個小巧的藤編小食盒過來了,笑着端出一碟點着紅印的雪白糕餅,問星亮着眼睛介紹:“這是用新栗和桂花糖熬膏為餡,以豬油、精面為皮制的點心,此餅皮柔軟雪白,層層起酥,栗餡清甜可口,用藥後吃最清香甜解苦,姊姊的藥苦,吃完了只怕胃也不舒服,便用些甜點壓一壓吧!”
那點心做得樸素卻雪白可愛,一個個極精小,不過小孩的巴掌大,扁扁的圓餅中心處點着一朵朵豔紅小花,徐問真拿在手上,笑誇道:“做得真精巧,十七娘有心了,姊姊很受用。”
問星素日就愛琢磨些新鮮吃食,徐問真早已習慣,聽她如此說,更加歡喜,揀了一塊來嘗,又吩咐人送去給大長公主品嘗,特地叫含霜送去,說明是問星孝敬的。
問星小臉一紅——她做的時候真沒想起大長公主。
她軟聲道:“廚房的人已明白方子了,晚些叫他們再做些來,天氣寒冷,儲在房內可放些時日,姊姊每用過藥便用一些。”
徐問真笑吟吟點頭,問星貓一樣趴在她懷裏,軟綿綿的一小只。
這段時日問星将養得不錯,臉頰有了些軟肉,氣色也大有好轉,咳嗽的時候也少了,可見季芷是真得了她家的真傳,徐問真每每瞧見問星一日比一日好的模樣,心裏都極舒暢。
她伸手從窗邊的竹匣子裏取了白綿紙包着的桂花糖來,剝開塞入問星口中,一指抵在唇邊,笑盈盈地道:“悄悄地,不許告訴明苓明瑞。”
問星含着香甜的桂花糖,兩眼發亮,用力點頭。
不過等明瑞明苓趕到,還是憑借過人的偵察力、過于旺盛的好奇心,發現了窗邊新添的糖果匣,然後就是老鼠掉進了米缸裏,雖然最後每人只分到半顆,也還是格外為這份意外之喜高興。
打算晚些在大夫人來接他們時,告訴大夫人蠲掉他們晚間糖果的徐問真看着笑出兩雙月牙眼的侄子侄女,露出溫柔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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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家人嘴嚴都是t相對的——畢竟每日做活繁瑣,又大多時間都生活在深宅大院裏,能做的消遣也就是扯扯東家長、西家短了。
主人們的私事,婆子們一般不敢閑扯,但徐問真這邊的消息實在過于令人震撼,一頓晚飯的時間,就在府裏傳遍了。
大長公主聽說得最早,錦瑟早在季蘅被帶進去,過了許久才出來時便察覺不對,打眼一看那身衣裳,登時雙目圓睜,連手上捧着的湯藥都顧不得,連忙沖進屋內,将此事說與大長公主。
大長公主倒是早有點猜測——徐問真畢竟是她養大的,行事作風她最清楚。聖人想要問真走出前塵的心意明顯,問真卻不想離家再嫁,如此情況,身邊養一個人,倒也是應付過去的權宜之計。
聽聞錦瑟說是季蘅,她更了然了,不禁失笑搖頭,“這個鬼靈精,是故意要氣得皇後嘔血呢。”
皇後心裏清楚問真不可能與季蘅有什麽,只因心氣不順,才故意借機向問真發難,如今問真與季蘅“真”有了往來,皇後只怕要氣得将含章宮屋頂掀翻了。
換做旁人來,沒有那段前因,都不會有這麽好的效果。
大長公主一想到皇後被氣得吐血又無可奈何的樣子,也覺得心氣大順,囑咐錦瑟:“叫外頭多留心些,看看那季蘅是不是個真省事的,別是輕浮愚昧之輩,在外給真娘添了麻煩。”
錦瑟應諾,大長公主自聽了這個消息,心情就格外地好,就連前幾日聽聞含章宮上下內官皆被送離,皇後身邊心腹現在只剩下一個被貶成白身的陪嫁,也沒有此刻歡喜。
她很清楚,今上重情,對臣子親人如此,對妻子更如此。
何況他對皇後不僅有少年時的情意,失去子女的同病相憐,還有一些不可言說的愧疚。
他雖然處置了皇後的羽翼,給了皇後好大一個沒臉,從此再也沒有在宮裏興風作浪的能力,可在生活供應上,一定還會關照含章宮,不會叫人怠慢皇後。
他派到含章宮的人,既是監視皇後,也會保護皇後。
這算什麽呢?
她害我孫女苦守孤山、我全家惶惶不安,她還在宮裏,在天下最安全之處錦衣玉食尊貴度日?
她身為大長公主,然而在帝後面前,卻也只是臣子,為人臣,她無法針對皇後再報複什麽。
那就攻心為上吧。
大長公主綻出真心實意的笑顏,直到徐虎昶帶着孩子們回來,她都還是笑吟吟的歡悅模樣,徐虎昶見了,心中高興又有些驚異,不禁問:“今日怎得如此歡喜?”
大長公主斜倚在軟塌上,撥弄着瓶中一團紫雪球似的菊花,笑眯眯道:“你猜?”
徐虎昶有些茫然,脫了外衣在她身邊坐下,思忖半晌,“可是真娘又給你尋來什麽好東西了?——卻也不至于啊。”
大長公主今日的歡喜,真不亞于舊年長孫女與長孫剛出生時。
“我歡喜我的真娘,從此得獲新生了。”大長公主将季蘅之事與徐虎昶一說,然後鳳眸一瞪,在徐虎昶就此事發言之前威脅他:“不許說我不愛聽的。”
譬如這事有違常理、不合禮法、非淑女所為等等,都屬于大長公主不愛聽的。
徐虎昶失笑,“咱們家難道是什麽守儒法的人家?真娘這也是權宜之計,有什麽的。”
四代前是泥腿子,第一任留國公是開國皇帝護衛出身,刀槍箭雨裏拼殺出來,連兵書都沒讀過兩卷。
傳到他這一代,家境又有衰頹之勢,他尚公主、又在戰場拼殺半生,才挽回公府榮光,傳到兒子輩,三個兒子均棄武從文,他們家才算有了點書香之氣。
徐虎昶雖然有些觀念守舊,但也沒有那種将禮法看得比天還大,認為女子就該柔順貞靜的想法。
何況仔細思忖孫女此舉,便知其中必有因由。
大長公主聽他如此說,眉目才舒展開,徐虎昶若有所思地道:“此事家中議論聲只怕不小,還是得表出态度來,否則族中的風言風語也未必好聽。”
想到在繁盛景象下愈發添了許多富貴毛病的族人,徐虎昶眉目有些冷,“族裏的風氣也該整頓整頓了,依我說,都扔到軍營裏去,邊境熬打兩年,什麽毛病都沒了!”
大長公主懶洋洋地伏着軟枕,倒看得開,“咱們這種人家,便如一棵大樹,枝葉繁茂,自然不可能條條都好,當家人要做的就是勤加修剪、捉蟲用藥,維持根系與新芽。這些都是阿缜該操心的事,你若有心,和阿缜合計合計,可別大手一揮全要将人扔走。”
徐虎昶靜靜聽她說,皺着眉卻沒反駁,大長公主繼續道:“真娘那我自有定奪,你也配合些我的行事,咱們倆的态度都擺出來,族中也沒人敢将閑話說到明面上了。”
徐虎昶點點頭,“殿下安排。”
大長公主睨了他一眼,忽然道:“真娘養季家小郎,眼下是權宜之計,日後她若真效仿她寧國姑姑行事,你又當如何?”
徐虎昶下意識皺眉,旋即在大長公主危險的目光中,意識到這絕對是要命的問題,沉默半晌,“眼下也是委屈了真娘,日後……真娘知道分寸,也不會過分,便都随她吧。”
大長公主輕哼一聲,對他的态度不知滿意還是不滿意,半晌才道:“既然叫阿缜當這個家,往後就要将她當見素一樣地待。”
徐虎昶小聲道:“見素若敢養外室,我要動家法的。”
事實上,對于寧國長公主的行事,他也頗有異議——當然不是針對寧國長公主本人,而是針對再上一代,熱衷養面首而且極愛鼓動姊妹一起享受的一位公主。
如今那位公主已經仙去,但她給年輕的驸馬都尉留下的陰影卻一直留在心中。
大長公主品出這一層意思,忍不住笑出聲,纖長的指頭戳一戳徐虎昶,“讓我瞧瞧你的心眼有多大——”
笑着笑着,又嗆得咳嗽起來。
徐虎昶低眉給她遞茶順氣,“不大不小,裝下殿下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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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歡喜一家愁,針對徐問真的行為,大長公主這裏歡喜得恨不得昭告天下請流水席吃,七夫人那邊就愁得連筷子都擡不動了。
七夫人如今肚子已經圓鼓鼓的,自己低頭都看不到腳尖了,但胃口還是極好。
徐紀的傅母秋媽媽照顧她十分上心,每日勸她少吃多餐,操持各種量小而精致的補品菜肴,盡量控制胎兒生長,以免屆時生産困難。
每日的晚飯是七夫人難得能面對一桌子菜肴的時候,雖然秋媽媽和徐紀都會提醒她少食,但與小碗小碟的點心相比,能坐擁一大桌子菜實在是太叫人舒心了!
今日徐紀回家時天色已晚,便與徐缜商量好,回家先吃過飯,再去向父母問安,坐上桌發現妻子興致缺缺,不禁一愣,“這是怎麽了?”
七夫人雙眼通紅,“問真在外養了個男人,你知不知道?”
“啊?”徐紀一皺眉,看了秋媽媽一眼,秋媽媽微微點頭,徐紀沉吟一會,緩緩道:“真娘不是無的放矢之人。——你又在這急什麽?”
他有些疑惑,七夫人見他不緊不慢,竟然還為徐問真說話,忙道:“問真當年是立誓要為端文太子守節的,如今驟然反悔,萬一觸怒聖人——”
“聖人改封真娘為縣主,便是叫真娘摒棄前塵之意。”徐紀說着,竟有頓悟之感,只是不好明說,只道:“總歸此事定有內情,你就不要操心了。聖人心意已明,只會為真娘向前看而歡喜,又怎會被此觸怒呢?”
七夫人聽聞此語,卻不見放心,而是更加着急了,徐紀見狀,皺眉道:“究竟怎麽了?”
七夫人眼圈半紅,“問真是她們這一輩的長女,她如今行事不檢點,叫外人知道,豈不也輕看咱們家的三個娘子?問滿正當議婚的年紀,問顯那裏要由好婚事也需得早早謀劃,更有問圓——總不能就此耽誤在家裏吧?我盤算得好好的,如今大娘子來這一手,咱們家幾個娘子可怎辦?”
她愈說,眼淚都急得落了下來,徐紀有些無奈,還是細細地寬慰她,“你着急這些大可不必,哪家相婚,看的不是家世門楣、娘子品行?其餘都是次要的,何況真娘如此行事,其中必有內情,她的品性為人,京裏誰不知道?大家都是敬服的,又談何‘不檢點’?”
他說着,表情稍微嚴肅一點,“你這話,不可傳出去半點、在外絕不可輕提。”
本朝開國日久,閨中教養也漸漸偏向柔順貞靜,但高門勳貴之女行事疏t恣潇灑者也屢屢可見,真娘又不是婚後與人私通,以她的身份處境,這并不算醜事。
若這叫“不檢點”,那一棒子出去,不知要打到故舊多少人。
倘被有心人傳到寧國長公主耳中,見明、見新、問滿、問顯只怕就與大長公主操辦的賞花宴無緣了。
而且這三個字聽在耳中,也着實令人覺得刺耳。
徐紀鄭重道:“你疼愛咱們家的幾個娘子,我很明白,可真娘也是叫着你叔母長大的,哪怕不提問真,你看長嫂是如何為咱們家的幾個孩子操心的?以心換心,你怎可如此說問真呢?”
七夫人一時吶吶無言,半晌才道:“我也不是那起子忘恩負義的小人……我只是,诶。”
徐紀知道她家女子家教如此,以貞順守禮為上,勳貴門庭的許多行事對她來說與自幼的觀念相悖。
只是既然生活在此間,便要逐漸适應,哪怕不願更改思想,也不能流露出來,容易得罪人,更容易傷害人。
至少徐紀聽在耳中,心裏便不大好受。
七夫人見他面色不大好,忙服了軟,“我日後再不說了,我也只是與你念叨念叨罷了……”
原想着在夫婿這能得到一些贊同附和,結果聽了一通教育,七夫人心裏郁悶,然而她實在沒覺得自己的想法有錯,一時又忍不住為自己女孩着急,只覺時光難捱得很。
晚些夫婦二人同到東上院中請安問疾,七夫人心裏還揣着事,徐紀也有些憂慮,便沒留意到她的神情,二人入正房來,只見得滿屋人頭濟濟,熱鬧得很。
徐缜夫婦、明瑞明苓、問安領着幾個妹妹,徐問真正坐在大長公主身邊,燈火輝煌中,眉目噙着笑與大長公主低語。
徐紀心中有所憂思,請安後便忍不住看向徐缜,見徐缜神情平淡如常,才稍微安心,七夫人魂不守舍地跟着落了座,只聽耳邊一陣的笑聲,循聲擡眼去看,卻見大長公主笑吟吟擺弄着妝奁,正将一只珠翠輝煌的赤金滿池嬌花冠從匣中取出,在徐問真頭上比量。
那花冠在燭光下光彩熠熠,一看就不是民間普通匠人能打造出來的!
赤金顏色璀璨,滿池嬌做工格外精細,觀音像慈悲柔和,臺下蓮花栩栩如生,滿鑲着一排鴿子血紅寶石,個頭雖都不大,但顆顆殷紅透淨,光是這一排鴿子血便價值不菲了!
然而這些紅寶石也只是點綴,被打磨成一般大小,與蓮子大的合浦明珠一起,分作兩排鑲嵌在觀音的蓮花座下,琉璃燈下珠寶生光,加上赤金的光輝,明晃晃地照得七夫人眼睛都酸澀起來!
就是當年問圓出嫁,大長公主給的壓箱底首飾也不過如此了!然而這些年,大長公主明面上、私下裏又偷偷給了大娘多少?如今又拿出這一頂來,未免也偏私太過了!
公主一面比,她那個傻仲女還在下面笑,說什麽:“這樣華麗的冠,姊姊戴起定然光華璀璨!”
往日最機靈的小女兒這會也犯起傻來,在旁邊一個勁的點頭。
七夫人咬緊牙關,忽聽長嫂笑道:“這冠華麗璀璨,做工精妙,實非凡品,想是阿家的珍藏,給了真兒,她等閑又不愛戴這些珠飾,豈不浪費了?”
七夫人恨不得立刻點頭附和,面上連僵笑都快維持不住。
大長公主卻道:“她哪怕不戴,心情好了拿出來瞧瞧,也是我這做祖母的心。”
她又從匣中取出兩支步搖,一看就是與這頂冠搭配的,每支有流蘇五挂,由顆顆瑩潤的合浦珠與純淨濃郁的鴿子血串就,中間巧妙地穿插一只做工精妙的镂空赤金蓮花,只是看着,便可以想象戴在頭上時,行動間流蘇輕曳、金蓮花随風擺動的曼妙美麗。
光是這兩支步搖,便足以在京城中購置一套宅子了!
七夫人看着大長公主往徐問真頭上插的動作,不禁深深吸氣,那邊大長公主仍笑道:“這頂冠,還是我阿娘在世時,畫圖樣專門為我打造的嫁妝。祖母将它送給你,只盼我的真娘往後事事順遂、時時順心。這個家裏,誰敢叫你不舒心,得先問過你祖母我!”
她最後一句話說得極為有力,說完眼神示意徐虎昶表态,徐虎昶看了眼徐問真,道:“收下吧。你一向是有成算、有擔當的,今年你在江州做的事很好,我還未及獎你,今日便與你祖母一起了。”
他說着,呼人入內,卻捧了一個劍匣進來。
他親自打開匣子,其中赫然是一把橫刀,黑柄、黑鞘,平平無奇,徐缜和徐紀卻一眼認出那是他年輕時的愛刀之一,多年來走南闖北,都一直帶在身上。
二人都有些吃驚,其餘人不明所以,卻也覺出此事的不尋常,微微提起精神。
只見徐虎昶将橫刀提起,交與徐問真,“今日之後,你要用這把刀,保護好這個家。尓父公務繁忙,見素不在京中,家中事宜你要多替父母分擔。
持刀不在利能傷人,其刃重不在攻,而在于守。你年少時,我教你用刀,彼時只希望你能保護好自己,如今,你已是能為親人們遮風擋雨的人了。”
他頓了一頓,注視着徐問真,“摒棄浮躁,靜心修慧,這些年你都做得很好。日後也要明眼明心,修德蓄智,勿要耽溺小情、只顧自家。”
這話,既可以說是提醒徐問真要将家族都看在眼中,不要只在乎自家;也可以說是默認了她養男人的行為,只提醒她注意不要耽溺其中——別太把外面的男人當回事。
大長公主原本叫他出來表态,只為了族人不敢針對此事說閑話,沒想到他竟然如此發揮超常!
他能說出這番話,就連大長公主都驚了一番。
大長公主很快回過神來,眼神向下掃去,長婦眼中含淚,長子目光欣慰又含着重量,顯然與他父親想法相同;其餘孫女們自然都是驚訝的,奇怪又令她心中慰藉的是,最大和最小的兩個竟然同時露出喜色,為長姊感到歡喜。
至于再小的兩個,就是一團懵懂地趴在姑姑們懷裏,小明苓看看方才說話的曾祖父,又看看姑母,眼珠滴溜溜地轉。
次子夫婦,次子面露驚色,旋即又露出一點笑,仲婦——只差把眼珠子瞪出來了,滿面都是驚訝之色,方才目光灼灼地盯着的那頂冠再也分不到她的一點注意。
大長公主将衆生百态盡收眼中,那邊徐虎昶并不在意其他人的想法心情,只定定地看着問真,“你敢接過嗎?”
“孫女領命。”徐問真起身,珍重接過那把刀。
徐虎昶欣然微笑,神情放松許多,但很快又嚴肅地道:“收了刀,就把功夫撿起來。等你身子痊愈,每日一早,到演武場,我帶你鍛煉功夫!”
徐問真不敢說話,也不能有太明顯的動作,只能露出一點巴巴的哀求之色,大長公主已經不贊同地道:“要入冬,天氣太冷了!要練刀,也得春日再開始,晨風寒冷,再着了風寒,豈不得不償失?”
徐虎昶嘴唇微動——練功不就是冬三九夏三伏,熬打出來的硬功夫嗎?
徐問真小心地道:“或能堅持,祖父慈愛,怎忍辜負。”
大長公主目光犀利地看向徐虎昶,徐虎昶沉吟一會,“三日一練也不錯。——常感風寒,只因體內正氣太弱,将刀法撿起來,時常練習,扶正理氣,氣血充沛了,自然就不易染病了。”
他從年輕時就試圖用這套理論打動大長公主,讓公主加入他的鍛煉隊伍,然而公主眷戀高塌軟衾之心如鐵石,一點不曾動搖,這會他這樣說,也只是無力地掙紮一下而已。
然而這回大長公主思慮一番,卻松了口:“也罷,就三日一練吧。”
徐虎昶眼睛一亮,立刻要對妻子也發出邀請,大長公主在他開口前已經目光犀利地盯住他,徐虎昶憋了一會,默默将要出口的話咽了回去。
那邊徐缜見問真接過刀,笑着緩和氣氛道:“記得我與阿弟們年少時跟着父親學刀,對父親的刀劍都喜歡得不得了,可惜如今我們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了,真娘能将功夫撿起來倒也不錯。”
他本意是輕松一下氣氛,不想引火燒身。
徐虎昶淡淡看了他一眼,“聖人與我說,你今年總是風寒咳嗽。體質太弱,還是要練,你也一起。”
徐缜目光大震——他沒想到今上真會告狀啊!
他得了風寒也沒耽誤公務,每日兢兢業業頂着咳嗽辦差,他的君主就是這樣對他的?
他半晌才道:“阿父,兒有常朝會t。”
“每日早起練兩刻鐘,晚上再練兩刻鐘,不耽誤什麽。”徐虎昶一錘定音,目光又飄向二兒子。
徐紀只覺臀下溫暖的坐褥如有針紮一般,幾乎是跳起來,忙行禮道:“兒體質康健,一向勤于弓馬,就不勞父親為兒費心操勞了。”——所謂勤于弓馬,指天氣好的時候偶爾會和同僚友人們出城騎馬。
春夏一個月有兩三次,如何不算“勤”呢?
徐紀在父親鋒利的目光下,逐漸心虛地低下頭,幸而徐虎昶最後還是沒有押着他一起加入,他坐下後悄悄松了口氣。
一旁的七夫人回過神來,也顧不上問真今晚到底都得到些什麽了,只恨鐵不
成鋼地看他。
這幾日早晚問安,徐問真一直抱病未至,今晚難得能動的家人都在——見通見明不在,大長公主随口問了一嘴,大夫人道:“見通領見明出門會友去了,我大兄家的三郎也在,說晚些回來。”
大長公主便放心地點點頭,又問底下兩個生病的小郎如何,大夫人一一回過,衆人聚在上房中,說到天色漆黑,要交二更天了,才分別散去。
七夫人回到房中,已顧不上身體沉重,也顧不得徐問真得的好處,抓住徐紀氣得臉色漲紅,“你、你、你為何就不與父親一起鍛煉呢?”
“啊?”徐紀今日第二次疑惑,“父親習武可一向是寅時作,如今天氣又冷,我身子又不向大兄案牍勞形虛弱,何必去讨那個苦頭吃。”
七夫人氣得直跺腳,“你這呆子!父親本就疼大兄他們更多,如今大兄和大娘都跟着父親早早習武,相處得時間更多,豈不更為親密?母親一向最疼大娘,也不大看重咱們,若不在父親身上多用些心,往後咱們算什麽?”
“我的祖宗娘子,您成日就思索這些?”徐紀實在無奈,扶着她在榻上坐好,“父親哪裏疼大兄更多了?他待我們兄弟都是一樣的,只是大兄肩上要挑的擔子更重而已。至于母親,母親是疼真娘多些,可真娘不也是母親帶大的嗎?當年可是你舍不得将圓娘送到母親身邊去。”
他說着,七夫人紅眼瞪他,他無奈地道:“你最近總是多思多愁,也不知是怎麽了。——母親對咱們還不看重?當年圓娘成婚,母親給了多少添妝?滿娘幼時體弱,母親花了多少心思訪問名醫?你總是盯着人家有、你沒有的,便認為受了虧待,可咱們有、旁人沒有的呢?”
七夫人微微垂首,徐紀知道她這是不好意思服軟,但也不會再糾纏下去的意思,卻沒住口。
他很鄭重地道:“父親母親有多少東西,原是他們積攢下的,這家業按規矩就是大兄繼承得多,家裏的擔子也是大兄扛起來的,我仗着大兄庇佑才有如今的輕松日子過,是沒臉和大兄争的。
至于母親——母親給真娘多少,真娘平日又孝敬母親多少?母親房中的陳設玩意,四季的鮮花珍品,多少是真娘淘換來的?你剛入門時,我便說過,母親觀人,不看門第出身,只看一個心意而已。你總說母親偏心,偏疼真娘,可這些晚輩裏,難道不是真娘對母親最用心嗎?”
自七夫人此番有孕後,春日的一番波折最後的影響也煙消雲散,夫妻二人蜜裏調油更勝從前,徐紀許久沒對七夫人露出這般嚴肅的表情,七夫人氣焰愈弱,只是還不甘心,“咱們圓娘、滿娘對母親也很孝敬。”
“孝道已足,就夠了嗎?”徐紀搖搖頭,“心是用心來換的。”
四季衣食、茶水湯藥,乃至新鮮玩意、喜歡的陳設物件……這些用心,是簡單的孝道無法囊括、比拟的。
他說:“你不要再想這些了,母親對這些孫女都很好,日後問滿、問顯成婚,母親必也不會虧待她們。”
七夫人嘴唇微動,徐紀不叫她說出口,而是嚴肅提醒,“母親察人洞若觀火,你若一直對此心懷不滿,母親發現後絕不會忍耐。”
七夫人這才被捏住七寸,悻悻然道:“我知道了。”
“罷了。”徐紀嘆了口氣,“不要總想這些,有空瞧瞧滿娘和顯娘的功課。孕期多思慮,孩子生出來只怕是只小醜猴子。”
七夫人方才破涕為笑,嗔他,“你沒正形!”
她被徐紀說了這一大通,不敢再念叨偏心之事了,于是一切又回到原點。
徐問真養了季家的小郎在外頭,聽聞置的新房子,安排了仆婦下人,還給按季做新衣裳——這不是養在外頭是什麽?
七夫人連着幾日心中惴惴,只怕外頭有些牽連到徐家閨訓的閑言碎語,然而數日過去,徐府一切如常、族中風平浪靜——就連最愛說風涼話、品評人家娘子息婦品格高低的幾個妯娌都老老實實,對此事一言不發。
她又小心翼翼地叫人打探京中消息,京中也風平浪靜,至少她秋媽媽傳回來的消息,外人對徐家閨訓并無置評,沒幾日問滿與問寧受邀參加了一位縣主的暖爐會,也是一切如常,興高采烈地去,輕松盡興地回。
七夫人終于陷入了迷茫,開始懷疑起自己從前的認知。
——原因其實很簡單,比起那十來日只見了一面,安排了房子就沒下文,明顯是個樣子貨的外室,當然是徐家老國公交給問真的,象征家族話語權的刀更值得關注啊!
徐問真雖仍在“病中”,各家賞花、圍爐的帖子也接了一堆,她不得不提筆一一回過,有逢生育、壽誕、喜宴的,這些從前一般交情的人家不會給她送帖子的事,如今給大夫人遞帖的時候也都不忘請上她,雖然她暫時不會去,卻也象征着無形中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