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真是連臉面都不要了”……
第51章 第51章 “真是連臉面都不要了”……
臨風館偶爾獨居還算舒适惬意, 徐問真在這邊住了一段日子,又開始惦記明德堂暖房裏的山茶——明德堂這後花園中建有一座二層的大花廳,樓下冬日燃炭做暖房, 可以培育各種嬌嫩花卉,二樓四面镂花木窗,支開近可臨池賞花, 遠可以遙遙望見園中風景 。
山茶花耐寒,原本無需用暖房, 然而所有花卉一旦沾上“名品”二字,似乎都會變得嬌氣許多, 徐問真這兩盆花從雲溪山挪回來, 還沒太适應地氣, 照管花卉的婆子只能小心侍候着。
昨日聽明苓歡歡喜喜地來告訴, 說終于打了花, 好大一個花苞, 白的像雪一樣, 黃山茶又鵝黃嬌嫩得喜人。
明苓說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 趴在徐問真身上纏磨,“咱們幾時回去嘛, 我想親自捧給姑母瞧。”
住在祖父祖母身邊自然也是處處順心, 祖父祖母都對她關懷呵護非常, 但對她來說, 她、弟弟、姑母才是“一家人”。
他們住在一起,她才感覺一切都是圓滿安全的。
徐問真被明苓纏磨着, 什麽冷情、厲性都消失殆盡了,笑吟吟摟住明苓,“明日阿婆帶你們入宮, 你們回家時,姑母已經搬好東西回去等你們了,好不好?”
明苓眼睛一亮,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一旁的明瑞也歡呼出聲,問星睜着一雙圓溜溜的貓眼兒,也露出一點喜氣的笑。
徐問真好笑地看着他們三個,忽聽外頭一陣說話聲,“七郎來了。”然後就是見通大步流星地走進來,隔着窗子都能看到他氣沖沖的模樣。
等走到臺階下,他忽然頓住腳,緩了一口氣,在臺下吹了一會冷風,面上的神情逐漸如平日清朗和氣起來,緊皺的眉心一點點舒開,要像沒事人一樣進來。
徐問真揚揚眉,支開窗喊他:“我家小七郎這是怎麽了?”
見通被她抓個正着,一下有些局促,撓撓頭,幹脆隔着窗子沖她一揖禮,“我給姊姊帶了玉豆牡丹餅回來,在外頭叫小幺兒撞了一下,把牡丹餅裝撒了。”
“有什麽要緊的,你的心意姊姊接到了便是。”徐問真眉目溫和地笑,“進來烤烤火,我叫廚房也做牡丹餅來,咱們嘗嘗滋味,就當是你帶回來的了。”
含霜無聲地出去預備,見通琢磨着徐問真的神情,漸漸安心,走進屋裏,便見一陣花香撲面,書案上供着大朵大朵結得粉團似的菊花,水粉嫣然,如少女桃花面。
一邊還有一個淺口碟,碟中用水養着幾朵小小栀子,大約是幾個孩子從花房裏淘弄來的,姊姊也不嫌棄,仔細地養在案頭。
Advertisement
見通眉目微舒,又是一副金相玉質年輕公子哥的模樣,進來重新帶笑作了個揖,笑道:“姊姊身子可大安t了?就在窗邊久坐。”
“哪有什麽毛病?再有病,季芷的藥喝一陣子,苦也苦好了。”凝露搬來一把黑檀木梳背椅,在書案不遠處安好,請見通做了,又端了茶水來,見通低頭飲茶,烹煮過的茶水香氣濃郁,與淡淡的花香交融,叫人心神不自覺安穩下來。
見通靜了一會,說:“我想帶那季三郎打馬球去,就在咱們家的莊子上,也沒有旁人,就我帶着他,和我身邊幾個護衛小幺湊一局。”
“有人說什麽閑話了?”徐問真了然——見通忽然要帶季蘅去打馬球,又不叫外人,只有他身邊的人。說是湊局,其實更像要教季蘅。
從江州入京,馬球、點茶、熏香、投壺……許多富貴人家消遣的玩意,季蘅是不明白的,按理,他跟了徐問真,也該漸漸明白。
八成是有人在見通耳邊說閑話,說她眼光不好,或者再粗鄙些,說她“不挑”。
在見通心裏,她大約是久居高臺,未沾過污穢,對那些污言穢語聞所未聞;其實她有兩年很喜歡帶着護衛便裝出行,就往民巷村口一蹲,聽女人做針線活、說閑話,能聽一下午。
要初夏,地裏沒有農活、城裏打雜工的也不多,女人們都在家針線、照顧孩子,陽光暖洋洋地照在腳底,頭頂被大樹蔭籠罩着,耳邊是小孩子們輕快的腳步聲與銀鈴般的笑聲。
人聲鼎沸裏,她覺得自己是個掙脫了周元承控制和詛咒的活人。
要論口舌直白,京裏這些富貴公子哥們和市井中的婦人可沒有比較的資格。
徐問真神情平和,看着局促緊張的見通,溫聲道:“無論是誰、說什麽,他能說出來,就說明他還沒有走到咱們家門前的資格,既然如此,何必在意呢?見通——你從弘文館畢業,在外游學,又在家閑晃,兩年功夫過去,明年等成了婚,你也該入朝了。”
入朝後,他便會從徐家小七郎君搖身一變,無論做個幾品官,也是正兒八經的大人了。
從前一道游玩交際的朋友們,自然而然地也會分成兩條路。
見通聽出徐問真言外之意,看出她的淡然,是對那些說閑話之人的不在意,簡單來講,她認為那些人還不配被她看在眼中。
聰明人的,自然知道在京城生活,要怎麽滴水不漏,揣摩人心——尤其是上位者的心。哪怕有所不滿,在如今的形勢下,對徐問真口出惡言,顯然是不理智的行為。
不聰明的人,在京城是平安不了許多年的。
半晌,見通吐出一口氣,“是我着相了。”
“別吃茶了,叫她們做一碗杏仁茶給你吃。”徐問真記得見通愛吃甜的,幹脆叫品栀去那邊廚房囑咐一聲,徐問真用起大長公主的人來很随意,家裏其他人當然不敢這麽幹。
見通老老實實坐在一邊,露出一個乖巧的笑,他看出長姊的淡然與不在意,心中卻為此憤憤不平,他憋足了一股氣想将季蘅教得清風朗月貴公子一般——說閑話那幾個人當然也逃不了教訓。
徐問真輕輕點了點書案,明苓在她懷裏蹭,她便揉了揉小侄女的頭,“無關緊要的人,何必在意。季蘅那裏你也不必用心,這幾日若閑了,就在家裏看看各處玻璃窗子替換的工程吧。”
經過數月的鑽研,禁中的巧匠們終于琢磨出了透亮、整潔而嚴密的大塊玻璃,紫宸殿先用上玻璃封窗,而後是禁中兩位娘子、幾位小殿下處,含章宮當然也沒有落下,消息傳出宮外,叫多少人心緒浮動。
徐問真倒是不大在意,并不認為這就是皇後恢複如常的信號——她、大長公主、徐缜都清楚,今上不會容人苛待皇後,皇後所有的尊榮體面,從前如何,日後還是如何,只是失去了對宮外伸手的自由而已。
聽起來似乎無關痛癢,但徹底關在含章宮裏,什麽都做做不了,對皇後而言反而比失去錦衣玉食更痛苦。
要問徐問真甘心嗎?她當然是不甘心的,皇後當年是真心實意地想殺她,那天或許沒準備真殺了她,也絕對準備好要狠狠地給她一點顏色看。
但不甘心又如何呢,君就是君,臣就是臣,正如徐問真不在意見通遇到的說她閑話的那些人是怎樣想的,她如何想,也不值得禁中在意。
能得縣主賜封,又享受到比宗女縣主們更高一級的禮遇,已是聖人念情心軟的結果了。
徐問真對此倒也滿意,至少縣主的封號真能吃一輩子。
“你可以将京城看做一片海,大魚吃小魚,小魚能吞吃更小的魚。”徐問真輕撫小孩溫熱的背,察覺到明苓出了汗,叫她離窗邊遠些的地方,與小姑姑一起坐,明瑞見得了空,不等乳母将他一起抱走,便一頭紮進徐問真懷裏。
徐問真稍感好笑,順手摟住他,繼續對見通說道:“走在這片海裏,我們要時刻小心,家族是一艘可以庇護我們的大船,讓我們生來就比小魚大些,但也有數不清的人想要攀上船、鑿開船,我們要做到,是保護這條船,而你能做的,比姊姊更多些,你可以踩着這條船,走到更遠的地方。”
她聲音不緊不慢,似乎也透着沉水香醇正幽靜的香氣,應該是不久前焚過香,見通還嗅到一點苦澀清新——姊姊或許在焚香時加了橘皮。
橘皮賤物,而品質絕佳的沉水香何等珍貴,徐問真這個用法傳出去八成會有人罵她暴殄天物,但她不在意,再珍貴的東西,都只是物件,她想怎麽用就怎麽用。
便如有些人,出身哪家公侯門第,她看出前程短暫,便一絲心神也不屑放過去。
見通沉默半晌,低低應諾:“我明白。”
“我知道你因他們言語沾染到姊姊氣惱,你有這份心,姊姊很高興。”徐問真用帶有一點感慨的語氣說:“我們七郎長大啦。”
見通臉頰微紅,婢女用小食盒端進杏仁茶來,徐府的杏仁茶裏不只有杏仁,還有松瓤、胡桃等幹果,一些油面酥點,很濃稠的一碗,更像杏仁粥,見通持着調羹慢慢吃,在徐問真如春水般溫和的目光中,心漸漸平穩下來。
吃完杏仁茶,他站起身,這一回沉靜落寞都一掃而空,雄赳赳氣昂昂,像徐問真心愛的小馬駒。
“做什麽去?”徐問真一揚眉,眼角露者幾分疏恣,她坐在宛如碧濤的紗窗前,古樸的青銅爐升着袅袅香煙,白瓷瓶中的菊花固然開得粉豔,也壓不住她一身如風如竹的潇灑風流氣,便只能空做這富貴鄉裏一點尋常的點綴。
見通被她的疏恣潇灑氣感染,于是也笑了起來,“再弄他們一頓去。”
徐問真信他做事有分寸,沒多叮囑,只眼神示意含霜叫秦風跟着,晚些人回來,含霜進來回話:“……有兩個是咱們族中的子弟,七郎拉着練身手,自然不是七郎的對手。”
徐問真問了房系,沒多言,幾個旁支子弟,嘴賤由見通收拾過,犯不着她出手,當然,被見通打了也不算什麽大事。
她将書案上的一本賬拿起來翻了翻,又放回去,含霜候在一邊,沒等到她的吩咐,便回起明日明瑞明苓入宮的籌備事宜。
這些事按理常例,但徐問真對幾個孩子的事情事無巨細,含霜便也十分上心,此次跟随預備周全,再來回徐問真。
她這邊要動身回明德堂的消息傳了出去,大長公主那裏歡天喜地恨不得擂鼓相送——不在身邊的時候确實想,真回到身邊住兩日,衣食住行處處被管得嚴嚴實實,前陣子只有徐虎昶一人的松快日子過慣了,大長公主實在受不了再加上自己親自養大的這個管家婆。
底線又硬,臉面又軟,稍微高聲一點,人家就要不痛快,弄得她被倒了酒和甜湯,卻一點氣不敢生,晚上放下帳子,和徐虎昶在屋裏發牢騷。
徐虎昶默默地聽着,不吭聲,覺着真娘在身邊住真挺好的。
但他不出聲,大長公主就一個勁拿指頭戳他,他被迫嗯啊附和,大長公主又嘆了口氣,“這不在身邊住,也怪想的,還沒搬回去呢,我心裏又舍不得了。”
徐虎昶再次陷入沉默,大長公主對着帳子內透亮的琉璃燈,看着那上頭描繪的富麗牡丹紋樣,“還是得有t個知冷知熱的人在她身邊。”
徐虎昶看出她是不打算睡了,睜開眼睛舍命陪君子,“含霜她們做事也很勤謹,這些年都還算周到。”
“再勤謹,總是不一樣的。”大長公主把有些涼的手腳往他身上貼,徐虎昶自幼習武,年歲早過半百,鬓角都白了,還是一身硬邦邦的肉,三九天裏也蒸騰着熱氣似的。
大長公主體質與他天差地別,冬冷夏熱,夏天煩他,不把他趕出屋子全看多年夫妻情分,冬日就黏着他,坐在榻上也要挨着坐。
徐虎昶焐住她冰涼的手腳,眼中有一點不安,低聲勸她:“真娘心裏有數的,她少年時便不重情,如今更不在意,你再多操心,只怕弄巧成拙,反叫孩子礙着你的緣故不得不留情。”
他說得直白,本來夫妻房裏,也沒那麽多需要彎彎繞繞婉轉說出來的話。
大長公主心裏自然也有數,點了一點頭,“我自然知道。哪怕有心,也不能樣直白,而且當然要遂她的意思——我只是怕真娘總是一個人,父母、親友、婢仆……和枕邊人畢竟是不一樣的。”
至少含霜她們不能陪問真到榻上,這樣漸漸開始寒冷的冬夜,榻上還是有個人更暖和。
她低低嘆了口氣,“真娘的性子,真是像極了你,左犟得很。”
徐虎昶沉默不語,等大長公主唏噓完了,他才道:“您若不想舍下我們爺倆孤零零地相依為命,還是好生保養身體吧。”
他說這話時,微微垂遮掩,大長公主驚訝地從頭看他,竟從那剛硬有力了一輩子的眼中看出一點不安,雖然知道八成是有意為之,大長公主還是不禁淪陷,老老實實地答應下,倚着玉枕輕輕撫摸他的鬓角,帶着溫存與安慰。
過了一會,又戳戳他,“你剛才的話可不能叫阿缜知道,他要哭天喊地的。”
一大家骨肉至親,到徐虎昶嘴裏,她若走了,他和問真祖孫倆就成“孤零零地相依為命”了。
雖然是賣可憐,也叫大長公主忍不住悶笑。
徐虎昶卻握住她的手,慢慢地說:“臣,永獻十八年配驸馬都尉,尚佑寧公主。我這一生,因你,才與阿缜他們結為骨肉。”
相伴幾十年,走過三朝風雨,佑寧,你不能先撇下我。
大長公主看出他眼中的真意,沉默半晌,輕聲答應:“我會善自保養的。”
徐虎昶的手慢慢收緊,緊緊握住大長公主,她不再年輕了,即便保養得再精心,肌膚也遠不如年輕時細膩,但手指還是那般柔潤,他握得緊緊的,這雙手,他這輩子都不想撒開,直到老死。
閉上眼,他也要躺在公主身邊,誰也別想插進他們兩個當中。
琉璃燈裏的蠟燭啪啪地爆着燭花,臨風館的房中,徐問真坐在榻上,輕撫問星的長發——問星的頭發留了這大半年,也有些進展,如今披在肩後,烏油油、黑亮亮的。
問星支着眼不肯睡,貪貪地盯着徐問真看,徐問真被她看得奇怪,問:“怎麽,不識得姊姊了?”
“沒見過姊姊如今日這般的模樣。”問星搖搖頭,小聲道:“姊姊真漂亮。”
不是瓶中花的漂亮,是潇灑暢意,山間一陣風,天雲摘手得的驕傲恣肆。
徐問真笑了,輕輕點她的額頭,“你這個小色胚,為我漂亮,才專門纏着我睡?”
“不想離開姊姊。”問星搖一搖頭,小聲道:“這幾日族裏也總有人來走動,大伯母有的高高興興地招待說話,有的一個眼神都不稀罕看,坐半日冷板凳,又悻悻地走了。”
這關口,登大夫人的門,還能得大夫人的不快,還能為什麽事?
徐問真笑她:“真是我的小耳報神。”又輕輕安慰,“放心吧,不是什麽大事。”
這段時間家裏忽一陣狂風驟雨,忽一陣繁花錦簇,如此怪異,或許小孩子也能感受到。
問星伏在她膝上,小聲道:“我以後也能像姊姊一樣嗎?”
徐問真揚了揚眉,沒将她當小孩子糊弄,而是慢吞吞地道:“你姊姊我嘛,是沾了你前未婚姊夫的光,你若不想嫁,你爹娘那關只怕不好過。”
她說了一個可能,卻沒把話說絕,誘導着問星繼續思考下去。
問星又說:“那像問寧姊姊那樣……肯定是不行了。”
她清楚,十郎夫婦沒那麽疼她,也不會像五叔對問寧姊姊那般對她給予重托。
那還有什麽法子呢?
徐問真輕輕一點她的頭,“傻娘子,就只看得到你七姊?”
問星聽出她的意思,忍不住咬咬指甲,“我怕我做不好。”
伴駕禦前,雖然是女官,看起來好像被正統朝堂拒絕于外,但也是兩只腳踩在官場裏。
生死榮辱,甚至家族傾覆,有時只在行差踏錯的一日之間而已。
她看的書原比時下的閨中娘子,甚至徐問真都多——連同不正經書的數量。
越是如此,越覺得皇家、皇權是何等的可怖,依偎在徐問真懷裏,便如被大樹庇佑着,她是樹下的小鳥,在樹蔭下窺視外界的風雨,既眷戀此處的溫暖,又懷念過往的安全,遲遲不敢向外踏出一步。
她說完,又有點羞愧,為自己不如問安的勇氣,然而姊姊很溫柔地輕撫她的背,以作安撫,“你還小呢,什麽都沒學過,怎麽知道自己做不好?明年春日,你與族中姊妹們一同入學,先學蒙篇,然後念四書,學史冊,一日日的書讀下來,你就知道官怎麽做了。那些事情,遠沒有那麽難。”
問寧咬指甲咬得咯吱作響,徐問真輕輕拍她的手背,“不許吃指甲,傅母怎麽教你的?”
她的身體好轉,傅母、保母們都開始潛移默化地教她禮儀,原本學的那些問安、坐落竟然都只是開胃小菜,禮儀這東西,原本就是入門簡單、學精深難,她自在随心慣了,對那些條條框框的拘束很不适應。
但也得努力适應着學。
這會聽到傅母,她面露苦色,徐問真心中了然,但她從小學禮儀舉止,待人接物的規矩禮數,甚至比問星學的要難十倍,也從沒覺得難應付過。
只因是天長日久地熏陶着,從小接觸,不知不覺間便會了。
對這個年初傻過一場,在她的小心期盼下好不容易才沒徹底癡傻的妹妹,徐問真到底寬容兩分,溫聲道:“學禮儀不必着急,這都是天長日久的功夫,漸漸就會了。”
和那些詩書、做官都是一樣的。
問星苦着臉點點頭,屋外敲了二更的梆子,徐問真正一正神色,“快閉目睡吧,不然下次再不許你在我房中睡了。”
她用一床柔軟的藕粉綿紗被子将小問星嚴嚴裹住,問星近來肺氣強了一些,但在入寝徐問真還是叮囑含霜不要熏香,只有帳幔內挂着兩個玲珑精巧的小香球,透着一點寧神靜氣的百合香氣。
而徐問真酷愛熏香弄花,身上常年透着香氣,問星卷着被滾進她懷裏,在熱烘烘的屋子、溫暖而安全的懷抱裏墜入夢鄉,睡了自徐問真從宮中回來生病後,第一個安穩的長覺。
她睡熟後,徐問真支着手看她,半晌輕笑,還是個孩子呢。
她看出問星這段日子的不安,才将她留在房中睡,家人們總認為家裏的事瞞着小孩,小孩也不知道,其實明瑞明苓那麽大的或許真懵懂不知,問星這樣大的,漸漸也要知事了,又怎會察覺不出怪異?
“睡吧。”問星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皺着眉小聲哼哼,又舍不得睜開眼,徐問真輕拍着她安撫,輕輕敲敲床頭,含霜進來熄滅了琉璃燈,昏黃的燈光下的最後一眼,是徐問真含着溫情的柔軟眉目。
含霜低聲道:“娘子早些安歇,我今日在退步中值夜。”
徐問真一般是不用人值夜的,她喜歡自己睡,屋子空蕩蕩的,叫她心裏安靜,半夜不睡起來賞月也沒人絮叨。天亮起來,又呼朋喚友,熱鬧得也開心。
但今夜問星在,半夜若有什麽事,就需要有個人搭把手了 。
徐問真點點頭,又交代:“那間屋子久不用了,你與秋露同住,不要貪暖和,将炭火燒得太多,仔細中了毒氣。”
含霜心裏有數,但自然不嫌她啰嗦,細細地整好帳子,又将琉璃燈留在外間,給屋裏留一抹t光亮,溫熱的水留在熏籠上,炭火撥好,一夜足用了。
次日果然是個大晴天,大夫人一早帶着明瑞明苓來吃早飯,兩個小的進來就纏着徐問真,鬧着也要和她睡。
他們倆撒嬌的本事實打實是從徐問真身上練出來的,大夫人見徐問真被纏磨得無奈,伸手拉開明瑞,那邊明苓也被徐問真按住,先是明瑞:“多大的小郎君,還鬧着要與姑母睡,叫人聽了只怕笑話,我們小郎難道還怕黑嗎?”
然後是明苓,如出一轍的一套話,只換了個稱呼。
明瑞被套進去,明苓可沒有,她振振有詞,“十七姑姑比我們都大,還是跟着姑姑睡了!”
“昨夜天黑,你十七姑姑害怕,你瞧,那邊七姑姑、八姑姑還笑話她呢。”徐問真只得哄她,在一旁吃着果子吱吱笑的問寧和問顯忙配合地對問星露出嫌棄的表情,在一旁觀察的明瑞癟了癟嘴,明苓可不怕,拍着小胸脯:“随她們笑話去!我只要與姑姑睡!”
徐問真無奈,最後還是小酥餅出手轄制住她,徐問真柔聲哄,“好娘子,你十七姑姑身子不好,夜裏總睡不好,姑姑才摟她睡一夜,我們小明苓又伶俐又健壯,比小猞猁都可愛,再過幾年都能射小鹿了,還用姑姑摟着睡嗎?”
真不是她不願意摟明苓,小娘子香香軟軟的,夜裏也不鬧人,鑽在她被窩裏就會開心起來,咯吱咯吱地笑。
可今日兄妹兩個一起“造反”,她駁回一個、同意一個,是什麽意思?兄妹和睦還要不要了?
雖然如今都還小,正經來說好似不必特別在意,但徐問真一向認為微處見大,還是自幼留心将一碗水端平,不讓孩子感覺受到偏頗對待才好。
明苓到底歲數小,被她哄得七葷八素,迷迷糊糊地答應下,大夫人抿唇忍笑,等吃過飯,叫傅母将二人仔細整理好,徐問真親自取來鬥篷,一個一個地給披好。
今日明苓穿着大紅繡金麒麟夾褙,下搭郁金裙,小發鬏上綴着一朵珠花,清淩淩的眼珠含着笑,玉人一般可愛;明瑞也是同色小圓領袍,穿着神氣得很。
到底是小孩子,穿着一身再熱烈濃重的顏色也不顯得傷眼。
鬥篷倒是月白的,繡着粉白山茶花,綴着雪白的毛領子,徐問真一貫愛穿的式樣,大夫人特地吩咐人新做的。
徐問真一個一個地系好又細細打量,眉目間不掩得色,“誰有我家孩子俊俏。”
大長公主笑吟吟道:“瞧瞧,自賣自誇起來了。”
其實她年輕時摟着徐問真不也是如此?
徐虎昶昨晚得了承諾,今天開始拿着尚方寶劍搜刮房裏大長公主私下存貨,晚輩們在,他給公主留面子,坐在榻上只在心裏琢磨,這會聽到這句話,心裏嘀咕一番,但不敢拆臺。
正說話間,大夫人領着兩個小的告了退,小明瑞明苓均是自幼學禮,如今進退禮節也是有模有樣,不過因生得圓滾滾的,作揖時候格外有一種天真可愛。
徐問真看着他們便覺舒心,早上鬧這一通,一整日心情都好了,下晌再翻族學的爛賬,都沒動氣。
她只是坐在書房裏,挑起一張花箋,慢吞吞寫下幾個人名,然後揉爛了,燭火燒掉,紙燒得幹幹淨淨只剩一把灰,人名當然留在她心裏了。
冬日了。
望着窗外淨白的雲,徐問真慢慢想——也該熱鬧熱鬧了。
不然還真叫人以為,她是八風不動,只是慈悲垂目,張手撒錢的活菩薩呢。
問圓聽說她回到園中,使人來請她。
問圓月子裏養得好,臉頰愈發豐潤了,氣色也極好,眉目盈盈帶着笑,或許是有了一塊柔軟的肉的緣故,從前的明豔逼人化為一池春水,很溫和。
徐問真看了半晌,才道:“你這樣子我還有些不适應。”
“前幾日剛惱火一場,這幾日還是修身養養性,不然不僅身邊的人着急,我母親只怕也不安。”問圓含笑慢慢說。
她沒有說得太細致,簡單地一帶而過,反而是姊妹倆的情分。
有事情不瞞着,是親密;沒有事無巨細,上下級一樣報告,是信任與分寸。
她也不願意将那些叫人煩心的話通通學給徐問真,只是道:“左右閑來無事,我學着制了些林噙茶,滋味倒是不錯,姊姊嘗嘗我與問星誰做得好?”
林噙果子綿軟,徐問真不大喜歡,家裏也大多都是做成蜜餞果子,鮮果偶爾吃個新鮮而已。
秋日時莊子上送來,問星瞧了倒很驚喜,要了淨曬的果子幹來,合了糖漿熬甜湯喝,呼為果茶,吃着倒是不錯。
問圓只有實在不能動的時候才會閑下來侍弄這些閑情雅致,徐問真很給面子地嘗了,滋味果然不錯。
問圓聽了,便很歡喜,神采也飛舞起來,正說着話,外頭有人進來傳:“王家娘子來了。”
還有哪個王家,不過是問圓那個前兩日被奪了爵的倒黴前夫家。
問圓的臉色登時冷了下來,“虧還自诩是開國元勳門第,連登門前要遞個帖子的規矩都不曉得嗎?”
這是看準了大夫人今日不在,才忽然殺來的。
徐問真問:“誰接待呢?”
婢女一低頭,“直奔七夫人那邊去了。”
問圓騰地站起身,殺氣騰騰,過半晌倒冷靜下來,重新坐會軟墩上,露出一個冷笑,“真是連臉面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