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季芷:我那瘋了一般,一早就……

第54章 第54章 季芷:我那瘋了一般,一早就……

徐問真狐疑地眨眨眼。

她看向季芷, 沉默一會,“你偷偷給問星下藥了?”

“我是正經醫者。”季芷正義凜然,“不做那等陰私算計鬼魅之事。”

“那怎麽了?”徐問真擡步往屋裏走, 示意季芷邊走邊說,“你的身子若是鐵打的不怕冷風,我也沒話說。但你明日若風寒了, 我肯定叫廚房煎最濃的姜湯給你。”

季芷老老實實地跟在她身後,正屋裏屋室高闊, 夏天住着涼爽,相應的, 冬日也比臨風館那邊冷些。

徐問真一向不畏寒——她前兩年冬天在山裏住着, 也沒覺得冷。但今日季芷在, 她還是引着季芷到內間坐了, 用木壁板隔出的小小一間屋, 打出高于地面的地臺, 鋪設着席居坐褥。

這間屋子徐問真不常用到, 倒是幾個孩子會在這邊玩——地方小, 玩游戲不容易出現意外。

徐問真示意婢女将熏籠推得離季芷近些,含霜用小爐子咕嘟着解酒茶上來, 問真一邊呷着, 一邊道:“說吧, 什麽事叫你大晚上來守着我?”

“公主是否叫您明日去萬壽山賞菊花?”季芷開門見山。

徐問真愣了一下, 想不到此事與季芷會有何關系,但還是點點頭, “是啊。”

季芷慢吞吞地笑了一下,然後把笑挂在臉上,無辜地看着徐問真, “錦瑟姑姑來送菜肴的時候給我傳話,叫阿蘅明日随行。”

徐問真手指不受控制地按到了太陽穴上。

季芷神情平靜,滿臉無辜。

“你告訴季蘅了嗎?”半晌,徐問真無奈地嘆了口氣,問。

季芷道:“沒呢,我現吃誰的飯,我心裏還是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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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早接上季蘅,咱們一起去吧,叫白芍也去。”徐問真好笑又無奈,她算是知道,祖母為何忽然叫她出門去賞菊讨花了。

原來是為了亂點鴛鴦譜。

季芷眨眨眼,輕聲問:“真去?”

“我們家殿下要做的事呢,輕易是不會氣餒的,這一次沒成,下一次不定又是什麽法子。”徐問真搖搖頭,倒是很輕松,未見為難,“還是得叫她知難而退。”

季芷遲疑一下,“有法子?”

晚上飲了酒,又歡歌至半夜,徐問真烤着火,神情懶懶的,聞聲輕笑,“先遂了殿下的意,過一段日子她見沒有進展,自然知難而退了。”

她說話時口吻随意,看起來是真未為此事為難,季芷松了口氣,點點頭,“那我明日一早回家告訴阿蘅做準備。”

徐問真點點頭,“我們出門的時候順路去接上你們。”

她看季芷守着熏籠也不敢解開鬥篷,想了想,道:“這幾日家裏有些事,等事情了結,我帶着問星你們幾個去山裏住段日子吧,山裏有一處溫泉眼,冬天住着很舒服。”

附近也有小而暖的屋子,收拾幾間給季芷和問星住正好。

問真話音落下,季芷下意識地先點頭答應,然後才反應過來,微怔片刻,倒沒有客套拒絕,只是輕聲喚:“娘子。”

徐問真倚着憑幾揚眉看她。

季芷眉眼間含着一點盈盈的笑,并非平日戲谑淺淡的笑容,這點笑很輕,但也很真切,如雪中開出一朵紅梅花,難得的鮮豔色彩,“有沒有人說過,你真是個極好、極好的人。”

徐問真懶洋洋地笑,“我一直知道。”

季芷的笑容愈深,半晌,向徐問真微微颔首,“得遇娘子,季芷三生之幸。”

徐問真慢吞吞地嘆了口氣,“你這高帽戴的,我更不能哄騙你阿弟感情了。時候不早了,回去休息吧,這陣子就煩勞你,跟着我玩了。”

讓徐問真去讨菊花的事是大長公主在席上說的,還明日就要,按理是有些倉促,但含霜行事素來t幹脆,回到院中便先将此事安排妥帖,又傳話到外面,準備好明天出行事宜。

次日徐問真起身後,凝露便來回:“季娘子一大早就出去了。”

那邊問星興高采烈地沖進來,“姊姊!出門光驅!”

含霜忍着笑,“十七娘子可一早就過來等着了。”

問星果然神采奕奕,一點困倦的樣子都沒有,穿着簇新的鵝黃繡寶相花綿褙,小發鬏也梳得比往日精巧許多,戴着一對短珍珠流蘇步搖,額間點着寶相花钿,笑眼盈盈,雪肌粉腮,如嬌嫩花朵一般的可愛。

昨夜她們可都是鬧到半夜才回來,她這會還犯困呢。

徐問真不禁佩服小孩的精力,看了看時辰,道:“等姊姊梳妝完,咱們到祖母房裏吃早飯,辭過長輩才能出門。”又問:“明瑞明苓起來了沒有?”

婢女進來回話,都道“快了”,徐問真便叫人将問星安置在內間妝臺邊的暖凳上。

含霜端來兩小盞熱氣騰騰的羊肉菰米粥,并一點酸蘆菔、拌脆筍等小菜。

正餐要到大長公主房裏吃,但冬日天氣寒冷,從園子裏過去,肚子空蕩蕩肯定是不成的,用一盞粥墊墊正好。

搬家之後,問星最大的感受就是夥食好了不止一點,在大長公主院裏住的時候,她飲食寡淡簡單,精細小竈是與她無緣的;而大夫人處吃大廚房做的飯食多些,院內的竈上只做簡單湯水,她不得不跟着入鄉随俗。

七月裏徐問真回京後,帶着她們搬到了明德堂,她才真知道什麽叫好日子。

想吃的東西前腳說完,不出一二日肯定能有,想要琢磨些新鮮的好吃的,也很方便,只需要和秋媽媽說需要的東西便是。

吃着熱騰騰的米粥,問星心滿意足,再一次感慨:這大腿抱得實在成功!

還是跟着大姐有好日子過!

她吃着吃着,忍不住晃起腳來,一副惬意輕松的模樣,配着稍微有了一點軟肉的小臉,有種古靈精怪的可愛。

問真大約就是那種讨人厭的長輩,見問星這麽惬意,忽然問:“明年開春入學,你可準備好了?”

問星小臉上甜蜜的笑容僵住了。

徐問真忍俊不禁,搖搖頭,道:“今年許你憨玩一冬,明春開始便要入學好生讀書了,除了啓蒙識字,還有絲竹管弦、書畫圍棋、行舉禮儀、騎馬射獵、門閥譜系——這一門有驚喜。”

高門出身的子弟,比起寒門士族,最大的優勢往往是自幼的見識、對各家姻親聯絡的了解,門閥譜系這一門課,不僅娘子們要學,郎君們就讀的族學也要學。

或者說在徐問真這半年的調整規劃下,娘子們所在閨學與族學教授的內容已經相差不多,徐問真還打算把刀劍身手也加回來。

她當年是跟着徐虎昶在公主府學的,徐家閨學中無此成例,但老一輩姑母、姑祖母們與父兄學過身手的大有人在,問真如今不過是将其正經列入章程中而已。

雖然徐家的娘子們出嫁了大約也是嫁到官宦門第,很難有與人刀劍拼殺的幾回,但從外面折騰這一回,她算是明白了,不拘什麽身份處境,還是有些身手才身上才能安心。

至于是否會有人反對——閨學辦在徐府裏,且大長公主和大夫人不會反對她的想法,其他人哪怕反對,對她也不造成影響。

娘子們再大些,還要學習看賬理事、規劃田産,這是問滿如今每月兩次跟随大夫人學習的課程,徐問真也打算設法安排到學堂中,屆時族中凡是就學的娘子們都一起學習。

經濟事務了解一下總是有好處的。

這麽算下去,她們的課程已經比族學的兄弟子侄們都豐富,可如此學出一身十八班武藝,最後大多竟只是為了陶冶自身、襄輔夫婿用的。

徐問真無聲嘆了口氣,品蕤從外頭捧來一瓶鮮潤含露的白山茶進來安在一旁案上,問星看着欺霜賽雪的白山茶,甩甩頭将沉重的課程甩出腦袋,贊道:“這花真美!”

“叫人往你房裏也放一瓶。”徐問真梳好了頭,起身來剪下一朵簪在她一側的小發包上,因她頭上步搖成對,只簪一朵花倒也不顯得單調,惟覺格外清雅可愛。

一雙眼睛清淩淩的,比天上的寒星更明亮,含着純然簡單的信任與依賴,小貓一樣。

對着這樣一雙眼,本應什麽煩惱都煙消雲散了,可惜這株小忘憂花此刻不僅不能使長姊無愁,甚至還會起到反效果。

徐問真垂着眼,理了一把小娘子的珍珠流蘇串,叮囑:“不要輕易搖頭晃腦的,珠子打在臉上不疼嗎?”

這麽大點的小娘子頭發不多,偏要戴一對步搖,她真怕問星搖頭時候一用力,步搖甩出去不說,再帶走本不多的頭發。

問星不知道她滿心信賴的大姐姐心中正想着何等“惡毒”的話語,她仰着臉等問真摸她的頭,見問真理完流蘇就要收回手,連忙把臉蛋遞過去——山不就我,我便就山!

徐問真好笑地看着她,一邊揉她的臉蛋,心中的沉悶散去一些——無論結果怎樣,這些小娘子們學到肚子裏的東西總是真的。

有了能力,真正撞到機會的那天,才有抓住的本事,譬如問安。

問星被她揉臉揉得眼睛眯起正開心,那邊兩顆打扮得圓滾滾的白丸子彈珠一樣沖進來,目标明确撲向徐問真,一邊跑還一邊喊:“摸我!姑姑摸我!”

問星小臉皺起來,嚴肅地看向兩個小孩,試圖讓他們明白先來後到的道理。

她可早早就在這排隊等候了!

然而明瑞明苓可不在意她的嚴肅面孔,扒着徐問真把她手搶到自己臉上,徐問真好笑地挨個揉了一把,又點點問星的額頭、

枕雪見她已經更衣梳妝完畢,梅花束腰幾上的瓷碗也空了,便回道:“小郎和小娘子都吃過杏仁茶了。”

“那就走吧。”徐問真挨個警告,“今日姑母帶你們出門游玩去,在外頭要聽話,老老實實地叫媽媽們牽住,倘若亂跑,日後姑母再不帶你們出去玩了。明苓?”

她目光犀利地看向臉頰圓鼓鼓的小娘子,明苓一雙鳳眼讨好地彎了彎,“我聽話,明苓最聽話了!”

“明瑞?”徐問真看向一旁老老實實的明瑞,明瑞也連忙做出保證。

為了表示公平,徐問真最後看向問星,問星不能等她開口,便一臉正經地道:“我最乖巧了,也會幫長姊看好明瑞和明苓的!”

“很好。”徐問真贊許地點點頭,“都乖巧,回來時我帶你們吃藕粉元子去。”

小孩們眼睛一亮,明苓牽住她的衣擺,叽叽喳喳地問:“姑母,藕粉元子是什麽呀?”

“藕粉做的丸子,有柘漿做汁,還會撒桂花。萬壽山腳下有一位婆婆開的點心鋪子做的最好,別處都沒有那般味道,但只有這三個月能吃到。”徐問真耐心地回答。

柘漿就是甘蔗汁,略經熬煮,甜而濃稠,與紅糖漿滋味相似,但更清甜些。

問星聽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到萬壽山下去,可惜高門大族出門流程繁瑣,目前唯一能令她感到安慰的,就是東上院的早膳味道也很好。

于是怒吃一大碗雞湯細面。

大長公主畢竟上了年紀,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喜歡看小輩吃東西的愛好,見她吃得如此香甜,自己碗裏的面好像也香甜了兩分。

吃過飯,婢女捧上釀山楂幹薯蓣煎的消食湯,大長公主還笑吟吟地誇:“十七娘今日打扮得真俊俏,這花戴得格外清雅不俗。過幾日金桃子滿月,也要這般好生打扮打扮,祖母得好生與那些老友炫耀炫耀我家珍珠似的小娘子。”

問星臉頰微紅,有些害羞的模樣,道:“姊姊說領我看花去,我特地叫秋媽媽替我打扮的!”

“什麽?”大長公主一驚,對着徐問真疑惑的目光,有一瞬的心虛,語氣盡量如常地道:“出門賞花多冷呀,你帶十七娘去做什麽?”

問真笑吟吟道:“不僅十七娘,明瑞明苓也去,我答應帶他們吃藕粉元子去。”

大長公主心裏急得火燒房子,灌了口消食湯,看着徐問真笑吟吟的模樣,又回過味來,哼笑一聲,“你這個鬼機靈!”

她算是明白了,季芷是一顆心向着大娘子,絕不會對問真有分毫的隐瞞。

她破罐子破摔,“去吧去吧,都去吧!”

到底是親生的,大長公主氣哼哼一會,又問:“随行的護衛、媽媽都安排好了?”

“外面秦風帶着,裏面秋露、枕雪、漱雪都帶人随t行。”徐問真見她不氣了,笑眯眯走過去,“季芷姊弟也同去,車馬衆多,再不長眼的也不敢招惹。”

大長公主輕哼一聲,戳戳她的額頭,到底無奈,“你呀!”

徐問真出門一回本就陣仗不小,何況如今還帶着三個孩子,加上跟他們的媽媽、女使,最終車馬簇簇,活像老太後出巡。

季現住的院子距離徐府約是兩刻鐘的車程,馬車停在小院門首,季芷聽到聲音出來看了一眼,回身對屋裏喊:“三郎!快些!車都到了!”

季母忙道:“阿芷你好生說話,總是氣沖沖的,打入了京,你脾氣都沒有在家時好了。”

她一邊和面一邊絮叨,季芷權當耳旁風了,只敲敲季蘅房間的窗,“小娘子梳妝都沒你磨蹭!”

“來了來了。”季蘅連忙答應着,對着鏡子照了又照,最後還是扒下身上這件,從鋪了滿床的衣袍中取出一身象牙白素繡雲紋暗紋的圓領袍。

烏巾軟帽,革帶素靴,對鏡一照,唇紅齒白,眉目清朗,年輕俊俏的小郎君一身蓬勃朝氣,微微垂眼時又有幾分溫吞內斂,內秀其中。

季芷看他急匆匆打扮好推門出來的模樣,也不急着走了,背着季母悄聲叮囑他:“娘子心性清正,絕無雜念,你不要做多餘的事,玷污娘子清白名聲。”

雖然現在外面也盛傳徐問真好色,但她認為,過幾年一切自然水落石出清者自清。若是因為季蘅剃頭挑子一頭熱的行為,耽誤娘子完美無瑕的名聲,可真是罪過大了。

季蘅近來又竄高了一截,和季芷說話的時候,為了配合季芷微微垂頭,很乖巧老實,“阿姊放心!”

季芷想到他一早上聽到消息一蹦三尺高,把自己關到房裏就開始更衣打扮,把櫃子裏所有冬衣都扯出來換了一遍,将她和季母都問煩了的樣子,陷入微妙的沉默。

半晌,她道:“你有數就好。”

季蘅只差指天發誓,“我保證,我絕沒有勾引娘子之心!我、我打扮得好看些,人家也覺着娘子的眼光好嘛。”

季芷扯了扯嘴角,勉強相信他這句話。

那邊季母見他們姊弟還不出門,反而在廊下嘀嘀咕咕,連忙催促:“徐府的車都來多久了?你們還不緊不慢地在這說話,快去吧!阿芷晚些一定回來,娘在市場看到好黃花幹菜,今晚蒸你愛吃的黃花什錦籠餅吃——和阿弟好生說話,不要總是兇他。”

季芷無奈地答應下,季蘅連忙道:“阿姊對我溫柔得很,沒兇我!”

季母憐愛地道:“三郎懂事了。快去吧,別叫徐家娘子等久了。”

姊弟二人匆匆出門,凝露引季芷登上白芍所在的馬車,正要引季蘅上馬,徐問真撩開車窗軟簾,“上車來吧。”

她記得季蘅騎術一般,騎馬出城別再出了岔子。

凝露微微一怔,立刻反應過來,勾起車簾請道:“郎君請。”

季蘅臉繃得緊緊的,一副十分嚴肅的樣子,微微颔首道謝,然後踩着木階登車。

一上馬車,只覺一陣暖香撲面,車內燃着上等的銀霜炭,燃燒時散發着淡淡的松柏香而無煙氣,小小的銀镂花香爐內應焚着百合香,他聞到了清雅馥郁的百合香氣。

大娘子坐在上首,倚着憑幾懶懶翻書,年輕女婢面容整肅,端坐在右下。

季蘅一下甚至不知先邁哪條腿才好,問真擡眼看了看他,察覺出他的僵硬,揚揚眉,“怎麽,我是什麽夜叉煞星,叫你連坐都不敢坐了?”

季蘅臉騰地一紅,連忙到含霜對面的空位上坐下,車簾輕輕蕩回原處,駕車的馬兒慢悠悠地擡步,季蘅嗫嚅着道:“不,敢坐。”

“敢坐,還是不敢坐?”問真心裏好笑,見季蘅實在緊張,便不逗他,道:“我記着你騎術一般,路途不近,幹脆就坐車出城吧——上個月咱們看鋪子的時候,你不還對我勾勒生意版圖、宏圖壯志,說要給我賺出金銀滿屋嗎?怎麽如今連話都不敢說了?”

那時他是大娘子的下屬,如今雖還是下屬,在外人眼中卻蓋着徐問真的章,是徐家永安縣主的人,雖然心裏明白是做戲,感覺還是不一樣,難免緊張。

季蘅無法解釋,只能露出一點內斂的笑,“也有話與大娘子說的。我新近蒸餾出了一些花水,時令花朵不多,只先蒸出一些菊花水,勝在純淨清香,品質上乘。京中屬大食國的薔薇水最受追捧,價格昂貴,等明年薔薇花上市的季節,蘭苑也可以蒸餾一些薔薇水來賣,雖然還沒嘗試過,但按如今菊花水的品質推想,也該也是不差的。”

他說起公事來,亂跳的心漸漸平穩一點。

問真聽罷,也很驚喜,“大食國的制作薔薇水的技術,我們只有交州一兩處地方仿制得一些,制出的花水品質卻遠遠不如大食國。季三郎君,你這腦袋是如何長的?真是天才呀!”

季蘅一陣臉熱——他哪算什麽天才,只是拾人牙慧而已。

問真與标準的柔順閨秀當然毫不沾邊,或者說京城這批勳貴高門出身的娘子們,就沒幾個和“貞靜柔順”四個字沾邊的。

她在大長公主的教導下,從小就習慣做掌控者,無論對局面還是人。

這會她來了興致,很輕易地挑起了話題,季蘅說起正事,便也摒去羞赧,有條有理、生動形象地給問真解釋蒸餾花水的技術原理,又看到馬車邊角上琉璃盤子盛着的數個大佛手、枸橼,便道:“待将設備再加以改進,還可以蒸餾出花植精油,譬如這枸橼,便能蒸餾出極芳香清新的精油,其他花朵、香木也都可以。”

徐問真好香,對此十分感興趣,季蘅見狀,說得更加細致仔細,茶水添了兩回,直到馬車輕輕停穩,徐延壽在外道:“娘子,萬壽山到了。”

季蘅才反應過來不知不覺間他竟說了一路的話,緊張感後知後覺如潮水般湧上,徐問真注視着他的目光溫和,帶着年長位高者的包容,與一點看小孩的輕笑,“這麽緊張?我都要以為我是什麽兇神惡煞、魑魅魍魉了。”

季蘅連忙搖頭,“大娘子風華絕代!”

他說得倒是真心實意,可惜徐問真對這類善語美言早已免疫,她笑吟吟地虛虛一點季蘅,“小小郎君就學得油滑嘴甜,以後可不招娘子喜歡。”

季蘅急得要命,徐問真已經施施然下了馬車,他唯有望着那抹高挑纖長的背影着急的份。

含霜微微垂首,“請郎君先行。”

季蘅反應過來,連忙先下了馬車,含霜方才下車,跟到徐問真身後,并在凝露想要跟在徐問真另一邊的時候不着痕跡地拉住凝露的袖子。

凝露疑惑地看向她,含霜笑容溫和平靜如常,凝露才注意到那邊的季蘅,不得不垂着頭走在含霜的另一邊。

季蘅這時候倒是不機靈了,季芷忍住翻白眼的沖動,示意他到徐問真左手邊走去,看着他緊張得幾乎同手同腳的樣子,覺得自己手中迫切需要一把扇子。

白芍就在她身邊整理衣裳,聽到她輕聲念叨,疑惑地道:“這都冬日了,眼看要數九,你還用扇子?內火也不旺啊。”

季芷露出一點标準而體面的笑容,“我是想把臉遮住,別叫人發現我與季蘅有關系。”

“啊,不想靠裙帶關系上位。”白芍以知己的口吻安慰她,“你放心,我們都知道你不是那種賣弟求榮的人——要是有這條路可走,早就被人堵死了,哪裏輪得到你來走。”

她冷着臉說笑話的功力愈發精進,季芷沉默一會,覺得自己提升幽默的功力才是正經事。

同在一屋檐下,同僚越來越有趣,她那點“裙帶關系”不如沒有,想要出人頭地,獨得娘子青眼,還是得靠自己。

萬壽山雖然是山,但并不高聳,山體兩側一邊是菊花園林,一邊是跑馬場,均屬官有,前邊菊花園平民百姓只要交些銅板也可以來游玩賞花,但到半山腰往上,均屬名品花園,入場費便較為高昂,為一般百姓所不能承擔的了。

這邊菊花品種全、靈氣盛,在京畿一帶頗負盛名,還有一條溪水環山,景色上乘,甚至有京中豪門專門包下萬壽山做花宴或馬球會,也常有年輕子弟在這邊蹴鞠、賽馬。

雖然菊花只開一季,這裏一年四時倒是都很熱鬧。

先帝時曾有一位王爺向先帝請求将萬壽山劃給他做私園,結果園子沒拿到手呢,他先死在兄弟手中,總算保住一處京師百姓日常游覽玩樂t的聖地。

山上的園子與山腳的園子不在一處入口,上邊與山另一面的馬球蹴鞠場是通的,徐問真等人乘車直接到山上,下車就是山上的菊花園。

入目是白石山門,擡頭見到镌金墨匾上氣勢豁達暢然的三個大字——點清芬。

季芷贊道:“這便是今上禦筆?果然潇灑宏達。”

問星被秋露抱起來,使勁伸脖看,半晌只憋出三個字來:“真好看!”

明苓就活潑多了,扯着問真的裙擺膩歪,“姑母快看!是外大父的字,人人都說好!”

天下還有敢說不好的人嗎?

徐問真笑着将她和一邊的明瑞都抱起來,托前段時間恢複鍛煉的福,她手臂頗為有力,一手抱一個小孩子,一時也不費勁。

她們一行人在山門處稍微駐足,便要入內,徐問真帶着大長公主的任務來,便先召了管理點清芬的官員,說好稍後以略高于市價的價格買兩盆菊花回去,這也是京中高門的常有之例,官員連連答應,并提出親自陪徐問真入園觀花挑選。

問真笑道:“我們還打算在園中游玩一陣,稍後選好品種,我再使人請您過來也罷。”

官員聽出她的意思,連忙應下,交代園中屬人仔細服侍,才恭敬退下。

走之前,眼神忍不住掃向徐問真身後,悄悄打量那年輕郎君一眼,只見眉目清俊、目光清正,端然有神,雖非名門世家出身,倒也有些斯文俊雅之氣。

官員心內激動不已,忍不住再看一眼,可惜徐家縣主與這郎君遲遲沒有交流,叫他觀察不到更多細節。

他将退未退之際,徐問真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鳳眸中似是含笑,又似含着淡淡的疑惑,官員一凜,心突突跳了兩下,急中生智,再次叉手為禮,回道:“今日郕王殿下率着裴府郎君來此賞花,信國公府公子、瑞候公子等人也在山中,在那邊馬場上騎馬蹴鞠。”

徐問真揚揚眉,“他們是同來的?”

官員笑回道:“趙公子、謝公子早約好場地,今日與友人結伴而來打馬球、踢蹴鞠。郕王殿下是一早忽然率人來的,在山頂亭中登高賞花。”

徐問真算了算,馬上是裴妃忌辰了。

她點點頭,道:“有勞您提醒了。”

官員忙道:“縣主客氣,微臣告退。微臣就在山中候着,縣主有事盡管吩咐便是。”

徐問真再次道:“有勞。”

季蘅全程站在徐問真左後一步的位置,面含微笑,長身玉立,錦袍素冠,比之京中的高門子弟們倒也不顯弱勢。

萬壽山名頭極盛,掌管這裏的官員看似只是內廷下轄園囿署的小官,其實油水豐厚,自然人情練達,處事老練。

徐問真聽出他的提醒,入園後便沒奔着山頂去,并特地吩咐枕雪漱雪與秋露,“照管好小娘子、小郎君,不許離開一刻一步。”

二人沉着應諾,徐問真又示意凝露也跟着幾個孩子,季蘅聽她如此安排,雖不知緣故,也提起了心神。

見他緊張戒備的模樣,徐問真有些好笑,倒沒那麽緊張了,道:“只是人多,怕人多手雜,孩子不安全,你怕什麽?”

季蘅松了口氣,但還是左右看看,見秦風、徐延壽等人一直護衛在問真周圍,才放下心。

幾個小孩需要格外上心,季芷和白芍都是大人,便無需時刻叮囑了,徐問真道:“白芍你帶着阿芷逛去吧,要走的時候自然叫人找你們去。”

白芍點點頭,她常來萬壽山,自然是因為喜歡,徐問真這邊人口浩蕩,跟着游園反而拘束,她極有經驗地拉着季芷離開。

季芷原本還有些放心不下,見季蘅跟在徐問真身後,已經沒有早晨那般緊張亢奮了,便放下心,跟着白芍走了。

馬上是裴妃忌日,徐問真也不想找郕王晦氣,然而有事她不找晦氣、晦氣卻來碰她。

游園至半,滿目菊花簇簇,堆疊如雲,飄然勝雪,暗香浮動,正值心曠神怡時,這趟游園之行雖然是被大長公主強加的行程,但問真倒也逛得開心。

一邊賞花,問真一邊随口給問星和季蘅指菊花的品種,兩人都是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樣,叫問真更有動力。

一行人慢慢踱着步,問星聽那邊蹴鞠聲熱鬧,撒嬌求徐問真帶她過去看,衆人便往馬球場那邊走。

剛到球場邊緣,郕王忽然出現,帶着一排侍衛和幾個臉色憔悴的錦衣公子,擋在徐問真前面,“永安縣主。”

周鳳池微微施禮,“數月不見縣主,縣主風采依舊。”

他再落魄,也是當朝親王,徐問真未敢受禮,側身讓過,“怎敢受殿下的禮。托福,貧道安好。”

周鳳池聽她以“貧道”自稱,看了眼跟在她身後垂首施禮的季蘅,冷笑一聲,“問真姊姊塵心不淨,也不知大兄泉下有知,将做何為。”

現在想起你兄長了?

徐問真心裏冷笑,面上露出一點薄怒,“殿下自重。”

周鳳池作勢要靠近徐問真,侍衛連忙阻攔,周鳳池怒目而視,“本王連說句話都不能了嗎?”

侍衛遲疑一下,周鳳池不理他們,自顧靠近徐問真,卻先走到季蘅跟前站住,目光如凝稠的濃膠一般,落在季蘅身上,叫人本能地浮起一層雞皮疙瘩。

季蘅卻站得穩穩的,“草民季蘅,見過郕王殿下。”

他施禮時垂首傾身,動作恭敬得無可挑剔,背卻挺得筆直,哪怕低下去也是直挺挺的,如壓不彎的松竹,周鳳池不叫起,他便一直傾身為禮,挺拔不動。

周鳳池等了半晌也沒見他出醜,冷笑一聲,“賤民而已,論出身,你連到我郕王府看門都不夠。”

“那您身後這幾位裴家郎君應該也不夠吧?”徐問真忽然開口,聲音慢吞吞的,似乎含着高傲輕慢的笑,“畢竟列位郎君的父親大約都已落罪,哪怕能夠贖買歸家,也是有罪之身了吧?季家倒是清清白白,世代行醫救人,只可惜天命不濟,遇到豺虎之輩加害算計,三殿下您說 ,多可惜呀。”

周鳳池臉色僵硬,徐問真自顧轉頭對季蘅道:“殿下又沒叫你跪下,還不平身?殿下如今還指着聖人養呢,想要賞你一份見面禮是難了。”

季蘅随着她的話平身,周鳳池頭一次發現徐問真這張嘴原來可以如此可恨!

他咬着牙,盡量語氣如常地道:“真姊姊的眼光真是一般啊,這季家郎君如何及得上我長兄分毫?”

徐問真眉目淡淡,“世間終究又有幾人及他?”

周鳳池雖然借周元承的名義挑刺,但聽她如此說,心內并未感到快慰,反而愈恨,“能叫對長兄一往情深的姊姊看中,季家郎君想必自有其過人之處,不如叫我們見識見識?不然京裏傳來傳去,只說季家郎君粗鄙不堪,沒得叫人以為真姊姊眼光低劣。”

徐問真臉色一冷,正要說話,那邊傳來一道清亮的男子聲,意氣風發的年輕郎君大步走來,一邊走一邊高聲道:“不知郕王殿下大駕,澈之失禮了!”

衆人循聲看去,是個年約将冠的郎君,容色風度翩翩,金相玉質,一看便是文墨之家養出的清貴公子,然而他此時束着縛膊,系着衣擺,瞧着倒有些強健英氣,正是信國公府趙家的郎君,趙庭,字澈之。

趙庭快步近前,見徐問真安好,才稍微松了口氣,轉頭對郕王行禮,笑道:“郕王殿下。”又問徐問真安:“大姊姊安好。您抱病這些日子,如今終于痊愈了?祖母在家擔心得緊。”

他臉上還挂着汗,是見到這邊情勢不好,匆匆從蹴鞠場上下來給徐問真解圍的。

徐問真雖不需要,卻也領他的情,笑着道:“是痊愈了,今日奉祖母的命出來采菊,本打算明日去給外祖母請安,不想被你撞上了。”

周鳳池滿面不耐,并不想聽他們寒暄,他也知道趙庭過來的目的,便幹脆不理他,繼續針對季蘅,“那邊的馬場上有十餘匹馬,都是當世寶駒,我用一壺合浦珠做彩頭,只要你馬上騎射射中場中靶心,就算你贏,我将那壺寶珠雙手向徐大娘子奉上,如何?”

他看了眼徐問真發間、耳畔明晃晃的圓潤珍珠,頗為得意,志得意滿地看向季蘅。

他看準了季蘅的體型,一看就不是精于騎射的,而且馬上射箭較之陸地射要瞄準把心,更難十倍,必得久經鍛煉、自幼習武才能做到。

季蘅杏林世家出身,入京時騎馬都困難,哪有那個水平?

然而他将話說到這,季蘅如果還退而不應,今日之後,只怕就成京t師笑柄了。

趙庭皺眉道:“郕王殿下不應身在禁足當中——”

“今日阿父特許我登山賞景,怎麽,趙郎君也怕這季蘅沒本事,丢你大姊姊的臉?”周鳳池似笑非笑地打斷他。

箭在弦上。

季蘅看向場中馬兒的目光逐漸堅定,他咬咬牙,不理周鳳池,向問真叉手為禮,“蘅請為大娘子取合浦珠來。”

今日哪怕他上場然後沒成,也比不戰而退好些——雖然也是半斤八兩。

季蘅簡直恨死自己了,以前沒機會,如今在京中,不必為生計煩惱了,為何不想着多鍛煉一些技能?

不然今天也不會如此進退兩難。

他咬緊牙關,只進不退。

周鳳池面帶冷笑,已經不為他的忽視生氣,只等看季蘅出醜。

那邊場中草靶是臨時布置的——甚至是裴家郎君親自跑過去安的,顯而易見,周鳳池已經失去了身邊侍衛的指揮權,或者說這些侍衛,原本就是今上安排到他身邊的。

那些馬也就在場中,趙庭低聲道:“我們先時打馬球用過,都是正常的。”聲音微不可聞,意在提醒徐問真周鳳池沒有對那些馬動手的機會。

但那又如何?

天下的事非得都要随周鳳池的意,順着他的安排而來嗎?

徐問真冷笑一聲,招手:“為我取一副弓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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