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風月之間,善始善終否?
第55章 第55章 風月之間,善始善終否?
問真話音一落, 衆人都以為她要上馬,趙庭忙道:“姊姊不可!”
他一口氣不敢歇地勸:“姊姊大病初愈,貿然騎馬驚動氣血, 若觸發疾症導致病症反複可怎辦?”
“去替我接過來。”徐問真安排他幹活,不要啰嗦自己,“我不上馬。”
趙庭這才皺着眉去接弓箭, 秦風對徐問真的命令一向只有遵從,徐問真話音落下, 他就轉身去取弓箭了。
最絮叨的趙庭被支走了,徐問真忽略面色大變的周鳳池, 看向季蘅:“騎馬有把握?”
她目光溫和, 又含着隐而不露的力量, 令人下意識不敢對她撒謊或有所隐瞞, 對她的命令只能生出服從之心。
季蘅輕輕點頭, 二人之間似有一種莫名的氣場氛圍籠罩, 插不進第三個人去, 隐隐之間有一種默契。
周鳳池氣急:“到底敢不敢賭!”
徐問真無視他, 拉着季蘅的手指向球場中間壘得高高的菊花叢,那片菊花以木為架, 搭建得足有八層高, 壘得小山一般, 拱做壇形, 其上黃紫白紅色彩缤紛,豔者濃麗, 素者雅逸,相競綻放,相得益彰。
“你打馬往那邊走, 帶一枝花回來,能做到嗎?”
季蘅不假思索地點頭,趙庭腳步沉穩地拎着弓箭回來,徐問真接過,拿在手上試了試,略有些硬,但還算順手。
她彎弓搭箭,對準球場邊的樹木,周鳳池皺眉道:“你要做什麽?”
徐問真恍若未聞,一直羽箭離弦而出,疾飛向樹,卻似乎射偏了,只帶掉一點枝條。
衆人茫然不解其意,周鳳池緊皺着的眉心莫名一跳,又舒展開,耐下心道:“我并不是有意為難,只是想考校這位季郎君一番。合浦寶珠何其難得,我拿出做彩頭,是帶着誠意的。”
徐問真沒理他,叫季蘅:“上馬吧,到花壇前,留意我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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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鳳池見她不搭理自己,氣得要跳腳,又瞪季蘅,結果季蘅也不理他,走到場中,選好一匹馬,利索地翻身上馬,握住了缰繩。
他年輕俊朗,衣服上絲線摻和銀線繡出的暗紋在陽光下似乎泛着隐隐的光彩,更襯得他目如點漆,神采奕奕,騎在馬上俊若修竹,竟有幾分庭前玉蘭般的清貴優雅之氣。
周鳳池沉着臉,道:“你究竟要做什麽?”
徐問真還不理他,周鳳池真要發瘋了,這時趙庭的友人有一兩個也湊了過來,好奇究竟怎麽了,場上原本蹴鞠的一堆人都聚在旁邊,立着耳朵聽這邊的聲音。
見狀,衆人嘀咕道:“這是徐家縣主養的那個小郎君要一展身手了?”
“聽說是郕王非要拉着他展現身手,要在馬上射箭直中靶心——這誰能成?高志你能嗎?”
被點名的武将世家勳貴子弟老實地道:“馬速平穩時尚可,馬兒飛馳起來就得看運氣。”
“這也忒能為難人了?”年輕郎君搖頭啧啧道:“也沒聽說郕王殿下和端文太子殿下感情那般深厚啊。”
另一位郎君皺着眉,“聽聞這郎君與郕王原有舊節,徐家舊日又拒婚郕王,郕王是為了給徐家與這郎君難堪也未可知。”
趙庭的朋友聽着,眉頭皺得愈深,那邊趙庭也緊緊蹙眉,低聲喚:“姊姊?”
問星緊張地看向徐問真,問真眉目冷肅,擡起手臂,再次彎弓搭箭。
周鳳池在旁喋喋不休,“真姊姊你要幫他射靶心?那這季家郎君也太過無能了,哪怕再沒力氣,總不至于連半力的小弓都拉不開吧?真姊姊竟然看得上這樣的人?”
季蘅的馬漸入平穩佳境,即将靠近花壇,徐問真盯緊目标,小臂用力,将硬弓拉滿。
季蘅在馬上回頭看來,騎着馬梭巡在花壇附近,徐問真弓弦一動,離弦之箭裹挾驚雷之勢飛奔而出——卻不是草靶的方向!
趙庭心裏一緊,眼睛跟不上箭的速度,又下意識擡步擋在徐問真和郕王之間,兩邊分神中,忽聽一陣驚呼,“花!菊花!”
他立刻循聲看去,只見一枝如晚霞紫煙一般的霜滿天從高處折腰墜落,一支箭從花盆前飛梭而去,騎着馬的季郎君展臂一抓,将那支霜滿天持在手中,然後回首望來。
季蘅臉上是如驚如喜的笑容,冬日暖陽,薄薄金光覆在他的面上,似乎一層朦胧的紗,唯有那雙眼,其中的喜與笑都過于鮮明。
微冷的冬日裏,他一襲白衣,卻如一道暖洋洋的光,裹挾着橙紅的面紗,破開雲霧,持着那枝霜滿天,騎着駿馬奔向徐問真,說不出的意氣風發、少年風流。
此處是三朝古都,多少年前五陵子弟在此競馬風流,今日只看季蘅,當年年少子弟的意氣風采即如在目。
趙庭哪顧得上欣賞郎君風采,他心髒狂跳,驚喜到深處很不得原地蹦起來,“姊姊!箭!這一箭!”
哪還有方才來解圍時沉着的模樣。
那般細弱的花莖、這麽遠的距離,要保證一支箭橫穿花莖折斷鮮花而不傷花體,這得多精妙的控制啊!
“阿爺呀!”那邊場中,方才被問能否馬上射中靶心的高志跳腳驚呼,抓緊一旁的友人晃着問:“是、是徐家縣主射的箭?”
“啊、啊!”友人抱緊懷裏的蹴鞠球,忽然捂緊了嘴,“快別說話了!徐家姊姊弓還在手裏呢,聽到咱們說閑話,一箭過來誰能躲過?”
圍場外,徐問真再次彎弓搭箭,周鳳池仍處在震驚當中,雙目定在花壇的方向不敢收回,趙庭注意到徐問真的動作,下意識屏住呼吸。
“嗖——”一箭射出,這一箭直奔場中的草靶而去,瞬息之後,正中紅心。
周鳳池終于回神,立刻道:“這如何能算——”
瞬息間,又是一箭。
場內的年輕子弟們急得跳腳,争相往草靶那邊看:“怎麽,怎麽?方才沒中紅心嗎?”
話音未落,高志死死捂住他的嘴,不許他出聲,目光緊緊跟着那根箭。
只見羽箭飛穿而至,仍然是奔向草靶,卻是直奔上一根箭去的。
高志雙目死死瞪大,酸澀得眼淚将流也不敢眨一下,只見羽箭裹挾破空之勢,勢如破竹,竟然直接破開紮在草靶上的那根箭,從第一根箭的中間直直紮入,釘進草靶中心。
“啊、啊、啊!”高志的激動無法用語言形容,只能在地上如猿猴一般亂跳、吶喊,然而他的朋友們也無暇嘲笑他,都目瞪口呆地盯着那個草靶。
徐問真身邊,趙庭提到鼻尖的一口氣終于撒開,冷得穿鬥篷的天,他滿頭大汗淋漓,回過神來,高聲道:“大娘子威武!縣主威武!”
“大娘子威武!縣主威武!”剛才死死捂住嘴,生怕發出一點聲音打攪徐問真,又一下不敢眨眼,弄得滿眼是淚的問星也跟着跳躍高呼。
笑聲與高呼聲如會傳染一般,立刻在場內外傳遍,周鳳池的侍衛們也不禁用驚訝的目光看向徐問真。
一旁的周鳳池終于回過神,“這、你射的箭,不能算!”
“我徐問真要的東西,憑自己就能得來,無需人送。”徐問真将弓箭往後一抛,解下一對耳墜,蓮子大小的珍珠瑩潤渾圓,赫然也是一對合浦珠。
她随手扔在周鳳池身邊的一個裴家郎君手裏,“草靶被我射出了,王爺的合浦珠,我就t不要了。這對珠子,雖沒有一壺之多,也是合浦珠中的佳品,賠王爺的草靶錢吧。”
她說這句話時微微垂着眼,甚至懶得看裴家郎君與周鳳池一眼,臉上是漫不經心的散漫、高傲,說話聲平和如故,沒有一點鋒芒,卻叫人不敢直視。
周鳳池瞳孔劇震,如受屈辱,正待駁斥,只聽一陣馬蹄聲,季蘅催馬歸來,在不遠處翻身下馬,小跑而來,面上織金躍光,他滿面是青春朝氣的笑,帶着一點激動——為方才徐問真那三箭。
“大娘子射中的花,蘅替您取回來了。”
他雙手捧着那枝紫色的霜滿天奉上,紅唇貝齒,點漆星目,眸中閃爍着熠熠光彩,意氣風發,其清麗俊豔猶勝這枝菊中名品千萬。
徐問真微微一笑,擡手接過,卻簪在他的領口,“名花當配君子。”
他們離得很近很近,近到季蘅能清楚嗅到徐問真身上似濃還淡、似淺尤真的沉水香氣,他心如擂鼓,好像要從喉嚨裏挑出來——他很清楚地知道,絕不是因為方才劇烈運動的緣故。
他、他真想永生沐浴在這片沉水香下。
疾馳縱馬,他的頭巾松散開,徐問真擡手解他的頭巾,又似乎因為結太難解的原因解不開。
季蘅在急速飛快的心跳中穩穩地擡起手,以一種他自己都驚訝的順暢流利的動作解開了頭巾。
然後,徐問真似乎輕輕笑了一聲。
方才騎馬射箭時,圍場中只有馬兒帶起的風。
此刻諸事平息,天公似乎也為之慶樂,吹起微微的風來。
風兒将徐問真的輕笑聲送入季蘅的耳中,他的耳朵似乎紅了起來,然而他已無暇顧及。
接着,在衆人灼灼目光的注視下,徐問真擡手,自如雲的發髻間取下一直蓮瓣珍珠銀頭簪。
那頭簪以蓮花瓣為珠座,龍眼大小的合浦珠光彩熠熠,通體渾圓,近乎無暇,在日光下瑩潤生輝,被蓮花瓣襯托着,更顯聖潔無垢,似乎天物。
徐問真在衆目睽睽之下,将這支合浦珠簪插入了季蘅的發間,然後輕輕拍了拍季蘅的間,似乎輕笑着道:“頭發亂了——簪子與你用吧,獎你,今日花接得好。”
原諒瑞候家的小公子是個俗人,看着如此美好動人的模樣,他只能想到:龍眼大、無瑕疵、帶寶光的合浦珠……阿娘,為什麽,為什麽不能是我!
小公子用盡全力控制自己不讓自己露出羨慕之色,那邊季蘅已經面紅耳赤,沉水香氣卻漸漸離遠。
徐問真直起身,回身面向郕王,“今日,多謝殿下招待了。還要回府向祖母複命,恕不能陪。”
言罷,叉手一禮,轉身就走。
愣神的季蘅連忙跟上,周遭侍從如流水一般擺裙而去,周鳳池臉色鐵青,半晌,将那裴家郎君手中耳墜奪過,狠狠摔在地上。
見他氣得渾身發抖,裴家幾人推推搡搡,最終推出一個來,試探着說:“徐、徐問真那個賤人,她就是不識好歹——”
話沒說完,一只拳頭拍在了他的臉上,力道極重,打得他一下眼冒金星。
“裴十九郎,自重。”趙庭收回手,冷冷道:“你若是不會說話,我可以幫你讓你再也說不出話。”
“你、你——”裴十九氣得直哆嗦,眼前金星直冒天翻地覆一般,循聲指着趙庭,沒等罵出口,只覺嘴裏一股鹹腥味——鼻血流進嘴裏了。
“十九郎!”他阿兄氣急,“趙五你欺人太甚!”
趙庭冷笑一聲,“信國公府,靜候大駕。再有人敢言語冒犯縣主,就不是這麽簡單的了。”
說完,沖周鳳池一揖禮,也呼朋喚友轉身而去。
被撂在原地的裴家一行人都氣得面頸赤紅,然而裴家如今說日落西山都是擡舉,趙家再怎樣,也還有個中書令當家人,有個鎮家泰山老國公,他們怎敢招惹?
“表哥!”裴十九何曾受過如此奇恥大辱,急忙看向周鳳池。
周鳳池陰沉着臉,迎面也給了他一個巴掌,“趙家人面前罵徐問真,你的腦子被馬踩了?”打完,裴十九不可置信地正愣怔着,他反手又一巴掌,“阿父親封的大雍縣主,也是你能冒犯的?”
裴十九渾身哆嗦,目眦欲裂,他阿兄連忙捂住他的嘴,将他拖到後邊,賠罪道:“十九郎年輕不懂事,殿下勿要與他計較。”言罷,又輕輕點周鳳池,“十九郎也是為殿下抱不平。”
周鳳池甩甩袖,冷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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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圍場那邊過來,含霜面色看似如常,卻不着痕跡地近前一點,挽着徐問真的手,季芷和白芍方才聽到消息匆匆趕過去,見到後面那幾箭和交鋒,都是驚魂未定。
萬壽山的官員匆匆上來告罪,徐問真氣息平穩,态度溫和如常,“與您有什麽相幹?倒是我們與您添了麻煩。”
官員連道不敢,徐問真微微側首,凝露會意上前,随意選了幾盆菊花,出金買下,然後呼回明瑞明苓,一行人匆匆出門登車。
行至山門,季蘅似有一般魂魄還在天外,只知牢牢跟着徐問真而已,然在馬車前,徐問真卻道:“你坐你姊姊來時的車,叫他們送你回家。”
又叫季芷和白芍:“上車。”
季蘅一愣,某種綿密濕冷的情緒密密匝匝地湧上來,如潮水一般撲了滿臉,是一種令人幾乎要窒息的空茫,他茫然中又有幾分無措,如被驟然丢入死水黑海中。
徐問真對着他的茫然,眉目溫和了一點——外人或許不大能看出來,含霜卻清楚察覺,問真緩聲道:“且去吧。”
她目光溫和地在那朵霜滿天上輕輕一點,也只停留瞬息而已,然而冥冥間季蘅卻似乎明白了些什麽,後知後覺地慢慢施禮,“蘅告退。”
問真見狀,才露出一點笑,如落在池中的一滴雨而已,轉瞬即逝并未留痕,只似有幾分歡愉惬意,如少年時,得到第一只,極愛的端硯一般。
只是那時她還需要極力修煉“喜怒不顯于色”,眼角的愉悅是極力壓制之後不慎流露出的一點,如今則是修煉得老成到家,随心而動,也只露出一點歡悅而已。
含霜微微退後一點,“娘子,我扶您上車。”
秦風與凝露、徐延壽面上微有憂色,不着痕跡地環繞在周圍,季芷與白芍心思敏感,見狀敏銳地察覺到一些什麽,便也小心而盡量不露形跡地環繞在周圍。
徐問真還不着急,微微搖頭,越過身邊圍繞着的人海,對追下山的趙庭說:“待我問外祖父、外祖母與舅父舅母安好,改日我再登門問安。”
趙庭應諾,見她們這架勢是急着要走,便不多話,只上前來,伸出手臂供她扶着上車,擺足弟弟服侍長姊的恭敬姿态。
徐問真登車的瞬間,趙庭低聲道:“姊姊出門,還是帶着見通為好,他不正在京中嗎?以防萬一,若有麻煩,由他應對也足夠了。”
徐問真微微一笑,“知道,今日多謝我們五郎君了。”
她與弟妹說話,又是另一派的溫和,比與官員多出幾分親近的輕松,趙庭道:“是我莽撞,沒給姊姊添麻煩就好。”
三言兩語的短暫交談,徐家車馬擺道回京,到山腳下時徐問真還不忘吩咐秦風去買幾碗藕粉元子。
含霜簡直哭笑不得,小心地揉着徐問真僵硬的手臂,“那弓那樣硬,您幾年沒用過那種硬弓了?”
她眼睛微紅,見徐問真擡手抓東西都費勁的樣子,更加心疼,用車上的小爐子上的熱水打濕了巾子要敷上,白芍忙道:“拉硬弓震傷了手臂,一兩日內不要熱敷,用冷水敷一敷倒是使得。”
她小心地檢查徐問真的手臂,她們出門帶了一些跌打損傷對症應急的藥,她挑出合用的,與季芷一邊一個替問真揉開。
她一邊忙活一邊嘟囔:“力有不逮,便不要托大——秦風也是,怎麽弄了把那樣重的弓來?得有八力了吧?”
徐問真從前倒是能用,可有句話不是說“好漢不提當年勇”麽。
徐問真輕笑一聲,哪怕雙臂酸痛熱脹,動一下就鑽心的疼也不見悔色,只是揚眉道:“我這幾箭,可還有當年的風采?”
白芍一貫的冷面早已破功,也挂不住了,見她如此,手上的力道不再收着,但也說不出違心的話,只保持沉默。
倒是季芷,她動作機械小心地替問真揉着藥,聽到問真發問,怔怔回道:“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
即便是素色衣衫、雅淨珍珠,也遮不住如旭日光輝般的耀眼。
徐問真彎弓搭箭,在人群中對準遠方時,眉目銳t利鋒芒畢現的模樣,叫人見了心旌震蕩,經久難平。
那一瞬間,她感到自己心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繃住,看着徐問真意氣風發的模樣,她心髒幾乎停跳,下山後也久久不能平複。
燦爛耀眼,如日如星。
阿蘅栽得不虧。
她想,年少時遇到如此驚豔的人,是禍,也實在是福。
徐問真原本神态安然,還有心與白芍幾人打趣,聽到季芷說話,本來出口的打趣忽然停頓一下,然而她一向就是很直接幹脆的性子——她想要的、喜歡的東西,只要不違背禮法,不會給家族帶來麻煩,她都會竭力去争取。
但她到底視季芷為友,問真可疑地飄來視線,刻意不去看季芷,口吻倒還端得很正經平常,如說常日品評詩畫的尋常話一般,“阿芷,我好像——要違背對你的諾言了。”
季芷回過神,茫然地看向她,半晌回過味來,不可置信地說:“阿蘅?”
徐問真好不扭捏,淡定地點頭,但對着友人,她還是稍微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保證道:“你放心,我一定不會強迫阿蘅的。倘若他不願意,一切還是如故。”
只是方才,季蘅踏馬而來的模樣實在太美了。
像一整瓶如霞如雲的霜滿天與寶珠山茶。
她奔湧的血液本能告訴她——想得到。
但比起季家姊弟二人的能力,與她和季芷的情分,男女之愛當然不足為重。
如果季蘅不願意,她自然不會逼迫強求。
季芷很想說:倒是不必。
但她遲疑一下,還是并未直接表明季蘅的心意,而是委婉地道:“男女之情,只發于心,您若有心于阿蘅,不如就再接觸一番,我的意見自然無關緊要,您若非要問——我也只希望,您最終能與他善始善終。”
徐問真笑容溫和,“自然。”
她從沒體會過男女情愛,既不知道最終能與季蘅走到哪一步,也不知道她這份喜愛能夠持續多久。
她現在只是憑借喜好美麗事物的本能想要得到,但無論最終是什麽結果,只要季蘅不令她失望,她一定會安頓好季蘅餘生。
季芷輕輕一笑,“如此,您又何必憂慮我呢?”
她看出徐問真的一點不自在,輕聲道:“我與娘子相交,便只是阿芷而已。”
“我也是如此想的,若最終鬧個不好收場,反而影響我們就不好了。”徐問真笑道。
聽得雲裏霧裏的白芍才反應過來徐問真的言外之意,驚訝震驚之餘,小聲道:“從前竟是假的?”
徐問真無語地看她,“難道在你心裏,我就那種急風好色之人嗎?”
白芍有些心虛地垂首,默默道:“我哪想到那種事還能作假。”
哪個人沒事閑着假養外室啊。
嫌錢太多花不完嗎?
徐問真擡手去捏眉心,嘆了口氣,“早幾年祖母還說你留在府裏屈才,如今看來,倒是留在家裏的好。”
白芍默默用力,給她揉開藥油,裝作聽不懂她的話。
孩子們是跟着傅母同車的,他們在車上必要睡覺,跟着徐問真一車會很逼仄,他們仨在一處倒是還好。
回城先經過季家,問真叫季芷:“你先回家吧,告訴你阿弟,我在外不宜與他太過親密,今日在山上行為已經失于疏遠,回城便不好乘坐一車了。”
這是解釋回來時叫季蘅另外坐車的緣故,她既然有心将名花收入瓶中,供在案頭賞玩,自然也能耐心哄人,她從屜子中取出一個小巧的銀香囊,镂雕的百合花式,內裝着香球,捧在手上暗香幽幽。
“謹以此,為賠罪之儀。”徐問真随手用帕子将香囊包起遞給季芷,說話時眉目含笑。
許多時候,能輕松說出“賠罪”之言的人,才是真正地位穩固,并不在意言語上的小節的人。
問真行事素來周全,此刻她并不知道季蘅的心意,因而語氣只是客氣周到而已。
一點隐秘的暧昧,情而不浮,然而問真的話脫口而出,只是随心而為,并非有意為之。
——季芷看得出,這位言辭平直坦率,人人皆道她對前未婚夫情根深種的娘子,反而是未識情滋味的人。
她如今對季蘅的好感,就如對一只精美的瓷瓶、一塊瑩潤的美玉、一盆絕世花朵……沒什麽區別,只是對美好事物的喜歡而已。
季芷雙手接過那個銀香球,望着問真既笑且輝光彩盈盈的目光,心裏百感交集,将香囊仔細收好,微微致禮,“芷告辭。”
“在家歇一日吧,明日再回去也是一樣的。”問真笑道。
季芷大多數時間都住在徐府,但每旬也有一日休沐回家居住。
對季芷來說,這個安排很好,可以令她與母親保持着不錯的遠香近臭的距離,但意外到來的假日當然也是驚喜,她露出一點笑容,道:“我才品出裙帶關系之妙。”
徐問真好笑道:“你與我還要靠什麽裙帶關系?”
全然沒想到季蘅那一茬。
雖然有所預感,真正試探出來,季芷還是思緒複雜,既為季蘅可惜,又隐隐有些……莫名的慶幸。
慶幸徐問真還是徐問真,她想。
女人沾了情念,似乎就會變成另一個人。
她希望徐問真,永遠是高華璀璨,昭然坦率的問真。
季芷都說不明白自己複雜的心緒,只覺得整個人被分為兩半,一半是徐大娘子的追随者,一半是季蘅的阿姊。
她與白芍共帶一個藥箱出來,這會也不必留心,叫白芍帶回去便是,她下了車,正見季蘅也下車,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季芷做阿姊的一面又占了上風,恨鐵不成鋼地瞪他一眼,客氣地與秦風等人作別後,與季蘅回到院中。
服侍的夫婦忙迎上來,“郎君、娘子回來了?烹着熱熱的肉桂茶,快喝兩盞驅驅寒。”
又殷勤地迎二人進屋安座,撥好炭火,才服侍二人脫去大衣裳。
老翁撥好炭火、擡來茶桌便躬身輕輕退下,婆子遞上熱茶,笑着道:“季阿嫂到前院劉嫂子家做針線去了,交代我們在家裏守着,做籠餅的面也發好了,知道娘子早早回來,阿嫂不知要高興得怎樣呢。”
熱騰騰的肉桂茶下肚,季芷心裏嘆息,她真沒想到,此生過上好日子,竟真是“靠弟弟”。
季蘅還是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樣,季芷見狀,輕聲道:“于媽媽你去忙吧,我與阿蘅在這烤火說話,也不必人陪着。”
婆子應是,又将茶桌向二人的方向移了移,挪到他們添茶更順手的位置,才輕輕退下。
如此體貼細致,周全穩妥,時人稱為“規矩”,這樣的規矩,沒有三四代富貴的人家是很難鍛煉出來的。
季芷心裏亂七八糟的,也不知說什麽才好,喝了半盞熱茶,忽然想起袖中的香囊,忙取出來,合着帕子遞給盯着炭火出神的季蘅,“喏,娘子給你的。”
季蘅一驚,連忙将帕子接過,打開見是一枚銀香囊,約有荔枝大小,捧在手上,精巧別致,香囊上镂雕的百合花似乎随風招展,活過來了一般,暗香幽幽,是清雅馥郁的百合芬芳。
如此小的香囊,捧在手上,卻似乎沉甸甸的。
見他愣住了的模樣,季芷無奈地蹙眉,“怎麽傻傻的,平日不是很機靈嗎?”
季蘅回過神,小心地将香囊收在随身的荷包中,“我還以為娘子是刻意要疏遠我——在山上時,她分明離我那樣近,我也能看到她眼中的驚豔與喜愛,濃烈地鋪卷而來,結果下了山,一切又都變回原本的模樣。”
他的迷茫與悵然因這個小香囊的到來而煙消雲散,他握緊荷包,安慰自己這樣也很好。
季芷卻淡淡地道:“娘子叫我告訴你,今日在山上動作已經足夠親密,故而回城時,便要刻意冷淡些,不好叫外人認為你們太親密。這個銀香囊——”
她學着問真的語氣,溫和帶笑地說:“謹以此,為賠罪之儀。”
日日朝夕相對,她學問真的語氣足有八分像,季蘅聽了,心裏的小茶壺好像咕嘟咕嘟地又燒開了,他愣愣坐在那,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阿姊,我、我沒想錯吧?”
“是沒想錯。”季芷予這小癡男以肯定,凝視着他這模樣,到底是做姊姊的,沉下心提醒,“但你也不要太歡喜沉淪,娘子如今心動,只是見到美麗事物的喜歡,我看得出,她并不懂男女情好。”
季蘅并不怕這些,他只聽聞徐問真有意于他,便兩頰燒得通紅了,連忙道:“我不怕這個。”
“但你要守住心。”季芷慢慢地說:“娘子很好,t你在她身邊,守住心很難,但你想要能留在她身邊做一輩子知心人更難。所以你要給自己留條退路,哪怕日後無關風月了,你也能坦然安穩地生活下去。”
季蘅抿着唇,不言聲。
季芷也知道,如今他滿懷對徐問真情意的驚喜與期待,現在就潑他冷水,未免太殘忍了。
她嘆了口氣,“若你守不住心,就做好你這個人。盡力而為,求一場善始善終吧。”
她今日兩次提起善始善終,第一次在徐問真車裏,便只是希望最後季蘅能有個好結果,哪怕沒談成感情,總有恩義在;這一次,她抛去理智,只作為阿姊勸誡自己的弟弟。
她說:“娘子觀人洞若觀火,為人喜惡分明,她的性格看似剛硬、底線強,對真正親近的人其實很柔軟和善。你若想長久下去,或者好歹有一場好夢,便幹幹淨淨地做季蘅,不要行差踏錯。”
季蘅已沒有什麽話能說出來,只知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個荷包點頭而已。
季芷于是明白,她今晚說再多的話,季蘅也聽不進去了。
她無聲地嘆了口氣,慢慢起身,但想想,娘子是個好人,自家這個小子雖傻,卻有一片赤誠之心,絕無害人之意。
哪怕最終不成,這二人之間,應該也不會生出什麽惡果。
她這個婚成得稀裏糊塗的人,還是不要指點于人了。
問真回到府中,天色已然不早了,幾個孩子都伏在傅母懷裏呼呼大睡,問真幹脆先将他們帶到臨風館,這邊屋室齊備,幾個孩子各有房屋,叫傅母帶進去小睡,她則梳洗之後來到大長公主上房。
上房內,大長公主正饒有興致地欣賞她帶回來的花,見問真進來,笑吟吟地剛要張口,面色忽然一變:“怎麽一股藥油味?”
她急忙走到問真身邊,上下查看,問真的手臂外表瞧不出什麽,一碰還是有些疼,方才沐浴之後,藥味大半都散了,不想大長公主對藥油味如此敏感,還是沒瞞住。
她只能将今日之事簡單說來,并笑道:“今日多虧澈之,他成婚兩年,果然沉穩不少。”
大長公主哪還聽得進那些?臉色陰沉得可怕,一邊痛罵周鳳池,一邊又忍不住戳問真的額頭,“你也是,偏要逞這個強?現在可好,這雙手十天半個月不可輕動了。”
問真卻斷然道:“我沉寂已久,京中許多年輕人已不知我的脾氣。今日若由旁人替我出頭,也只是小道,只有我堂堂正正地将巴掌打回周鳳池的臉上,才能叫人知道,我徐問真不是好招惹的。”
至少今日之後,郕王這等人和年輕一代的圈子都會傳開,絕不敢再招惹她。
,還是要靠自己立下,依仗父兄夫子,雖也有效,可有些時候靠山山倒。
這也是大長公主教給徐問真的。
大長公主聽罷,雖然還是心疼,還是不忍再說她,咬着牙贊道:“好!”一邊又忙問:“白芍怎麽說?”
“她說無甚大礙,勤着用藥,三五日便好了。”徐問真笑道:“是我托大,太多年沒拉過那樣硬的弓了。”
如今想來,她還有些慶幸。
她是逞着年少的功底行事,不想天公作美,事随人願。
至于如果不成功,會有什麽後果,她也想過。
無非是丢一回臉罷了,她又不怕,總能在其他地方再找回來。可若成功了,掙回來的威望和聲名,和郕王的沒臉也是實打實的。
她不欲再叫大長公主擔憂,笑吟吟地湊過去撒嬌,“周鳳池好大的臉,我說不要,他就真不給珍珠,我倒搭進去三顆。”
說着,她叫大長公主看她空蕩蕩的耳垂和只剩一枝山茶的發髻。
大長公主果然哄她道:“那點子俗物不值一提,能叫人心裏暢快才是正經好處。祖母這就有新進的合浦珠,比周鳳池那個還好呢!祖母叫金匠來,再給你打一套戴。”
惦記着問真簪子上那顆珠子大,她還特地叫錦瑟好生從庫房找一顆更好的珠子出來。
那支簪子插到小郎君頭上去了,問真哪好意思在祖母這讨回來,忙插科打诨,最後祖孫倆分了一盒合浦珠,做些零碎飾品。
出了這一回事,大長公主已将季蘅之事抛諸腦後了,問真頭一次有想要得到一位郎君的經歷,決定暫時先不對家裏人說,靜待事态演變。
緣成則聚,緣微則散,僅此而已。
早早提出,豈不叫家人也跟着懸心緊張?
她不經意間瞥到幾上瓶中插着如紫霧般的霜滿天,忽然想到季蘅那雙盛着光的眼,慢慢露出一點笑。
是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