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大長公主是在表達對七夫人的……

第79章 第79章 大長公主是在表達對七夫人的……

隔間門內, 問星猛地後退兩步,要推門的手還懸在半空來不及收回,秋露疑惑地喚:“娘子?”

“無、無事。”問星悶着頭往回走, 行屍走肉一般坐回榻上,老老實實地,并下意識坐得端正, 連方才想與問真說什麽都記不得了。

秋露疑惑地眨眨眼,正逢外堂一聲琵琶響, 她忙道:“是雲岫娘子,今日她先奏一曲, 娘子快聽。”

問星還是恍恍惚惚的, 聽到她說, 愣愣将目光投到臺上。

半晌, 她才想:輸得實在不冤啊。

這誰能頂得住。

放她……她也頂不住。

屋外, 問真倒是沒感覺到季蘅這個動作有多少暧昧——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媚眼抛給瞎子看, 她認真感受一會, 蹙眉道:“怎麽跳得這樣快?”

再看到季蘅對她笑, 才反應過來,沖季蘅揚眉道:“這麽不好意思?”

“今日立春飲宴, 不好叫十七娘子獨坐。”季蘅微微側臉, 宛如一位端正君子, 一本正經地道:“還是請十七娘子同坐吧。”

說着, 他要起身讓座,問真拉住他道:“稍等等, 雲岫這曲奏完,才呈春盤。”

季蘅被問真拉着,順從地坐回去, 他與問真之間只隔着一張小幾,近到他能嗅到問真身上的熏香。

或許是年節忙碌,只求一靜,問真今日用的熏香很淺淡清新,是一點花木香,季蘅細細分辨,半晌,忽然道:“去歲京中的玉蘭一定開得很好……”

問真回首看他,季蘅向問真一笑,“從娘子的香中能聞出來,可惜我未能與娘子同賞。”

“今春你我同賞。”問真握住他的手,徐聲道:“何止玉蘭?菡萏牡丹,芙蓉蘭蕙,我們都要賞過。”

Advertisement

季蘅望着問真,笑眼點頭。

問真總覺得他的笑裏似乎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想要細究,又分辨不清,但總歸是亮晶晶的,歡喜間夾着淡淡的憂郁,更為這份俊朗明媚的美錦上添花。

這是一雙含情的眼,其中的情意美得令人心折。

但問真只注視着這抹笑,似要看到季蘅心裏去,柔聲問:“怎麽似是不開心的模樣?”

“有娘子一諾,我已很開心了。”

季蘅握緊了問真的手,坦率直接地道:“若娘子能一直握着我的手,就更好了。”

“這有什麽。”問真輕笑,“就握着吧,等會也不叫十七娘過來飲宴了,左右她又不能吃茶,看着怪眼饞的,叫人弄些果子露給她,她就在裏間與秋露她們聽曲吧。”

想到十七娘子出來,他便不能一直牽着娘子的手,也不能坐得這樣近,季蘅那點微末的良心又不發揮作用了。

立春日吃春盤是時俗,京城與江州大約有所不同,但季蘅已記不得去年立春吃的春盤是什麽樣子,只記得很快就是天塌下來壓在身上,沉甸甸地叫人喘不過氣的重量。

茶肆裏的春盤,自然比別處多些茶味,春餅一碟是柔白色,一碟是茶綠色,透着一點茶葉的清香,幾樣小菜:蘆菔、生菜、嫩筍還有青嫩的豌豆苗與白淨的黃豆芽,一碟一碟盛在一個梅花攢盒中,透着鮮潤的春意——雖然如今外頭冰雪尚未消融。

另有一籠點心,是濃綠的糕團,模樣與青團相類,但透着清新的茶香。

親自呈送點心進來的雲岫介紹道:“這是新制的茶團子,取嫩茶芽做粉,入口清新不澀,以筍幹、菌菇、豆幹做什錦餡料,鹹香不膩,都是尋常物什,娘子與郎君吃個新鮮吧。”

她挽袖親自又烹一道茶,這場咬春的小宴便大概齊了,另有些鮮果幹品,一色用青瓷官窯盤盛着列在一旁,為茶香中增添一些鮮果甜香。

來茶肆吃立春宴,自然多是奔着茶與琴來的,筵席上的點心吃食只是錦上添花之用,但雲岫也預備得精巧細致,問真嘗了嘗,果然不錯。

季蘅原本不大能吃慣鹹口的點心,嘗了才發覺是自己沒吃過細糠,眼前一亮。

立春還應吃椒柏酒,雲岫這裏原本不供酒,今日随節俗破例,每桌敬上一壺,她見雅間裏分了桌,原本忙要安排,問真制止道:“十七娘吃不得酒水,也不要給她備茶,方才已要了果子露給她吃。”

雲岫也聽聞徐府十七娘子身體不大好,正月裏也不宜問醫藥,聞言便不啰嗦,只笑道:“那可虧待十七娘子了,今日鮮橙不錯,稍後我叫人再送些給小娘子,免得小娘子日後不願意來了。”

問真抿唇輕笑,喚出問星來與她相見,問星方才聽了雲岫的琴,這會眼睛亮亮的,口中不住地誇贊。

雲岫久經俗世,自然能看得出真心假意,見她如此喜歡,眼中的笑也藏不住,道:“十七娘子倘若喜歡,日後有琴會,我也給十七娘子送一t份帖子。”

問星眼睛更亮,又忙征詢問真的意見,問真含笑道:“你出門帶足人手,我自然不攔你。”

問星便歡歡喜喜地應下,雲岫半開玩笑地嗔道:“娘子竟然不來?”

“我但有暇時,自然捧你的場。”滿座親友,問真神情放松,也笑盈盈的。

雲岫一時舍不得離開,只是今日是她辦的宴會,來者多是舊客老友,她需要各處款待,豈能久在一處耽擱?又說幾句話,才起身離去。

問星看着她離開的身影,有方才琴音留下的濾鏡,又是如此的和氣可親,一點短板看不出來,不禁贊道:“真是天仙一般的人物。”

回頭又見問真與季蘅坐在榻上,她忙道:“姊姊與季郎君且做,我到那邊吃點心,等下一曲去。”

今天點心好吃,琵琶好聽,又認識了一位天仙似的的娘子,問星只覺得真是處處開心——除了不小心做了電燈泡以外,都很完美。

論理,宴飲都是一整日的玩樂,但如今正在年中,哪家沒有走親訪友、雜事宴席?況且立春的大日子,自家也會有宴席,故而茶肆這邊只擺午膳一席,雲岫奏開頭與大軸兩曲,另有茶肆中其他兩位樂師各奏兩曲。

問真等外堂人稍散去,才帶着季蘅與問星出去,雲岫本在門口送客,見問真出來,生出幾分不舍之意,但未發傷感之言,只笑道:“娘子慢走,今日的茶和曲子可還滿意?”

問真理了理鬥篷,笑着慢悠悠道:“茶是不錯,曲子嘛——将就吧,倘我自幼學琵琶,再練上四五十年,大約也有這個水準。”

雲岫噗嗤一笑,也端不住面孔了,送她上了車,叮囑:“街上車馬簇簇,千萬慢些。”

問星不常見問真與友人開玩笑的模樣,不由看愣了眼,回到府中才忍不住問:“姊姊與雲娘子極好?”

“若論認識的年頭,與宣雉她們是沒法比的,相處的時間也并不算長,但有些時候彼此投契,只在一個‘緣’字。”問真解開鬥篷,在熏籠旁烘散寒氣,“我先是喜歡她的琵琶,後是欣賞她這個人。你愛聽她的琴音,偶爾去坐一坐倒也無妨,只是你還年幼,自己出門多有不便,如今且等我出門時帶着你,等再大些,你再自己去,可好?”

她好聲好氣地與問星商量,問星自然并非不明事理之人,立刻點頭同意。

晚間家中飲宴,仍在栖園樓閣中,大長公主記着問星是頭一次單獨跟着問真出門玩,笑着問她體會如何。

問星這會說起今日見聞還有些興奮,忙細細對衆人說來,但她很巧妙地略過了季蘅所在的部分,大長公主聽了一會,聽出其中微妙之處,笑睨她一眼。

這也是個小機靈鬼。

問星天生似乎就有俗講的天賦,将起故事來引人入勝,哪怕只是聽的一支曲子,也描述得繪聲繪色,令人心向往之。

問真靜靜聽着,竟也覺得今日這一游別有一種趣味。

幾位小娘子更是向往不已,拉着問星嘀嘀咕咕,問顯聽問星說最近可能去不成了,噘噘嘴不大高興,過了一會,道:“我娘說了,那雲家茶肆不是什麽幹淨地方,我才稀罕去呢!”

坐在一旁聽到聲音的問圓臉色頓時一沉,“問顯!”

問滿也皺眉道:“不可放肆胡言!”

“娘真是這麽說的!”問顯着了急,上首大長公主目光淡淡看來,大夫人等人也将好奇的目光投來,大夫人笑道:“這姊妹幾個怎麽還吵嚷起來了?難道是春盤不夠分?”

問圓忙道:“是小孩子争執,一個個都不肯讓人呢,我說她們兩句就好了。”

大夫人慢慢點頭,轉頭對大長公主誇道:“咱們四娘子真是有阿姊樣子的。”

大長公主似乎剛回過神,也緩緩露出一點笑,“是呢,瞧滿娘被圓娘帶得多麽斯文守禮,極有名門風範。”

徐紀原本聽長嫂誇獎長女,還稍微松了口氣,這會聽到大長公主這句話,渾身的皮都繃緊了——就是這股勁!他娘一句話,看似褒獎兩個,其實也罵了另外兩個!

随着長嫂掌管人際往來,母親安享晚年,他有多少年沒見母親發揮過功力了?

但立春吉日,他不敢立刻告罪,只得斟上椒柏酒敬上,口吻如常地笑道:“兒無能,息婦又笨拙,将教養問滿這責任推給了圓娘,幸而圓娘賢孝,将滿娘教養得如此出挑,得此二女,真乃兒此生大幸也!”

大長公主似乎輕笑着,口吻仍然閑适,“你息婦是笨拙些,可心地不壞,你也要好生教她,這撫育教養兒女之事,豈能都推給旁人?圓娘雖然懂事,也是在我跟前長大的,你們夫婦舍得将小的都交給她管教,不心疼女兒難處,我可心疼圓娘既養着金桃,又得操心弟妹,多麽勞累。”

她這話不輕不重,若是私下說來,是母親對兒子的諄諄叮囑,對孫女的關切疼愛,但她在明面上說了出來,阖家皆在,婢仆衆聞,意義便大不一樣了。

她明說七夫人笨拙,還說心疼圓娘勞累,就是表達對七郎夫婦的不滿。

這回哪怕顧慮過節,徐紀也不能輕飄飄帶過去了,連忙起身告罪,問圓等人也連忙起身,大長公主才道:“如此驚慌做什麽,家人歡宴,說話也随意些,若你息婦知道了,千萬替我寬撫她,不要在意。”

作為從小跟着大長公主在交際圈中殺來殺去的小擺件,徐紀很清楚母親這句話需要怎麽聽——這是叫他回去必須好好和息婦說清楚,哪怕她身懷有孕,不能受刺激,有些事情也不能含混過去。

問顯方才所言是急切之下脫口而出,或許不是七夫人的原話,但七夫人的原話也一定不大好聽。

這還不算最緊要,徐紀清楚自己夫婦這段日子更叫母親不滿的行為是什麽。

他忙老老實實答應下,大長公主擺擺手,叫他回座。

但公主今晚顯然不想輕易鳴槍收兵,她對自己生的兒子實在太清楚不過,是有原則,又心軟情深,待家人好,這事有利有弊,比如在他息婦的事上,這些年他就沒弄明白過,兩人看似濃情蜜意和和美美,又總是扯着一根繩無形中僵持。

七夫人入門這麽多年,其實從未真正改變過,許多年輕時的缺點,如今或許上了年歲,地位穩固,肚子裏又添了孩子,大意放縱之下,謹慎褪去,便更加變本加厲。

大長公主看得很清楚,七夫人原本是什麽樣的人,是在娘家十幾年養成的,她自己圓融自洽,當然無法輕易改變,嫁漢嫁漢,這時七郎就要顯出用處來。

他從前只想做大丈夫,享受夫妻和美、兒女乖巧的美好生活,又自以為是地以為将妻子保護在羽翼下,讓她享受榮華,自己不納妾、不好美色,專注妻兒,便是端正君子、無暇丈夫了。

呸!

他息婦做錯了事,自己不能改正,他不幫忙指出缺點,那還有什麽用?

七夫人出身寒微,不懂高門往來的人情世故,也不知道其中細微處的用心,這很正常。

她自小沒經歷過,又沒有那個一點就通的聰慧勁,不懂難道不是應該的?

這種時候他這個丈夫不慢慢教導,反而指着母嫂幫扶,又是什麽道理?

那陳家女是嫁了他徐紀,還是嫁了她周雲開和趙持盈?

原本七夫人行事謹慎,處處小心,沒釀成什麽錯處,這些事情大長公主都可以忍受。

但這兩年七夫人漸漸褪去高嫁的小心,又自認兒女衆多有了依仗,行事逐漸大膽,大長公主對她的毫無改變便不滿起來。

年初出了那件事,長媳點了次子一次,她也在兒婦身上看出些變化,原本還挺滿意,不想年底接連這幾件事,又看出無用功。

這小孫兒來得太不巧了,這身孕一來,七郎便小心翼翼起來,不敢沾惹息婦了。

原本還剩一兩個月,她也打算忍過去,今天問顯說話實在不成樣子,她才借故發作。

這件事也給大長公主心裏打了個警鐘,兒孫失德,就是來日的禍患,問圓見明都是好樹苗,問滿也亭亭玉立了,問顯、見新和肚子裏的可還小呢。

七夫人愈發大膽,若不好好扳正,對幾個小的實在不利,遲早是禍患。

這些思慮都只在轉瞬之間,大長公主眼光t在次子身上淡淡略過,又看向問圓,這回真情實意地露出笑容,道:“前兒你說年後想下江南的事,祖母仔細思慮了,也覺得極好。只是有一點,出門千萬要仔細,再多的財物,也沒有這條命緊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千萬要把這句話放在心上。”

問圓聽她贊同,頓時徹底放下心,連忙起身應諾,大長公主又道:“金桃留在家裏,你只管放心。我、你伯父伯母、父母、長姊都會照應,還能叫她小孩子家受了委屈?你只管放心地走,回來時保管還是個白白胖胖的小娃娃,說不準都會喊娘呢!”

她就是有一語定乾坤的氣度,立刻能叫人找到主心骨。

問圓深深拜下,“多謝祖母疼惜。”

大長公主微笑着注視着她,“去吧,且去外面,看看天有多高、地有多廣。人這一輩子,只困在四方天裏,不看看外面的天地怎麽能行呢?”

這一晚宴會氣氛說不上好壞,總歸最後敬椒柏酒時,大家都是笑盈盈的,只是問顯幾次悄悄拿眼去看問星,有些不好意思開口。

晚些從樓閣中出來,徐紀還有些恍惚,問圓帶着妹妹們與他辭別,徐紀忙叫住她,輕聲問:“圓娘,你想出去的事——怎麽沒與爹爹說過?”

問圓垂垂眼,擺手示意問滿帶着問顯先走,并扶住徐紀道:“兒送您一段路,咱們慢慢說吧。”

徐紀顧不上兩個小女兒,擺手叫她們去,沉下心點點頭。

風聲隐隐吹來問圓的第一句話,“兒一直知道,爹爹很疼我,我與王家和離,阿娘頗有微詞,唯有爹,自始至終未呵斥女兒一句,金桃出生,也立刻叫金桃從徐姓、登族譜。阿爹待我的疼惜之情,骨肉之恩,問圓三生無以報答。”

徐紀眼眶微紅,“這是我為人父應做的,你談何報答?”

“小時候,姊姊父母不在身邊,只能跟着祖父祖母居住,我稍微懂事後,還覺得姊姊可憐,所以無論祖父祖母如何疼惜偏愛,我都不曾嫉妒,畢竟我有父母在身邊,阿爹對我又如此疼愛,會将我抗在肩上看雜耍,帶着我到城外騎馬。”

“可年前,為姊姊是否能夠祭祖一事的論斷,忽然叫女兒意識到,您待女兒,與伯父待姊姊,是不一樣的。”

“伯父想将姊姊放做振翅的鷹,您想将女兒養成樹邊的蘿。”問圓聲音平平,輕聲道:“女兒幾次說暫時不願考慮婚嫁之事,您或許都認為女兒是小孩脾氣,或者對前頭王家有心結,畏懼不敢踏出這一步吧?這點‘脾氣’‘心結’,是稍微勸解,女兒就能想開的。”

随着問圓的話語,徐紀逐漸皺起眉。

“可您當年,拒絕聘娶名門,執意要娶阿娘時,心意是多麽堅決,我如今不想再嫁,只想先做自己的事,也是多麽堅決。”問圓忽然頓住腳,目光坦然而堅定地與徐紀對視,“這是女兒的選擇,而非徐問圓需要被人解救的困境。”

徐紀怔怔地看着女兒,眼中幾分震撼,幾分不解。

問真帶着三個孩子回了明德堂,明瑞明苓怕是今晚玩得最高興的,已經精疲力盡地趴在乳母肩頭睡着了。

問星牽着問真的手慢慢走着,等漸離人群,才低聲問:“雲娘子的茶肆很特殊嗎?”

“雲家茶肆幹幹淨淨,今日到場者,并非只有我們一家閨秀,名門貴女、書香淑女,甚至平民女子,喜好雲岫的琵琶與烹茶之道者數不勝數,她這門生意做得清白坦蕩,仰俯無愧,若說她依仗最多的人,卻是我。”

問真蹲下身,認真地與問星諸事,“何況女子的清白身份,從來不能由自己做主。阿星,你要記得,世間女子多如繁花,卻大多身如飄絮,只能任東西風吹縱欺淩,若有餘力時,要加以幫扶,無餘力時,哪怕不能幫扶,也不要落井下石,更踩踏一腳。”

“今日你我居高門、處高位,可阖家富貴也皆依憑公府官爵,倘有一日,世事流轉,我們也可能從高處墜落。屆時,今日咱們踩踏的一腳,可能也會落在自己身上。”

問星沉默半晌,用力點頭。

來到這裏将近一年,穿的是織錦绫羅,食的是燕參翅肚,滿門朱玉錦繡,她只為大宅門裏的隐晦風雨所不安、謹慎,卻從沒想過,最不安穩的,原來是女人這個身份本身。

她們并沒有自己在這個世道站穩腳跟的權利。

她們今日之安穩,全依憑于家族中的男人,若有一日政治傾軋,徐家大廈傾倒,她們也會從雲端墜落,頃刻之間,便能從高門貴女,變為任人踐踏的所謂賤籍。

或許屆時,她們連婢仆都不如。

在正月寒夜裏,問星裹着厚而柔軟的皮毛氅衣,本應十分溫暖,卻忽然感到一陣濃濃的寒意爬上身軀,直鑽到她的脊梁骨裏,讓她險些站不穩。

“今日我家風光無限,明日大廈傾倒,也只在上位者一息之思,總要居安思危。”

所以她才要扒緊了周元承,哪怕聖人如今表現得對她再偏愛、再疼惜,也絕不敢放松懈怠。

只有這樣,真有來日,她至少還有個縣主身份,是個為周家男人不嫁的癡心女子,她還能——至少保住自己與徐家幾個人。

見問星被吓得如此,問真抱住她,輕拍她的脊背,“不怕。祖父與你伯父們都居官小心,咱們家三代人簡在帝心,這一世安穩,還是可以保全的。姊姊與你說這些,只是酒後多思,也多話。”

她有些懊悔,這些話不該在問星這樣小的時候就與她說。

至少等問星再大些,到十來歲上,該讀的書讀過一些,史書中的悲慘故事見過兩樁,這些話,才不至于對問星造成太大沖擊。

問星卻搖搖頭,“姊姊放心,我沒被吓住。姊姊的話,我都記住了,會好好放在心上的。”

問真見她如此,既憐愛又欣慰,幹脆将她抱起,笑着道:“不愧是我家十七娘,普天下的小娘子,豈有如此聰慧靈敏的?姊姊帶你回家去,咱們吃了熱騰騰的金桔湯,在暖炕上安睡,過幾日就是元宵節,秋露的手最巧,叫她給你做一盞最漂亮的花燈玩!”

問星将臉頰貼在她的肩上,貼着臉的鬥篷是冰涼的,姊姊的氣息卻是溫暖、芳香的,冬夜的寒意被驅散,她惴惴不安的心也落回實地,感到無比的安穩與安全。

次日,問真一早帶着問星等人從大長公主那邊吃過飯回來,問顯便上門賠罪了。

她懷裏抱着一盒琉璃十二生肖擺件,每只有小孩拳頭大,彩色琉璃難得做得十分通透,在陽光下光輝流轉,十分好看,是她去歲生辰問圓送給她的禮物,她格外珍愛,是至愛的寶貝。

這會也捧了出來,遞給問星,認真地道:“昨晚我不該說那些話,是我的錯,這是我的賠罪禮,請十七妹妹收下。”

她其實昨晚便已認識到錯處,又被兩位姊姊訓斥了一頓,這會對着身邊最小的妹妹,心中更為羞愧懊悔,将盒子塞到震驚無措的問星懷裏,斬釘截鐵地道:“此後我若再說錯話,我便打自己的嘴巴!這是見證,十七妹你替我收好,我再說錯話的時候,你就提醒我!”

問星算是見識了這小辣椒的辣度,實在擰不過問顯,只好将東西收下,又道:“昨晚之事我并未放在心上,八姊無需介懷。”

她這樣大方,問顯反而更加羞愧難當,眼圈都紅了,又憋着不肯落下淚,好一會才把哭聲憋回去,然後道:“我昨晚就是聽你說,雲娘子的琵琶那樣厲害,茶肆的點心那樣好吃,我卻去不成,心裏不高興,才故意貶低茶肆,我實在是錯得離譜。”

她越說,眼淚又忍不住了,又連忙咬緊牙關憋着。

問星感慨實在是漲了見識,又寬慰她,“姊姊放心,我明白八姊你就是嘴快一些,其實心裏最柔軟善良的。”

問顯連忙點頭,努力好一會,終于又把哭聲憋回去,才小聲道:“我姊姊也教訓我了,她說雲娘子是琵琶大家,品行高潔,從來與人為善、憐貧惜弱,我不該用那樣不堪的話說她。”

“是,這世道待她很不好,但她待這人世很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