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徐二太公被晚輩攙扶着離……
第96章 第 96 章 徐二太公被晚輩攙扶着離……
徐二太公被晚輩攙扶着離去, 問真看着他的背影,t半晌,問含霜:“他的長孫, 名叫見晞的那個,是在見素身邊吧?”
“是,他行序六郎, 前歲被咱們大郎君帶到身邊指點課業,今年也有十七歲。”
問真點點頭, “去信叫他回來,還有族中的青年人, 這陣子我都要見見。”
徐平壽的罪行, 徐二太公或許并不全然清楚, 但強買田地、與人争歌妓打人這些肯定是知道的, 他放任不管, 就可以稱為縱容。
他擔不起苴安這個家了。
苴安需要一個見事清楚明白, 處事果決幹脆的當家人。
問真嘆了口氣, 這樣的人實在難找。
唯一能慶幸的, 就是她還要在苴安盤桓許久,可以慢慢挑尋。
大部分人散去, 含霜立刻吩咐人來撤換地毯, 重燃熏香, 并設瓶花鮮果于堂上, 正值金秋,鮮果供奉也有金盤, 黃澄澄頗為耀目喜人。
問真的目光重新投向雲英與何氏,“二位,稍後縣令大約會來, 請二位到後堂稍待可好?”
何氏此刻既有劫後餘生的歡喜,又因問真所言而有些緊張不安,聞言忙将目光投向雲英。
雲英看起來還算沉着,從容起身揖禮應諾,“雲英與皎娘敬候縣主。”
“你名‘皎’?”問真點點頭後,目光投向何氏,看着她那雙盈盈含着淚光,憔悴也不掩明亮的杏眸,“真是個好名字。”
人雖柔弱了些,可敢将那封血書存留下,今日又揭發告狀,将話說得清晰明白,已經算很有勇氣了。
她看出二人都有些緊張,寬撫道:“你們且去飲茶稍坐吧,我只是還有些後續安排,與一些不明之處要與你們說說,并無甚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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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才松一口氣,在品栀的引導下退到後堂。
老宅管家見縫插針上來問安,問真平淡地叫起,見她沒有刻意晾着自己,管家松了口氣,又忙告罪道:“奴坐居苴安,竟久久未能發現族中這些輕狂之徒、不法之事,将事情報與本家,實乃大罪。”
“賊心叵測,在所難免。”問真擡眼看他,“從前的老徐管家,是三月裏亡故的?見素提拔你上來的?”
管家忙道:“正是,家父亡故後,大郎君念及宅中須得有人照管事務,命小人在孝當值。”
“老管家一世忠心,難為你了。”問真帶着點感慨的語氣嘆了口氣,命人賜下數匹絹布與他,管家連聲稱謝,又要回禀屋室打點情況,正值門房通報:“縣君拜訪縣主。”
問真擺手道:“你且去吧,事情只管說與含霜知道。我不僅自己回來,還有順安縣主、見素家的一雙兒女與一位郎君,都要好生侍奉,各處供給行同我的例子。”又命他代為迎接縣令。
管家連忙稱是,而後退下。
含霜腳步遲緩,作勢替問真整理妝容,問真眼光一遞,無需多言,她便微微颔首,示意問真放心。
能來苴安做地方官,從前與徐家沒有關系的,上了任也多少要搭上一些。
他對問真這位徐家縣主本來打算恭敬客氣地對待,你是地頭蛇,人家親爹還是宰相呢!他要和人硬碰硬,都不夠斤兩,何況人家堂堂正二品縣主,他低頭客氣些也不丢人,他上官見了還得行個禮呢!也不算谄媚讨好宰執了。
結果人家抵達苴安,還沒碰到面,先聽到了永安縣主回到祖宅大殺四方的消息。
五六個人被打得血淋淋,站都站不直地送到縣衙,每個人有不法之行的證據列得清清楚楚,所有可用的人證也全部寫明。
這哪是普通坐享榮華的富貴娘子啊。
說是活閻王還差不多!
縣令扪心自問,他對自家人可下得了如此狠手?可能在短短時間內便掌控如此多、如此清楚的證據,一見面便毫無顧忌地着手處理?
這是何等的雷厲風行,又是何等的底氣!
他對這位徐家大娘子不由更生出兩分敬畏,從前聽到的那些姻緣風流逸聞,這會腦子裏一點都不敢想,原本想象中的富麗貴女也變成冷面羅剎。
他入門老老實實行拜禮後,叉手微微側坐、目光輕垂,俨然是一副謹慎恭敬,面對上官的态度。
問真态度倒是很平和,言辭客氣有禮,先送上一些京中土儀,禮貌地問候一番,才說起族中之事,其中徐平壽被她着重提及,再三道:“請縣君千萬依律處置,無以我徐氏門庭為念。族中有此卑劣之輩,才真叫祖宗蒙羞!我已去信京中,與父祖嚴明,将其六人逐出族譜!”
縣令立刻明白她的态度,鄭重應下,又寬慰她:“王謝門庭尚有膏粱纨绔,縣主勿以此為怒,恐傷及玉體。下官定嚴依律法,懲罪慰良,還以昭昭公理,請縣主放心。”
“有縣君此言,吾無憂矣。”問真鄭重向他一揖手,她雖仍在座,縣令卻也連忙起身回禮,問真忙道:“縣君無需如此拘禮,且嘗此茶,此茶名‘仰秋’,乃今秋京師時興的新茶。”
見她态度如此客氣,縣令懸着的心松下一點,方才吃着沒滋沒味的茶也終于嗅出一點香氣,他忙配合飲茶,然後連聲誇贊。
問真又交代了何氏之事:“徐平壽家苦主之一的何氏,從前礙于長幼之序,受制于徐平壽,也是可憐之人。徐家長子原已仙逝,何氏也已為他守滿三年孝期,可以不算做他們家的人了。
徐平壽夫婦意圖謀殺何氏之事,千萬不可以長幼之禮輕易揭過,何氏父母生養她一場,苦備妝奁為她定得婚姻,徐平壽夫婦謀殺何氏,這樁罪行若被輕易放過,又如何對得起他們夫婦?”
孝道對孝道,也不是什麽大事,徐問真這會只要不砸縣衙的牌匾,她說什麽,縣令都沒膽有二話,聞言立刻答應了——這對地方父母官而言,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當下斷案,官員的主觀意見還是占大頭的。
其餘事情,問真也稍微交代一番,都說得差不多了,她才婉轉客氣地端茶送客,又邀請縣令:“待我等修養停當、府中也整頓完畢,鄙府聊設小宴,誠邀賢伉俪阖家來訪。”
縣令連忙答應。
等走出徐府的門,被陽光照到,他才松了口氣,随從迎來:“阿郎,上轎吧,娘子還打發人來問呢。”
縣令吐出一口長氣,随從小聲問:“可是那位縣主很難相處?”
縣令忙制止他,又道:“縣主并未倨傲無禮之人,待我也十分和善可親。只是縣主高華威儀,我于座前對答,不敢放松心神半分。”
随從忙攙扶他上轎,主仆衆人離去。
問真慢慢吃完一盞茶,眉目終于放松一些,站起身看了眼在廊下垂首候命的徐延壽,擡步走過去一些,“怎麽不進屋裏回話。”
“奴衣角沾血,恐污娘子之目。”徐延壽忙後退數步,問真搖頭好笑道:“人是我叫你砍的,我難道還會怕這點血?若這輩子只有這點血來污我的眼,倒是好了。”
“介紹徐平壽買地的那個中人,找到了嗎?”
徐延壽恭謹回:“他阖家于三個月前遷往外地去了,正在查訪蹤跡,路引、名帖俱非真實。”
“他和徐平壽交好有一年多了吧?”問真冷笑一聲,“真下本錢吶。另外幾個平日交好的狐朋狗友也都查查,這邊摸不着線頭,那邊沒準有線索呢。”
徐延壽立刻應諾,問真思忖一會,又吩咐他:“安排兩個面容低調平凡的人手過去,保護季郎君。”
留州說安全,也不算十分安全,有心之人仍然蟄伏于暗中。
季蘅總不可能一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不宜如問星、明瑞明苓那般一出門動辄護衛成群,季蘅只怕也不适應,還是安排兩個可靠的人手過去為好。
徐延壽唯有低頭應諾,問真吩咐完了事情,又喚秦風來吩咐一番,含霜悄無聲息地走過來,堂前已經唯有一路從京師護送他們的護衛。
問真看了眼含霜,含霜低聲道:“已經安撫住了。”
“食水上要換成咱們的人手,每日采買菜品秦風你派人上心,府邸布防也不要放松,與延壽你們配合安排。盯着管家的人仍是盯緊了,稍有蛛絲馬跡立刻來報,含霜你在宅中留心,府裏的人手要篩成穩妥的,還有本地的祭田地畝賬目,明日叫他們送來。”
問真吩咐了許多,又道:“這段日子,大家都忙些,等家裏的事情料理清楚,都來領紅封。今年年底的例賞,除了府裏的,我這裏,比往年單獨與你們的再翻一倍!t”
秦風等人連忙謝賞,聲音傳出去,護衛中的年輕人們忍不住來問,聽聞消息,面上頓時都染上喜色,氣氛頓時輕松愉快起來。
秦風和徐延壽很快收斂喜意,問真擺擺手叫他們退下,他們轉身如何安排事務、緊屬下的皮,就不在問真的考慮範圍。
她攜着含霜轉回後堂,雲英與何皎娘被安置其中,因問真久久未到,正惴惴坐着,聽到隐約的腳步聲,便忙探頭來看,見到問真的身影,立刻雙雙問安:“見過縣主。”
“何娘子有病在身,何須多禮?”問真命人攙扶她,又看向雲英,懇切地道:“今日雲娘子為友人仗義攔車,實在高義,徐某佩服。”
雲英應是個及笄不久的年輕娘子,生着一雙澄澈而機敏的眼睛,黑黝黝的眼瞳極亮,透着靈動鮮活氣,但其行禮、落座的一舉一動都十分合宜,且做出來并不刻意,是行雲流水的自然,應當是自幼接受教育,已經将禮儀刻到骨子裏。
徐家娘子們、宣娘、宣雉甚至如今年歲尚幼的謝敏……都是如此。
但她的肌膚就不是久在閨中萬般嬌養的瑩白,而是蜜糖琥珀一般的顏色,巴掌大的臉上生着那樣一雙明亮的眼,正如叢林中敏捷聰明的豹子一般。
問真很難不對這樣的娘子生出好感。
雲英被問真一誇獎,臉頰微紅,露出一點赧意,倒不見方才正義凜然、分毫不懼的模樣,“縣主過獎了。”
問真含笑,“折騰了半日,你們只怕也都腹中饑餓,先用些點心,稍後留頓飯食再回。”
何皎娘還有些拘束,初長成的豹子一樣的雲英或許是嗅到她的友善,不再客氣推拒,而是認認真真地道了謝。
問真微微一笑,這回笑意流到眼底,她又看向何皎娘,道:“徐平壽長子既然已過世三年,你與徐家也可以撇開幹系了,回頭你裝好自己的嫁妝,回家便是。你經歷這一番波折,全因徐家而起,嫡支對徐平壽有約束不周之過,問真代徐家向你道歉。”
何皎娘驚慌失措,忙道不敢。
問真溫聲道:“婦人青年守寡,是很不容易,徐平壽夫婦又品性如此。你這三年也受了許多苦楚吧。”
何皎娘聽着,心中不禁一酸。
她守寡的這三年,上面舅姑刻薄刁鑽,下面小叔年長難纏,日子着實很不好過。
方才告狀的時候,雖然帶着眼淚,可心裏含着一股狠勁,還能忍住哭腔利利索索地将事情說完。
這會一聽問真所言,她心中之酸痛無以複加,淚如決堤般湧出,忍着病痛與心中酸苦的上千個日日夜夜的委屈艱難終于被人說出,她起身深深拜下,卻已無法言語,只能一聲聲呼喚:“縣主!縣主!”
“無論你是否有心再嫁,我認你為義妹,贈一份奁産與你,你若要嫁人,便算是嫁妝,不想嫁人,就是我贈你的私産。縣君那裏我也書哦得清楚,你已不算徐平壽家的人,不怕日後再有風言風語。”
認個義妹,若不擺酒席、祭天地、跪父母,便只是一句話的事而已,并不正式,對問真而言不算什麽,日後大概率也不會再有交際。
但在苴安這個小地方,卻足夠改變何皎娘的際遇,讓她立刻從徐平壽家的不堪中洗脫,迎來新生。
何皎娘淚落如雨,泣不成聲,只能用力磕頭,雲英也同她一起深深拜下,“縣主大義,世人罔及!”
問真并不是為了聽這些稱功贊德之言,早十年,民間有災,她捐出一套首飾的錢,便會有人将她誇得天花亂墜,如聖人在世一般。
稱贊功德的言語最不值錢,唯一的用處,大約是哪日走錯了路時想起來,拿來拷問拷問自己吧。
問真親自攙扶二人起身,重新歸坐,對何皎娘道:“你不必急切,對未來生活要做仔細打算。”
何皎娘雖也不過雙十之年,可經歷過這麽多事,早已非天真稚子,聽到問真的話,便明白她言中深意,“縣主放心,奴經歷此番磨難,日後遇事必更謹慎小心,若非萬全,絕不輕易踏出一步。”
雖似有些矯枉過正,但看她對未來的生活還有盼頭、也打起了精神,問真點點頭,放下心。
有了精神,就有韌勁,回頭徐平壽家的財産清算完,幹淨的部分會用來補償受害者,何皎娘也在其中,有權得到一份,問真再稍微資助一些,足夠她在苴安有存身之處,養好身體生活下去。
雲英徹底放下了心,她看向問真,有一瞬的欲言又止。
問真叫含霜:“季芷那裏可收拾好了?帶着何娘子過去,給她瞧瞧吧。”又對何皎娘道:“季娘子是醫術極高明的醫者,我與舍妹的身體一向由她料理,先叫她替你看看,那醫者所開的不對症藥物是否在體內仍有餘害,今日先看了才能安心,不然你出去安身也有兩日不得安靜,只怕一時還看不上大夫。”
何皎娘已不知如何稱謝為好,再四向她行禮。
不多時,後堂只餘下問真、雲英與兩個在外聽喚的使女,雲英沉下心,起身向問真一拜,“我還有一事,要向縣主陳明。”
問真看向她,“方才見娘子欲言又止,想是有事之故,娘子只管說明,問真但有能效力之處,一定盡心。”
雲英忙道:“縣主過于客氣,我所說之事,也與今日之事有關。方才我們所說,自盡的韓幺娘——她其實并沒有死!我在亂葬崗救下了她,才知道了這所有事情。只是她自盡時咽喉受損,如今口不能言。
徐平壽又一向宣揚徐家之勢,她心灰意冷,我救回她後,她又幾度尋死,我想盡辦法勸慰她,說好帶她到雍州狀告此事,她才不再尋死,近日聽聞縣主将至,她心中又有了盼頭,更為配合醫藥,已經有所好轉。我與皎娘也是因她才認識的。”
這對問真而言,可以說是今日聽到的第一個好消息。
問真雙目一亮,立刻道:“她現在何處?”
“縣主或許想,将她接來好生安置照顧,堂堂正正地替她恢複身份。這也正是我遲疑的。”雲英低聲道:“幺娘已不想恢複她的身份,她只想以韓氏女之死,換取徐平壽最大的懲罰。她家中……待她也不慎好,她如今身有殘疾,回家之後,一日兩日還好,時間一長,只怕……”
問真神情微沉,不複方才的神采飛揚,雲英提起心,怕她有所不滿。
雲英正緊張着,問真卻笑了,“這算什麽。她活着就是天大的幸事了。身份我來解決,你問問她可還想要如今這個名字?若不想要,再想一個遞來。至于日後……她身有殘疾,哪怕不想依附父母,孤身在外也并不安全。”
這也正是雲英所憂慮的,韓幺娘的情況與何皎娘很不一樣。
轉瞬之間,問真已拿定主意,幹脆地道:“我在京中有幾處産業,既有胭脂工坊,也有織房繡坊,都在田莊中,供應吃住。她有手有腳,跟着我上京,不愁養不活自己。你替我問她的意思,她若是願意,我便叫人去接她,正好在我這裏調理身體。”
雲英聞言大喜,“這樣再好不過了!”
問真又道:“韓幺娘這段日子蒙你照顧,只怕花費不菲,此事全由徐家而起,娘子高義照拂,我理應有所報答。”
說着,輕擊玉磬,品栀率着兩個仆婦,捧上一枚玉令、兩箱錢幣碎銀來。
“看娘子的模樣,大約久在外行走,絹帛銀錠于娘子無用,倒是這些散碎銀錢更方便些。”問真笑着指那枚玉令,“唯獨此令,是留與娘子傍身的。娘子若有危難之時,持此令,到徐家或緣濟商行,都可以尋求幫助。”
雲英有些手足無措,錢确實不算什麽,徐問真的承諾才更珍貴難得。
她道:“我幫幺娘、皎娘,不過因一個‘義’字,受娘子如此重饋,我于心有愧。”
問真仍是溫柔含笑,“因義而行,更值得敬重彰表。你将此物收下,日後也可利用她幫助更多的人。”
雲英遲疑猶豫半晌,還是将此物收下,并向問真鄭重一拜,“今日之前,我只求縣主心中還有三分良知,我當街大鬧一場,能救皎娘一命。今日之後,我凡路佛寺道觀,必對佛祖天尊虔誠祈禱,誠願縣主長命百歲、五福俱全,永歲安樂無憂。”
“我所求,也只有問心無愧而已。”問真攙扶起雲英,“娘子看來,是江湖漂泊之士。天高地遠,得見萬方遼t闊,遇天下知己的同時,也正是危機四伏。還請娘子千萬珍重。”
雲英聽她言語中頗有深意,定定注視她一眼,遲疑一下,才輕聲道:“我信徐家大娘子是個好人。”
“這才叫人更不放心。”問真以指虛虛抵住她的唇,搖頭輕嘆。
雲英明白了她的意思,輕笑一下,退後兩步,端端正正向她一禮,“請縣主放心,雲英一定保重自己、不輕信于人,此後天高地遠,縣主也勿以雲英為念。”
問真欣慰颔首,“如此才好。”
此後,一個奔江湖之遠,一個居繁華之中,山高海闊,不必再見,今時半日之交,已算有緣。
問真見到雲英的第一眼,便對她那雙圓眼感到模糊的熟悉,很多年前,曾有一位小娘子,也生着如此的圓眼,被嫁到應家的八娘子帶來拜會大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