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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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禦書房召見老太君。
我則被要求跪在禦書房外等候傳喚。
我老老實實跪着,将他們的談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老太君為邵氏一門戰死的二十五位将領喊冤,聲稱若無貓膩,北狄絕無可能一夜攻破冬堅城。
皇帝讓她拿出證據來。
她沒有憑證。
她所言,只因對自家兒郎們的信任與了解。
皇帝不與她争辯,輕描淡寫地說出令人膽戰心驚的話。
他說:「空口無憑,你是怎麽敢率衆逼宮的?」
老太君惶恐不已:「陛下息怒,臣婦絕無逼宮之意。」
皇帝不知是何反應,禦書房內忽然響起三皇子的聲音。
他道:「老太君,實不相瞞,出征前,父皇也曾下密诏,令我暗中調查邵氏二十五名将領戰死的真相。
「目前來看,冬堅城大敗,實因北狄新研制出的攻城器械不管破壞力,還是殺傷力都十分驚人,殺了大盛一個措手不及。」
三皇子詳細講述了他與北狄交戰期間,在明知對方擁有攻城武器的情況下,那些仗打得有多艱難,意在讓老太君知曉,北狄此次使用的兵器厲害得遠超以往認知。
皇帝召見老太君,已算給了她莫大的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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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君想要争取調查的真相,三皇子也給了她一個有理有據的解釋。
再想深究,必須得拿出實證來。
老太君拿不出證據,注定铩羽而歸。
走出禦書房的老太君,背脊彎曲,看上去更加蒼老了。
她行至我身旁,發現我還跪着,心疼地摸了摸我的腦袋,取下大拇指上的祖母綠扳指,放入我手中,對我道:「老身犯了糊塗,連累六公主受罪,還請六公主收下這份薄禮,算作老身對六公主的感激之情。」
我珍重收下,朝她笑了笑,從地上爬起來,在老太君的目送下,跟随餘隽鶴步入禦書房。
我很少見到我的父皇。
對他僅有的印象,一回是阿娘的棺椁停在承澤殿裏,他半夜前來,也不祭拜,就在棺椁前站了兩炷香的時辰,連一滴眼淚都不曾為阿娘流。
另一回則是餘隽鶴帶來的口谕,說皇帝有令,讓六公主代替十一公主前往北狄。
只這兩回,印象深刻,再就沒有了。
一進禦書房,我熟練地下跪,将腦袋磕在地板上。
視線裏出現兩雙腳,一雙五爪金龍,是我很少謀面的父皇。另一雙是早已看慣的鞋子,是三皇子。
五爪金龍立在我面前,聲音從頭頂飄下來。
「朕沒想到,敢跟邵氏婦孺跪在一起的人,是你。」
所謂天子,大抵如此吧。
光從語氣裏,很難判斷他懷着怎樣的心情說出這句話。
聖心難測。
我伏跪在地,從善如流道:「兒臣知錯。」
皇帝似乎盯着我看了一會兒,不知想了些什麽,再開口時,語氣充滿厭惡。
他說:「你既然這麽喜歡跪,就去後小門跪着吧。」
從進禦書房,到出禦書房,我連皇帝的樣子都沒看到,只看到他的腿了。
說我是最不受他待見的女兒,這句話恐怕再合适不過。
後小門這個地方,也是有說法的。
宮裏的太監婢女最常從這裏經過。
這邊道路窄。
我往路上一跪,他們打我身邊經過都得十分留心,不然,指不定踩我一腳。
便是犯了錯的宮婢都不曾罰來這裏跪。
我也算獨得一份羞辱了。
要不是齊貴妃差青芙給我送來大氅披在身上,讓不少有心人記起我是養在沐晨宮的,難保我不會被人踩在腳下蹂躏。
我從晌午一直跪到日落西山,肚子咕咕叫時,眼前出現一雙熟悉的鞋子。
我從兜帽裏擡起頭來。
自從回到上京城後,三皇子就不常穿甲胄了。
他又換回了那身金貴無比的錦衣華袍,看上去少了肅殺的冷魄,多了一份尊貴的疏離。
和從前一模一樣。
只是,這樣的他,突然轉身,蹲下,向跪着的我露出寬闊的背脊。
他說:「上來,我背你回去。」
我很少震驚。
在短短十七年的人生中,這應該是正兒八經第一次,因為覺得意外,腦子久久沒能轉過彎來。
「三皇兄,這是……何意?」
三皇子不明白我疑惑的點,他理所當然道:「宮裏慣會踩高捧低,我背你回薇花殿,好叫他們擦亮眼睛,醒醒腦子。」
他的話,我可以理解。
他乃軍功加身的鎮北王。
他纡尊降貴背在身上的人,旁人怎敢欺淩?
他在為我撐腰。
可是,他為何願意這樣做?
我思來想去,想不明白,索性占了這樁便宜,往他背上一趴。
一路上,當真有不少眼珠子恨不得在眼眶裏拐彎,轉着方向偷窺。
他們的竊竊私語,全叫我聽進耳朵裏。
我草草聽了幾句,不感興趣,便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三皇子身上。
「還未恭喜三皇兄被冊封為鎮北王,聽說不日你将搬進新的府邸,屆時請帖會送我一份嗎?」
我只是試探一問,沒想到,三皇子應道:「自然有你一份。」
我一頓。
因為在他背上的緣故,再怎麽細微的變化,亦瞬間被他察覺。
他問我:「怎麽了?」
身為一個不受寵的公主,我一直很難尋到合适的理由出宮。
如今一個現成的機會擺在我面前。
我的心髒隐秘地加速跳動,思緒早已飛遠。
我按捺激動,感恩道:「多謝三皇兄。」
末了,又擔心地叮囑:「千萬別忘了,給我送一份請帖來。」
許是我特意交代的樣子有些好笑,三皇子的唇邊露出一點笑意,他說:「好,不會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