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心靈感應
心靈感應
二月立春剛過,轉眼離春節假期還有一周。
陳幸予在同安市暫時落了腳。
辭職以後,百無聊賴即是日常,而日常的所有細微感觸好像都被緩慢放大了。
比如身體的某一處疼痛、看到某一部電影的感動、喝水時嗓子發出的咕咚聲,似乎都在搶奪她無聊的注意力,豐富她無聊的生活。
那些被陳幸予刻意用忙碌工作覆蓋掉的各種情緒,也同樣野蠻生長着。
陳幸予原本覺得,這次逃跑應該是“輕車熟路”,但卻事與願違,一切好像并沒有回到正軌。
擅長逃避,可能就是因為不擅長遺忘。
程故舟時隔這麽多年的突然出現,猶如暗夜放火,燃起了她對這段感情未滅的火星,卻也燎沒了她心裏那個處處漏風的避難所。
同安市第一醫院的神經內科也算有名,陳幸予去了三次,除了挂號的科室大夫和開的藥有些區別,吃了藥的效果都差別不大。
治療睡眠的藥,她吃了會嗜睡,一個人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好幾次她一睜眼,已經是第二天的過午或是傍晚,醒來的時候發現驷馬在她枕頭旁邊乖乖趴着,食盆裏面一粒貓糧都沒有了。
可她只有給貓換糧的力氣,沒有給自己做“糧”的力氣。那幾天,她幾乎從早到晚都是靠點外賣來維持生存,吃到嘴上起泡不說,她甚至有種失去味覺的錯覺,連喝水都覺得味道不對。
不吃藥,她就像個走進夜晚迷宮的人,不斷在噩夢裏徘徊。
之前她以為只要和問題共存就好,但現在,這個問題,似乎要将她碾壓、吞噬。微妙的平橫被打破,不管夢裏的人是什麽人,她都不想再見了。
後來再去醫院,一個主治醫生甩着黑臉看陳幸予的就診記錄,直接告訴她不用再來了,“你要是不吃藥,不配合治療,找誰看都一樣。”
被大夫數落得臉上有些挂不住,陳幸予悻悻低頭出來,邊走邊覺得自己的人生,着實有些荒唐。
不知不覺,她又走到這幾日常來的這條巷子口。
這條靜伏于青磚古樓之間小巷子,離最繁華的商業街有些遠,所以總是少有人至,陳幸予卻偏偏貪戀這裏的安靜悠閑。
這天天氣不錯,陳幸予一擡頭,看見被夾在灰牆之間的那道天空,格外的藍。
偶遇路過的一只小貓,停下來和陳幸予一起望天,陳幸予心裏癢癢,卻沒有蹲下來逗,她怕回到住處的時候,驷馬聞到陌生氣味,就不搭理她了。
陳幸予換了新手機和新的電話號碼,聯系人沒超過五個。
每天回家,她除了和驷馬說說話,便再無聊天的對象,大部分時間,她都覺得這世界安靜得剛剛好,畢竟夜晚的夢實在紛亂嘈雜,當然也有時候,她覺得自己跟這個世界好像真的徹底失聯了。
房東來電話的時候,陳幸予正從小巷子裏往熱鬧一些的街區走,想給自己找點吃的。
聽到來自熟人的問候,陳幸予的心裏還是有些暖的,然而當房東阿姨告訴她房間跑水,她的紙箱被水淹了之後,她的心一下子就涼了半截。
“你也不用太擔心啦,”房東阿姨安慰她,“跑水不嚴重,水管破的時候,我也不在家的,是下一個租房的先生,幫忙收拾的屋子。不過他怕你的東西被水泡壞了,就幫你把東西從箱子裏面拿出來了。那位先生還說怕你會介意,讓我專程打電話告訴你一聲,如果有問題,我可以随時幫你聯系他。”
“那真的是太感謝了。”陳幸予道謝之餘,還在回憶着,自己到底在箱子裏放了些什麽。
“阿姨,您就幫我謝謝那位先生吧,應該沒什麽特別重要的東西,如果他覺得礙事,也可以都丢掉的。”
陳幸予實在想不起紙箱裏有什麽,大概是吃藥的副作用,讓她的腦子最近變得模模糊糊的。
“好。我會替你轉告他。小陳啊,這馬上就要過年了……你有什麽打算?還是……不回家嗎?”房東阿姨意意思思地開口。
陳幸予心裏又漸漸暖和起來,“是,在外面轉轉,散散心。”
房東阿姨的語氣卻越發擔心:“一個女孩子家家的,春節還在外面漂着,阿姨都有些不放心你了。”
陳幸予卻還笑得輕松,“放心吧,阿姨,過年的去處我已經打算好了,不會孤單的。”
“好吧,在外面遇到什麽事,可以跟阿姨說,也可以随時回來的,租房的事兒咱們都好商量。過年那兩天,你不介意的話,可以把去處告訴我,萬一有個什麽緊急情況,就算我幫不上忙,也算是個聯絡人你說是不是?”
聽着房東阿姨像自家長輩一樣的叮囑,陳幸予心裏竟忽然有些猶豫,要不要回去,畢竟驅寒向暖,的确是人的天性,但她立刻否定了自己這樣的想法,因為不是所有的“冷”,都能說出口,也不是所有的出發,都有退路。
吃了飯,回到臨時租住所,陳幸予躺在床上撸貓的時候,再次點開了手機裏同安市社會福利院征集春節陪護志願者的廣告。
聯系電話打過了、個人資料提交過了、要求的面談也去過了,福利院的工作人員告訴陳幸予回去等消息,一等等了一周,陳幸予心裏也有些沒底了。
可能是整個人看起來不大精神吧,陳幸予對照着黑了屏的手機自嘲。一扭頭,她看見床頭櫃上整齊碼好的藥盒,陷入了糾結。
最後,她還是沒吃藥。因為她忽然想起紙箱裏,裝的是她喜歡讀的書和看的漫畫,還有工作時的筆記本電腦,每一樣好像都不能被丢掉。
可見,保持清醒可太重要了。
又是一夜夢裏的垂死掙紮和生離死別,陳幸予半夜醒來,出的汗把被子打得濕涼,流的眼淚把枕頭洇得粘臉。
把被子從裏到外翻個面,把枕頭擺到底朝天,陳幸予閉着眼想,再等兩天,再收不到福利院的信息,就飛去熱帶的島嶼游泳。
三天後,陳幸予正看着翻了三倍兒的機票肉疼,福利院的電話就來了,她帶着驷馬,直接住到了福利院附近的酒店。
春假開始了,陳幸予也正式開啓了福利院的志願陪護工作。
假期第一天就是除夕,陳幸予到的時候,工作人員已經拿着紅燈籠和福字在活動室忙碌了。
打過招呼之後,陳幸予馬上加入了布置聯歡會的隊伍。同去的志願者還有四五個人,大家簡單分工,陳幸予和另外一個大姐一起負責為孩子們包裝禮物盒。
同安市的這家社會福利院,不僅有孤兒還有老人。孩子們當然是最興奮的,精神好、腿腳靈活的老爺爺老奶奶喜歡熱鬧,也過來幫忙。
牙齒漏了風的老爺爺,非要在人群中間給大家表演吹氣球,孩子們看見老頑童擠眉弄眼的滑稽模樣,在一旁捧着肚子笑出了眼淚;幾個小孩子手裏還握着來不及系扣的氣球,笑的時候一撒手,氣球吱吱叫着游竄上了房頂,孩子們更像是看了什麽新鮮的戲法一樣,又叫又鬧地拍起手來。
除夕這天,宜諸事不計較,所以無論是誰任性地想要撒歡,都沒人阻攔和規勸。
陽光透過活動室大大的玻璃窗灑進來,曬在陳幸予的後背上,她覺得身體好像柔軟了一點,耳邊萦繞的愉快交談聲,哔哔駁駁的剝瓜子聲,氣球嘶嘶的進氣聲,讓陳幸予覺得既恍惚又真實。
這些日子她心裏總有一種惴惴不安的感覺。
尤其一個人的時候,她總是需要刻意控制自己胡思亂想的腦袋,靠做些其他的事情轉移注意力,但眼前這個裝零食裝糖果的簡單工作,并不需要費什麽周折,就能讓她的心靜下來,她甚至有些舍不得将這份專注和投入停下。
會場被一片喜慶的紅色裝點,陳幸予也開始期待聯歡會的正式開演。
這些年,她組織過無數場大型的營銷活動,從來都是站在後臺,心情緊張地盯住每一個環節直到結束撤場。如今只是單純地當一個“心無牽挂”的觀衆去欣賞別人,陳幸予覺得這感覺很新鮮。
看着大家在臺上自娛自樂的表演,陳幸予有些感慨,福利院裏很多上了年紀的人,都“身手不凡”,他們會拉小提琴、會寫毛筆字、會用俄語配音,他們也都很溫柔,陳幸予被一個老奶奶握住手的時候,幹燥而溫暖的手掌,一點也不遜色于陽光灑到她後背上的溫度。
可偏偏就是這樣一群看起來值得被世界用溫暖相擁的人,相聚在了福利院,今天誰也沒有提到各自的經歷,誰也沒有互相攀問,大家都心照不宣,只負責讓自己開心。
陳幸予之前辦過了健康證,所以準備午飯的時候,也去後廚幫忙打了下手,炒菜的師傅見陳幸予一進來,就笑着問:“姑娘這麽漂亮又這麽有愛心,有沒有男朋友?”
陳幸予笑着搖頭。
師傅哈哈了兩聲也沒再往下說,他把刀往菜板上一剁,招呼不遠處一個正切菜的瘦弱男生,“小川,過來,你們兩個,去擀餃子皮!”師傅這話說完,才補問了陳幸予一句:“姑娘,會擀餃子皮嗎?”
陳幸予只點了頭還沒回答,就被師傅從後面輕輕一推,差點和拿着面盆正走過來的小男生撞個滿懷。
陳幸予和那小男生一起默默幹活,說不尴尬是假的,但好在做面點對于陳幸予來說駕輕就熟,她手很快,一小會兒手邊的面皮就像一座小山,被層層堆了起來。
再拿刀切面團的時候,陳幸予一個不留神,切到了手。
傷口有些深,手指頭到嘴裏的甜味有些濃。旁邊的男生緊張地帶她去消毒,陳幸予看見他拿着創可貼,想起了聯誼那天在車裏的程故舟。
“姐姐,你是疼笑了嗎?”男生問話時,微笑的臉上帶着些許不好意思。
陳幸予接過創可貼回答:“不是,想起了以前的事。”
男生忽然一臉羨慕,“這得是多好的回憶啊,讓你連疼都忘了。”
陳幸予不知怎麽回答,嘴角微微回勾。
“姐姐,我們這裏招聘長期的工作人員的,過完春節,你要不要留下來?”
這問題從這個剛認識的小男生嘴裏說出來,确實讓陳幸予有些意外,她反應了一會才回答,“啊……我還沒想好,這幾天先試試吧。”
男生似乎還要開口說什麽,就被炒菜的師傅拉去包餃子了,陳幸予因為光榮“負傷”,又回到了活動室,陪着老人和孩子聊天。
午飯菜式很多,但都樸素而家常,大家像一家人一樣,圍坐在一張張圓桌前,也吃得其樂融融,溫馨開懷。
晚上回到酒店,陳幸予把合影的照片發給了房東阿姨,向她報了個平安,順便告訴阿姨,紙箱裏的東西,還是麻煩那位先生先幫忙收起來,春節過後,她就回去收拾。
接下來的幾天,志願者陸陸續續離開,福利院除了接待了幾波前來探望的官方和愛心人士,大多數時間又變得安靜下來。
陳幸予在這裏學會了給小女孩編花辮,學會了幾句簡單的俄語,還練了好幾天的毛筆字,每天晚上回到酒店,她都覺得,這一天過得很圓滿,至少,能讓她扛住晚上的噩夢,期待第二天。
距離春假結束還有兩天,陳幸予終于找到了她內心惴惴不安和突然受傷的源頭——手機裏唯一一個來自北山的聯系人給她打來電話,告訴她,她媽媽病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