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那天星落
那天星落
陳幸予在北山,有個好朋友,鄭媛。
同作為沒人管的教師子女,陳幸予和鄭媛從小學開始,一路一起玩兒到高中,直到她失聯之前,鄭媛都是她的死黨,後來陳幸予跑去澳洲,也是鄭媛幫忙做的掩護。
陳幸予曾經和鄭媛約定,除非家裏出了什麽大事,否則不要聯系。她并不是想和鄭媛絕交,而是不想再有人向鄭媛問起自己,給鄭媛添些不必要的麻煩。
其實陳幸予每年都會在鄭媛生日的時候,給她寄去一大箱子的生日禮物,她從沒說過是自己寄的,也從不寫寄件地址,鄭媛也從沒問過。多年來,這對天各一方的死黨,一直這樣默默遙望又互相守護着。
當然,她給鄭媛寄禮物也有另一層意思,就是告訴鄭媛,自己過得還可以,讓她放心。
有時候,陳幸予也會給鄭媛寄去一些老年人吃的保養品,而且一寄就是雙份,鄭媛就會心領神會地通過自己老爸帶給陳老師一份。
接到鄭媛電話的時候,陳幸予正陪着福利院的柳奶奶練習毛筆字,手機被她拿來當作鎮紙。
看着不斷閃爍的手機屏幕,陳幸予幹幹淨淨的一筆一劃頓成了墨點,按透了宣紙,留下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鄭媛沒有任何寒暄,直接開口:“幸予啊,阿姨她已經昏迷住院了,陳叔叔狀态也不太好,我爸和叔叔的幾個同事這兩天都在醫院幫忙,你考慮考慮,要不要回來吧。還有,你……最近怎麽樣?”
“我在同安市福利院做義工,還好。謝謝你阿媛,如果我回去,會給你消息。”陳幸予放了電話,覺得手腕發軟,軟到拿不起一支毛筆。
“怎麽了小陳,家裏有事?”柳奶奶也把毛筆放下了,拉着陳幸予坐下來關心詢問。
陳幸予很想回答,可這故事太長了,她甚至都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将近十年沒回家的女兒,得知自己的母親病危,還在猶豫回不回去看望,是有多過分。
陳幸予只剩嘆氣,柳奶奶卻像懂了她一樣,“都說字如其人吶,小陳你寫字,有筆鋒有規矩是不假,但每次頓筆,你都頓得很重,奶奶知道,這事,肯定壓在你心裏很久了。”
“柳奶奶,我……”陳幸予還是沒說,自嘲般地苦笑。
柳奶奶倒是平和依舊,“丫頭啊,不想說就別說了,此時此地此人,皆有原因,即是解釋。奶奶作為過來人,心裏的事可比你多多了,不說不也沒什麽的。”
陳幸予只是點頭,心裏的慌亂被柳奶奶順着後背一下一下撫平之後,她只問了一句:“柳奶奶,回不去的家,還有必要回嗎?”
柳奶奶輕拍陳幸予的肩膀,笑着問她:“丫頭,你看我,天天住福利院,這算是我的家嗎?”
陳幸予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的話,可能會刺傷柳奶奶,她剛要道歉,就被對方笑着搖手打斷了。
“要是把家和人分開,沒有你不能去的地方,無非就是有不想面對的人罷了。怎麽面對別人也沒那麽重要,不過別人也是你自己的對照,怎麽面對你自己,還是挺重要的。”
柳奶奶的話,陳幸予聽進去八九分,剩下的那一二,她聽懂了,但發現面對起來有些艱難。
再接到鄭媛打來的電話,是兩天以後,當時陳幸予正在開車回北山的高速上。
鄭媛告訴陳幸予:“阿姨過世了。”
陳幸予把車開到了最近的服務區,在車裏把音樂聲放到最大,她以為自己會大哭一場,卻發現,流不出眼淚。
她知道也許自己不該那麽想,但她心裏的确有一種,一切大概結束了的如釋重負。
如果說,小時候,母親對自己的态度是喜怒無常、随時冷臉,那麽從陳星時去世開始,母親對自己的态度,便是非打即罵,厭棄仇怨。
小時候,陳幸予總想,如果自己不是陳家親生的女兒,是不是一切都能解釋,心裏會不會更好受一些,後來陳星時去世,她被母親打得多了,漸漸也開始覺得,這樣的自己,好像真的不該來陳家當女兒。
讓陳幸予一落再落,直落到底的人生分水嶺,就在那年的12月31號,那天她生日。
生日之前,陳幸予專程給陳星時打電話,要求陳星時來學校看她。
那時陳星時已經考上了醫學院的研究生,開始了規培。本來陳星時說時間緊張,抽不出空,但拗不過陳幸予的撒嬌耍賴,這才答應她元旦放假那天會來。
其實陳幸予心裏的小算盤打得響,她料到陳星時一定會趁着假期過來,所以早早把生日當天的安排,留給了程故舟。
20歲的年紀,對未來的期待被放到無限大,當然什麽都想有,什麽都想要。
那天程故舟送了陳幸予一大束鮮花,陳幸予左手捧着花,右手牽着人,滿校園溜達,從此程故舟不再是神秘的遠房親戚,而是她光明正大的男朋友。
那天陳幸予和程故舟做了很多計劃,以後每年的生日和紀念日,要去哪裏,要怎麽過,要過得開心,過得有意思。
那天兩個人還約定,過年的時候會一起去她家裏,程故舟說無論如何,都得闖過陳老師的酒桌子。
第二天元旦,陳幸予見到陳星時,更是得意到走路都颠着腳。
陳星時挑着眉問她,程故舟走了?陳幸予還要顧左右而言他,說程故舟要出差,已經坐飛機走了。
陳星時雖然嘴上說着陳幸予任性,可實際上,也買了好幾樣禮物給她,帶她吃飯陪她逛街,一切的小任性,都答應了她。
陳幸予以為自己的人生終于開始翻盤,既沾沾自喜又想滿世界炫耀。可實際上,老天爺只是借她看一眼她眼裏的美好未來,然後當着她的面,親手撕碎罷了。
當天晚上,陳幸予趕到醫院的時候,看到的已是陳星時冰冷的遺體。
“不可能……這不是我哥,我哥是陳星時,是跟着來搶救傷員的,你們一定是搞錯了……”陳幸予像被抽走了靈魂,身體沉重到不能挪動一絲一毫,她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幻像。
因為一個小時之前,她和陳星時還在出租車上,互相鬥着嘴,像小時候那樣伸手打鬧。
下車之後,陳星時還望了望前面的路況,說,好像是有交通事故,你先回學校。
那時陳幸予表面答應,實際卻沒聽,她在陳星時身後不遠處,看着他的背影偷偷跟着他走了一路。
她看着陳星時到了事故現場,第一時間對傷者進行了緊急搶救,手法專業,動作幹練利落。
她看着路上來來往往的人,都在圍觀讨論,只有陳星時鎮定自若,安慰着傷者的家屬。
她看着陳星時看到了她,飛來一個責怪她任性不聽話的眼神,但當他一低頭看向傷者,就又是個專業的醫生。
她看着陳星時和趕來的交警和醫生嚴肅交流,全然不是剛才出租車裏,嬉皮笑臉不着調的哥哥。
她看着陳星時跟着上了救護車又下來,走到自己面前,拍拍自己的頭說:“聽話小星,你先回去,我跟着去看看。”
然後,她又看着陳星時在救護車刺耳的鳴笛聲中,消失在了蒙蒙夜色裏。
所以,到底要怎麽接受,陳星時為了救死扶傷,就這樣獻出了自己生命?
“救護車在開往醫院的路上,又遇到了交通事故,小夥子坐的位置,不太好,被撞得最厲害,對不起啊小妹妹,沒能搶救過來你的哥哥……”
聽着旁邊的醫生語氣沉重地解釋,陳幸予抓着陳星時冰冷僵硬的手,只是哭。
從小聲地哭,到嗚嗚地哭,最後再到嚎啕大哭,好像哭得越大聲,陳星時就能聽到,就能回來一樣。
父母趕到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淩晨。因為是醫生幫忙聯絡的,所以蹲在醫院角落哭了一晚上的陳幸予,首先聽到的是她媽媽凄淩的慘叫,緊接着,是她爸爸低沉的哭聲。
陳幸予被醫生領着來到父母面前,她爸爸看到她,原本想抱一抱她,可她剛想走進她爸爸的懷裏,就被她媽媽猛推到了地上。
面對她媽媽瘋狂的撕扭和踢打,她根本沒有力氣還手,她爸爸和醫生兩個人上前攔住了她媽媽向前抓夠的身體,卻攔不住她媽媽厲聲的吼叫:
“你哥為什麽會來你學校找你!你給我說!你哥現在這樣了!為什麽會這樣你說啊你!怎麽死的不是你啊……”
陳幸予什麽都不敢說,就只是哭。
醫生又把情況解釋了一遍,說和妹妹沒有關系,真的非常抱歉,對不起是意外。
可這些話,好像沒有作用。
從此,在破碎的陳家,陳幸予在她媽媽嘴裏,沒有了姓名,有的只有“喂”“哎”“掃把星”。
鎖骨上的那道細長的傷疤,也是來自于她媽媽的抓撓。實際上,除了臉上,陳幸予身體上看不見的地方,大大小小的傷口,還有很多。
她爸爸特意請了長假看着她媽媽,她爸爸在的時候,她能相對安全地在家裏呆着,可只要她爸爸稍微出去一會,她媽媽就像得到了報複的機會一樣,用盡一切暴力的語言或是行動攻擊她。
把陳星時運回北山的那天晚上,陳幸予才聯系上程故舟,程故舟聽到消息,聲音都變了。
程故舟趕在陳星時辦喪事的當天,回來了。沒想到,隔了兩三天再相見,是一個挨打,一個解救。另一個,去了天上。
程故舟從葬禮上離開之前,跟陳幸予說過,要不要搬到他家去住。
陳幸予搖頭拒絕了,公序良俗的講究,她還是知道的,更何況,她媽媽罵她掃把星,大概四周的鄰裏都知道了。
陳星時喪事過後不久,程故舟又跟着他爸爸去到了國外談生意,那段時間,陳幸予也沒回去上學,只靠着和程故舟聊天打電話,熬過每一天。無論多晚,只要她睡不着,程故舟就會陪着她。
陳幸予一度對程故舟的媽媽馮薇,心存無限的感激。程故舟不在家的那段時間,馮薇隔三差五就把陳幸予叫到自己家裏,和她談心,帶她逛街,讓她覺得,這世界上,也許還有一個媽媽,管她叫“小幸予”。
直到有一天,陳幸予再去程家的時候,發現她的馮薇阿姨,正在沙發上和另一個女生聊得開心。
一進門,陳幸予就被馮薇阿姨親切地招呼到身邊,向另外一個女生介紹:“蘇蘇,這是我的幹女兒,叫陳幸予。”
對方看起來比她大幾歲,穿着打扮精致,透露着成熟的職場氣,這個叫蘇蘇的人微笑向她問好的時候,露出了潔白又整齊的八顆牙齒。
馮薇繼續介紹:“小幸予呀,這是你故舟哥哥剛定下來的相親對象,你就叫她蘇蘇姐,她後天就去找你故舟哥哥彙合了,今兒特意過來看看我。”
陳幸予不知道自己和對方打招呼的時候,臉上挂着的還是不是微笑,如果是,那一定是非常難堪和難看的。
陳幸予被馮薇拉着,聽她們談雙方家裏的生意,談當下的經濟環境,談工作上的種種事情,聽到最後,陳幸予明白得不能再明白,馮薇真正的用意。
自那以後,馮薇又招呼了陳幸予幾次,當然,陳幸予再也沒去過。
程故舟給陳幸予再打電話的時候,陳幸予幾次想問那個蘇蘇姐的事情,都忍住了。就算陳幸予知道那是馮薇的有意而為之,她也選擇了默默接受。
那年的春節,陳家第一次過得沒有絲毫的年味,只有她爸爸的沉默寂靜和她媽媽無聲的暴力。
春節假期一過,陳幸予鼓起勇氣,問她爸爸,可不可以出國留學,她沒想過她爸爸會答應。
她更沒想過,她爸爸答應的條件,能如此直白和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