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千萬別走
千萬別走
陳幸予的車,在自家小區門口停了一夜,她人也在車裏窩着,看了一夜的雪。
六七個小時的車程,陳幸予覺得周身上下都像被裹上了一層石膏,酸痛且僵硬,稍微動一動,恨不得都能聽到石膏碎裂掉渣的聲音,但她只是下車來回走動了幾圈,把貓帶下來讓它放放風,很快,就又連人帶貓躲回了車裏。
開車回北山,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勇氣。
天光漸亮,陳幸予心裏越來越慌。按理說,她應該在第一時間趕回去為母親操辦喪事,但她無論如何都邁不進小區的大門,更別說,走到自己家門口。
只剩下和時間對峙,陳幸予難受到想發瘋,她把車座放倒,躺下來,逼自己必須做個決斷。
輾轉反側間,陳幸予聽到有人敲她車窗,她被吓了一跳,心想自己終于被發現了。
一擡頭,那人,正是程故舟。
陳幸予這輛紅色小車,經過風塵洗禮,已經灰頹得不成樣子,灰白摻雜的發動機蓋子上,不知被誰用手指畫了惡作劇塗鴉,寫着大大的“賣車”和一串電話號碼。
要不是手機屏幕的亮光在車裏若隐若現,怕是真會有人以為這車要出手。
車窗慢慢降落,塵煙緩緩浮起,陳幸予幹咳了兩聲,除了茫茫然的空洞眼神和深長的嘆息,她未發一聲。
“我去問過了,阿姨的喪事在殡儀館辦,沒在家辦,今天……應該是出殡。小星,無論你做什麽決定,只要你需要,我都可以陪着你。”
“不知道,我手裏的鑰匙……還能不能開開我家的門。”陳幸予手指頭扒着車窗,每個字都說得飄忽,風再大一點,就能把她的聲音卷走了。
“去試試就知道了,你家裏……現在應該是沒人。”
程故舟伸手,幫陳幸予把飛在車窗外的碎發順回耳後,大概是指尖有些涼,陳幸予擡着的雙眼輕顫,顫晃了眼底的水波,眼淚漫漫,溢在眼眶裏打着轉。
陳幸予匆忙轉身,在包包裏手忙腳亂地翻找鑰匙,找出來之後,她背對着程故舟,把胳膊支出窗外,鑰匙上嶄新的小鈴铛被她甩到飛起來,“給你鑰匙,你認識我家吧,你幫我去開。”
程故舟并沒有接,而是一只手伸進車窗解了鎖,車門打開,陳幸予身子還沒回轉,程故舟已經把她擁入了懷。
“好,一會兒我去,在這之前,我也可以先陪你哭會兒。”
蜷縮的後背被程故舟用溫暖的胸膛包裹,清晰溫柔的聲音傳入耳畔,陳幸予看不見程故舟的臉,卻也感覺,心裏的那場雪,終于漸漸停下了。
肩膀每抖動一下,程故舟的擁抱,好像就緊了一些,陳幸予就這樣無聲地哭着,眼淚好像落不完。
直到程故舟終于側過臉,看着還在抽噎的陳幸予說了一句,“小星啊,我腰……有點酸。”這場淚如雨下的發洩,才算是暫時歇了歇。
程故舟直起身子,撥亂了陳幸予頭頂的發,也幫她找到了擦臉的濕巾,等陳幸予穩定之後,他晃了晃鑰匙上的鈴铛,說:“你等我會兒,我先去試試。”
陳幸予伸手握住了鈴铛,做了個深呼吸之後,她擡腳下車,說:“我去。”
車沒熄火,車窗給貓留了一條縫隙,程故舟跟在陳幸予的後面,他本來說要牽住陳幸予的手,可陳幸予偏說,不要牽。
這棟樓,一晃也三十幾年,陳幸予一步一個樓梯地上着,忽然被好多沖出來的回憶撞個滿懷。
和那些在噩夢裏反複出現的慘烈場面不同,最先在陳幸予記憶裏鮮活起來的,竟是那些和陳星時在樓梯間嬉笑打鬧的畫面,陳幸予忽然有種恍惚的錯覺,她和程故舟,帶着陳星時,回來了。
鎖,好像沒換。銅黃色的鎖孔四周是千條萬道的劃痕,但圓圓的鎖面卻還泛着金屬的光澤。
陳幸予的鑰匙也不舊,其實隔段時間她就會拿出來,擺弄着看一看。
陳幸予擡手的時候,還是有點抖,還好程故舟幫她牢牢穩住了,鑰匙探進鎖孔,一圈、兩圈,鎖芯咔噠咔噠的轉動聲在安靜的樓道裏泛着回音。
沒有吱呀一聲,但是,門開了。
陳幸予鼻子一酸,閉上眼想要忍住眼淚,程故舟卻在背後輕輕推了她一下,告訴她,“回家了,随便哭吧。”
陳幸予向前兩步,來到客廳中間,蹲下來,好好哭了一場。
家裏的一切,好像都變了,又好像都沒變。陳幸予一步一步慢慢轉着,她的房間和陳星時的房間,幾乎還是原來的樣子,但陳幸予卻不敢動家裏擺放着的任何物件。
陳幸予擡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挂鐘,九點剛過,離中午還有三個小時。
“我想給我爸打個電話,不知道,現在打合适不合适。”陳幸予和程故舟商量。
程故舟問:“你想好和他說什麽了嗎?”
陳幸予搖頭:“沒有,就是……想先告訴他一聲,我回來了。”
程故舟又問:“他的電話號碼,你還留着呢嗎?”
陳幸予掏出手機,翻開通訊錄,一目了然的幾個聯絡人裏,其中一個就是「陳老師」。
程故舟看見陳幸予的新手機裏沒有自己,先是心裏一沉,而後他看到“陳老師”的手機號,和他前不久存的一樣,還是在心裏為陳幸予松了口氣。
“準備好了就打吧。”程故舟說着,拂了拂陳幸予的胳膊,讓她放松下來。
陳幸予指尖猶豫了一陣,忽地一點,開始等待着電話的接通。
“嘟——嘟——嘟——”
普通的等待聲此時卻如耳邊撞鐘,陳幸予越發經受不住,放下手機就要挂斷,卻聽見了一聲沙啞疲憊又熟悉的問好,
“喂?”
陳幸予直愣愣地盯着屏幕,想不起來要把手機貼回耳朵,程故舟扶住她的肩膀,把她帶到沙發上坐下。
“喂?”
又是悶啞一聲。
遲了兩秒,陳幸予剛回了一聲“喂——”“爸”還沒叫出口,對方就挂斷了。
陳幸予望向程故舟,臉上寫滿了手足無措,目光飄忽得不知該落向何處。
突然,手機“嗡”的一聲震起——顯示來電人是陳老師。
陳幸予情急之下連點了兩下,才按準了綠色的通話鍵,但她不敢先出聲,生怕聽到的是大聲的責罵與怒吼。
“喂!是、是小星嗎!”陳幸予聽得出來,說話人聲音的激動和顫抖。
陳幸予并非不想說話,而是一時間有太多的情緒湧上來,梗住了她的喉嚨。
“喂!說話呀!陳幸予?你是我的閨女陳幸予對吧?你在——”
“是我,我是陳幸予。”
這句簡短而肯定的回答,不僅打斷了對方的話,更像是凍結了時空,電話兩端,突然都變得無比安靜。
“你……你倒是叫我一聲爸呀!”陳爸的話裏帶着哭腔。
陳幸予的心驟然緊縮,卻又慢慢、慢慢恢複原樣,“……爸。我是陳幸予,我回家了。我……我現在就過去找您。”
“你哪兒都別去!”陳爸聲音又高了幾度,像是生怕錯過什麽,他在電話裏追着說,“你一步都不要動,就在家裏等我!你千萬、千萬……別走。”
“可是今天我媽她……”
“我已經把你媽媽好好地送走了。我馬上就回去了。小星啊,你答應爸爸,在家等我,好不好?”
陳幸予聽她爸爸拿出哄孩子的語氣,還帶着虛弱和讨好,過往的記憶一瞬間回閃,心裏卻突然滋長出怨悵和委屈,她咬着牙,沒說話。
“小星,等爸爸回去,有些話,能不能讓爸爸從頭跟你講講。”
陳幸予目光垂落,一如隐入天邊的最後一抹日光,她輕輕搖頭,但最後,卻還是說了一句:“好。”
通話結束,陳幸予又開始了直愣愣地發呆。
程故舟小心詢問:“怎麽樣?”
陳幸予只把剛才聽到的話一一複述,就沒再繼續開口,她只覺得頭越來越沉,眉心像被人掐着,眼皮打架到睜不開,難分難舍。
“故舟哥,你能不能幫我把貓帶回來,我在這裏等會,我怕我爸來了看不到我,他……”陳幸予揉了揉眼,把車鑰匙從包裏拿出來,想交給程故舟的瞬間卻聽啪嗒一聲,鑰匙落空掉到了地上。
“你別動,我來撿。”陳幸予剛伸手彎腰,就被程故舟攔住了,“除了貓,還有要拿的嗎?”
陳幸予搖頭。
程故舟答應着,走到門口又突然折返,他用手摸了摸陳幸予的額頭,呼了一口氣,說:“你別着急,我給你帶點飯回來。”
陳幸予只用嗓子哼着答應了一聲,暈到不敢用力點頭。
程故舟走後,陳幸予緩緩靠在沙發上,她想睡一會,可還是不由自主地慢慢起身,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用手戳了戳被子,摸起來好像……有點軟,鼻尖湊近,聞起來好像……剛被曬過,陳幸予猶豫了幾秒,随即脫掉了厚重的外套,抖落開被子,鑽進了被窩。
陳幸予一閉上眼,就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不斷沉落,沉到她所有的意識開始飄忽,沉到她只能聽到自己一下一下的呼吸聲。
難得無夢。
“故舟,小星要是再不醒,就帶她上醫院吧?”
“陳老師,樓下的大夫來看過三次了,就說她是累的,讓她睡吧……”
陳幸予半夢半醒,覺得有點吵,她翻了個身,拿被子把自己捂上了。
“哎,她!她動了!”
“我看見了陳老師,睡覺翻身是正常的。”
……
耳邊你來我往的輕聲對話,終于讓睡了兩天兩夜的陳幸予,徹底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