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一秒鐘
第4章 4.一秒鐘
蔣濟維沒想到梁颀舊事重提,翻的還是一本并不愉快的老黃歷。
梁颀說的是蔣濟維大一寒假偷偷溜到洛杉矶的那一次,那時候他們兩個剛分手。蔣濟維先是迂回地問梁見青在不在紐約。
梁見青一頭霧水地說:“在啊,怎麽,你想來找我?”
蔣濟維說:“紐約去過了,我們去一個暖和點的地方吧。”
梁見青知道蔣濟維在打什麽算盤了,哼笑一聲說:“前幾天我和他才剛一起吃了頓飯,暫時還沒有非常想念到要馬上見面的地步。”
蔣濟維裝傻:“啊?和誰?”
梁見青說:“蔣濟維,你去了要和梁颀說什麽?‘哈哈哈哈好久不見,分開後看到你過的不好我就放心了。’還是‘分手了你怎麽還過得這麽好你這個冷漠無情的人我永遠都不要原諒你!’你要這麽說嗎?別折磨我了,你實在想去的話就自己去吧。”
蔣濟維把電話挂了扔到一邊,将頭埋進了被子深吸一口氣。半晌,蔣濟維重新擡起頭,重振旗鼓地想,自己去就自己去,地球離開誰都可以公轉。
等下了飛機,蔣濟維又打電話給梁見青,理直氣壯地問他梁颀現在住在哪裏。梁見青一聽笑了:“大少爺,我看你這麽信心十足地去洛杉矶,還以為你應該是早就知道梁颀在哪裏了。”
但是蔣濟維這次是一個人來洛杉矶,為了他的安全考慮,梁見青最終還是告訴了蔣濟維梁颀現在在南加大兼讀。于是蔣濟維又聯系了同樣在南加大的朋友通過校友會得知了梁颀的宿舍。或許是這麽多努力終于得到了眷顧,很輕易的,蔣濟維隔着宿舍樓下洗衣房的玻璃門看見了梁颀站在洗衣機旁。天寒地凍,但當蔣濟維确認洗衣機旁站的人就是梁颀時,蔣濟維還是努力地讓自己已經凍僵的臉揚起一個笑,能讓蔣濟維抱怨找他也太辛苦時的表情更自然一些。
正當蔣濟維想走上前去打招呼時,卻被一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男生截胡了。
男生拍了拍梁颀的肩,自然而又熱切地和他打招呼,他們好像聊到了一個有趣的話題,梁颀的嘴角彎了彎,不再是蔣濟維慣常見到的,出于禮貌的笑,蔣濟維的腳步頓住了。
接着,那個男生側過來半邊臉,是典型的拉美裔的長相,有一種英氣的帥氣——與蔣濟維截然不同。蔣濟維陡然間從喉嚨中升起了一種抽了一根劣質香煙的感覺,不由自主地朝後退了幾步。當時是黃昏,或許是在熙熙攘攘湧進宿舍的人群中,蔣濟維的動作太突兀,梁颀很快就注意到這邊的動靜,擡眼望了過來。
很多年後回想這一幕,蔣濟維已經忘記了當時的心情,但是卻記得梁颀看過來的表情,如同老電影裏漏幀的一幕:也許黑色的場景中,海嘯淹沒了一座城市,山火吞噬了整座森林,但是在蔣濟維的腦海中,卻只記得梁颀看過來時,因為玻璃折射的白光将梁颀的眼睛遮蓋住,只露出剛剛經過一段愉快的交流微微彎起來的嘴角。就是這樣的一幕。
蔣濟維僥幸地希望是夕陽橘色的光賦予了梁颀一向寡淡的表情幾分暖意,他猜想自己那個時候應該是希望梁颀并沒有看見他,好讓自己多幾分延續美夢的可能。可是梁颀還是很顯然地看見他了,雖然既沒有移開目光,但是嘴角卻一點點地落下來,最終成為了蔣濟維慣常見到的那副平靜的表情。蔣濟維在這份平靜下生出幾分難堪,他低垂着頭整理了下表情,明明只是身邊的陌生人交流了一下晚上吃什麽的功夫,可是等蔣濟維重新擡起頭時,原來站着梁颀的地方已經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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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多久,蔣濟維接到了梁見青的電話,他語氣有幾分不忍地說道:“梁颀叫你趁天黑前還是快點回去,不要讓常阿姨擔心,他給你買了時間最近的一班航班。”
見蔣濟維不說話,梁見青開解道:“最近他考試太忙,還有片場的工作,沒什麽空餘時間招待你,但你一個人呆着也不太讓人放心,還是趕緊回去吧,或者來我這玩幾天也行。”
蔣濟維說不用了。
去機場的路上,二月的洛杉矶下起了雨,或許是這場雨下得過于猝不及防,原本慢悠悠的人群腳步都變得急促起來,到處都是沒有打傘弓着腰扯緊衣領行色匆匆的人。蔣濟維像一縷游魂飄在他們中間,很快就被人撞了一下,力道很重,蔣濟維的整個肩膀都傾斜過去。蔣濟維懵懵懂懂地說“抱歉”,對方沒聽懂,和他說了句“sorry ”。
梁颀給蔣濟維定的航班在三個小時之後,打車去洛杉矶機場要四十分鐘左右,可是蔣濟維對時間的緊迫渾然不覺,他擡頭看了看從天上飄來的細長的雨,有些已經将他的外套給淋濕,好在他想過會來洛杉矶待上一陣時間,随身攜帶的包中還有兩件以供換洗的外套。可蔣濟維短暫地慶幸過後沒有動作。在越來越濕的外套中蔣濟維感到刺骨的冷,他抖了抖,如夢初醒般攔下一輛車,顫抖着聲音說:“去機場。”
司機又再次确認一下了地址,但這時蔣濟維已經疲憊地閉上了眼睛。他想,如果司機開錯,讓他錯過這班飛機,大概是這個糟糕的一天中唯一的一件好事。
然而司機還是按時地将車子停在了入站口,對方熱情健談,額外和蔣濟維确認了一下航班的時間,提醒他如果不抓緊點時間,那麽很有可能錯過航班,蔣濟維道謝後便慢吞吞地站定在值機櫃臺前。和地勤交流的同時,蔣濟維心存僥幸地往後望了一眼,背後是行色匆匆的人和因為他突然的回頭詫異回望的異國面孔。
那天從美國回去後,蔣濟維就和梁颀徹底斷了聯系,他也無需刻意打聽,就能夠從梁見青的嘴裏陸陸續續聽到梁颀的近況。梁見青問他生氣嗎?蔣濟維想或許剛開始時他是生氣的,即便是快刀斬亂麻,但是這個刀也快得太讓人猝不及防了些。好在時間一久,那點不甘心已經被稀釋得差不多,極偶爾的時刻,蔣濟維還能拿這件事和梁見青開玩笑,說洛杉矶那天的雨是他人生中淋過的最狼狽的一場雨。
自己釋懷了是一回事,可當罪魁禍首舊事重提的時候,那點不甘又像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蔣濟維卻突然執着想問出個為什麽,他裝作無意地問道:“那天我走後,你在幹什麽?”
梁颀眯了眯眼睛,這是他在回憶起一件事的标志性動作。似乎事情真的已經過去了太久,梁颀回憶得很艱難,如數家珍道:“我後來回宿舍準備final論文,中途教授打來視頻和我交流了下想法,挂了電話後天已經黑得差不多,所以我和室友一起吃飯,那家餐廳的三明治面包體很幹,接着我應該去圖書館,但是片場給我打了電話說今天臨時排我們組的戲問我有沒有空.....”
話還沒有說完,蔣濟維滅煙灰的動作引起了他的注意,因為足夠用力,煙碾滅的剎那發出了細微的“刺啦”聲,梁颀笑了笑,并沒有介意蔣濟維用近乎于粗魯的方式打斷他的話,語氣溫和地問道:“怎麽了?”
梁見青本來在一旁偷偷摸摸地聽他們講話,見勢不妙,借口開溜:“我好像聽見有人在喊我,我先走了。”
梁見青走後,蔣濟維若無其事地向梁颀攤開自己的手掌,“被煙灰燙到了。”梁颀托起蔣濟維的手仔細看了看,上面的确破了一個小口,露出裏面粉紅色的皮肉。梁颀放下他的手,有些無奈地說:“怎麽一抽煙就燙手的毛病一點沒變。”
蔣濟維聽了他的話,心口變得有些悶,有一股勇氣像是剛被鑿開的山泉瀉出,他小聲地說:“梁颀,我是不會變的。”
梁颀沒聽清,不解地問道:“什麽?”
蔣濟維迎着他的目光繼續說道:“我就和這個世界一樣,這個世界是不會變的。誰想改變我,我就會更加堅持。”
蔣濟維不吐不快後,臉上開始升溫,也不知道是尴尬還是凍的。他眨了眨眼睛,突然說:“我已經出來半個小時了,再不回去,沈瑞該催我了。”話剛脫口,蔣濟維就開始懊悔,如果不提沈瑞,他和梁颀應該還有很多話可以說。
果然,梁颀沉默了一會後拿出手機翻了翻信息,“好像暫時還沒催我回去,你先走吧。”說完,分神扶了扶蔣濟維因為腳麻傾斜了一瞬的身子,提醒他,“小心點。”
蔣濟維點了點頭,走了兩步,回頭看見梁颀仍然站在原地,他借着路燈的餘光重新點燃一支煙,暖黃色的燈光給梁颀的周身渡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椿城的雪從昨天開始就沒有停過,并且有愈下愈大的趨勢,現在已經在梁颀肩上落了薄薄一層,梁颀卻沒有将它們拂去的意思,他抽煙習慣性地低頭,在燈光下,蔣濟維可以清晰看見梁颀的喉結上下滾動的幅度。
察覺到蔣濟維的目光,梁颀擡頭看過來,沒有問蔣濟維為什麽還沒有走,用夾着煙的手朝陽臺外指了指,笑着說:“好像洛杉矶從來沒有下過雪。”丢下這句意味不明的話後,梁颀背過身去,沒有再看他。
蔣濟維不知道他聽完梁颀的話後在原地站了多久,可能初雪天太冷,等他回到室內坐下時,五髒六腑都冒着寒氣似的僵住了。沈瑞又在這個時候湊過來,他問:“梁颀呢,你們沒碰上?”
蔣濟維松開了一直緊緊攥住的拳頭,有一截殘留的煙灰落下來,在落下前似乎還等待這一簇火将它們重新變成火焰。
雖然場上的熱鬧一直在持續,可大家都很有默契地等待梁颀回到場內繼續未繼的話題。但是時間足足過去了半個小時,賓客們望眼欲穿了,梁颀也沒有回來。沒過多久梁見青就神色抱歉地說梁颀已經離開了,人群中發出一陣長久的騷動,最終因為重要人物的離開,這個派對草草散場了。
【作者有話說】
“我是不會變的……”出自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小梁和小蔣說過這是他非常喜歡的一部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