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中秋是涼的,尤其日……

第19章 第 19 章 中秋是涼的,尤其日……

中秋是涼的, 尤其日頭一落,待黑的風凋零,得穿厚衣裳了。倘是白天, 豆莢會躺地上叫太陽曬得噼裏啪啦響, 螞蚱一蹦一蹦的,穿梭期間, 從不迷路……明月想着家裏這個時令的情形, 無人可講,便記在本子上。

李秋嶼找到她的時候,教室人影稀落,中秋不放假, 但晚自習取消,家近的學生可以回去過節。他敲敲窗戶:“李明月?”

明月興高采烈跑出來。

她外套短了, 裏頭的也不是很貼合,出來一圈。這一年, 明月竄得飛快,胳膊長腿長, 衣服在身上總是局促模樣。李秋嶼見她神采飛揚, 好像也不覺得有什麽。

“我以為你不來了呢。”明月興奮道。

李秋嶼說:“答應過的,肯定來。”

明月覺得李秋嶼是個講信用的人, 她有很多話想說,真見着了, 又不曉得從哪個事講起。李秋嶼則問的很尋常了,問她聽課怎麽樣,住的,吃的,跟同學相處, 明月說:

“我覺得都變難了,但能跟得上,就是我沒學過電腦,一點兒也不會。還有英語,他們很多人都上過什麽,我沒上過。”

她說這些倒很平靜,沒上過,沒學過,也就這樣吧,現在上了學了,比旁人慢一點總能趕上的。

“她們在寝室說的事,我也插不上嘴,我沒去過那種地方,也沒吃過她們說的。”

李秋嶼從後視鏡看她:“是不是不好融入?”

明月說:“沒有啊,我能聽她們說,光是聽她們說,我就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我也跟她們說過我家裏那邊的事。”

李秋嶼笑道:“本來擔心你不适應,看來還行。”

明月點頭:“是不适應,有好幾回可想家了,都快哭了,但我也不能老想這事啊,我是來念書的,想念好書就得适應外頭。”

她知道她的同學是獵奇,聽說她會吹唢吶,哈哈大笑,唢吶是很老土很落伍的東西,一提這玩意兒,就是鄉下哭天搶地的哀嚎,或者是新媳婦進門,一股潑辣的喜慶。可唢吶嘹亮,能穿透雲,明月覺得跟人說不通,便懶得再聊。她搞不懂為什麽同學們覺得唢吶很俗,會彈鋼琴、拉小提琴就高雅,她們的認知,也是如此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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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勤學好問,有幾科老師喜歡提前幾分鐘在走廊等着,以便鈴聲一響,立馬進教室。明月很愛請教老師,她把不會的題目标記了趁這個時候跑出去,教室裏的同學便往外看,一個走廊就李明月挨着老師問個不停。

她還喜歡回答問題,都高中生了,誰會像小學生那樣愛表現呢?明月會,她覺得老師講課很辛苦,有時丢出個問題,都沒人舉手,她如果會,便舉起手回應老師,老師笑眯眯看着她,對她贊許有加。

有一些同學會議論她,李明月愛表現,她并不是什麽出名的初中考上來的,也絕非風雲人物,但她愛表現。李雯那樣又高又漂亮,洋氣熱情的女生,都不像她這樣,李明月特立獨行,要加引號。

明月對這些議論一點也不感興趣,她沉迷于自己的世界,她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她不自卑,也不自負,她覺得一切都很新奇,又叫人不解,她試圖去理解常常也得不到答案,索性放着。

她把這些說給了李秋嶼聽,非常細碎,他們坐下來吃飯時,她還在說,李秋嶼記得她說自己是井底之蛙的樣子,他提起這句,明月直笑:

“我還是青蛙,不過現在已經往上爬了!”

李秋嶼接她到家裏來,他自己很少做飯,今天下廚,四菜一湯。明月告訴他:

“我們那兒請客,如果是重要的客人,先上八個涼菜,再上四個炒菜,八個扣碗還有甜湯,總結就是八涼十六熱。”

李秋嶼笑說:“吃得完嗎?這是辦酒席吧?”

明月一見他心情美極了,他是她在這裏最熟悉,最喜歡的人,好像他去過子虛莊,就是子虛莊的一部分了,她一個人在城裏,只有見到李秋嶼,才覺得家也沒有變很遠。

“以後等我工作掙錢了,你再去我家,我就給你安排八涼十六熱。”

“真是榮幸,我等着,等你請我吃幾十個菜的時候。”

李秋嶼今晚興致不高,他一直微微笑着,聽她說話,他也不知道明月的話怎麽那麽多,他一會兒覺得她好像小孩子,一會兒又很有想法,他凝視她,忽然說道:

“我以為你中秋節會很想家人,希望回去。”

明月看看他:“我只想奶奶和棠棠,又沒法回去。”

李秋嶼點頭:“嗯,你不想父母我記得說過。”

明月很平靜了:“他們不想我,我也不想他們,誰對我好,我才想誰。”

她覺得這是最簡單的道理,她渴望過愛,父母的那種愛,真不清楚那是什麽感覺。可他們不給,她有什麽法子,她不再有期待,期待叫人痛苦,她覺得日子已經有很多不如意了,就不要再吃多出來的痛苦。

李秋嶼若有所思:“你考到這兒,也許他們知道了會很自豪。”

明月完全不當回事:“我不知道,我自己自豪,還有奶奶自豪就夠了。”

他笑了笑:“你看得很開。”

李秋嶼的笑容清虛,他的人,跟他的話好像是隔開的,明月靜靜看他片刻,問道:“你是不是覺得很寂寞?”

她問得未免直白,李秋嶼道:“怎麽問這個?”

明月說:“因為你跟我一塊兒過節,你家裏人呢?”

李秋嶼道:“我就是我家裏人。”

明月心道,這也太慘了些,我還有奶奶妹妹。她覺得流露出任何同情都不大禮貌,她很快想到什麽,有些猶豫地問:

“你一個人?”

“是吧。”

“一個人過日子是挺難的。”

李秋嶼終于認真笑了,像是不知道說她什麽好,他這麽大的人,似乎反而需要一個小女孩來安慰。

“一個人過日子容易沒盼頭,比方說我,我來城裏念書心裏有勁兒,我想讓奶奶妹妹以後過好日子,我們都過好日子,可你一個人,可能不知道給誰奮鬥了。”明月躊躇說完,“你是這樣的嗎?”

李秋嶼托着下颌,久久地看她,明月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她腼腆一笑:“我要是說的不對,請你別怪我。”

他還是笑:“你人小,想的很多,那你看怎麽解決這種沒盼頭呢?”

明月說:“我也不清楚,不過活都活了,就好好過日子吧。”她忍不住告訴他,“你知道錨嗎?用來固定船的。”

李秋嶼點頭。

明月比劃起來:“烏有鎮再往北,有一條河,河邊停着人的船,不用的時候就得找個錨定住。要不然,它随便就飄走了,人也得有個錨,這樣才不會瞎漂。”

李秋嶼問:“誰教給你的這些道理?”

明月俨然理所當然的模樣:“自己想的,我見着了什麽就會想上一通。我現在可是把我想出來的,都告訴給你了。”

李秋嶼陷入沉思,他總覺得她還小,卻陡然記起,自己的少年時代與此類似,他想通許多事,世界也就變得毫無魅力。明月望着他的臉,他的眼,她下了判斷:

“你不大高興呢。”

李秋嶼說:“是嗎?我怎麽不知道?”他自覺笑意沒退下過,“算不上,我也沒有很高興的時候。”

他的情緒并無起伏,像沒有暗流的河,明月心道,他住這樣的房子這樣好的人,卻也是寂寞的,世上有不寂寞的人嗎?“你天生是一個漁夫,就跟魚生來是魚一樣。”她想起《老人與海》裏的句子,那是他給的書,如果一個人天生寂寞,那也是沒法子的事。

“那我能聽你說說話,要是你不想跟我說,你就找個,你想說的。”

“你覺得我該找個什麽樣的人?”

明月福至心靈,脫嘴而出:“一個可以向其吐露心中的欲望、夢想、悲哀、喜悅的朋友,可以向他赤裸裸地暴露自己的靈魂,把自己可愛的缺點和美好的優點和盤托出而不必擔心被出賣。”

李秋嶼覺得耳熟:“這麽藝術?”

明月說:“這是《高老頭》裏的話,我看過。”

李秋嶼道:“記性真好。”

明月搖頭:“不全是,有時候想記着的,倒忘了,想忘的還記着。”

李秋嶼說:“你有時候說話像個大人。”

明月直言:“我想到就說了,以前在家裏,奶奶幹活沒工夫聽我說話,棠棠太小,我跟同學也說不到一塊兒去,我就把想說的說給我家羊羔聽,它還能給我保密。”

李秋嶼仍舊是笑:“你呢?能給我保密嗎?”

明月立馬應聲:“能。”

他卻忽然逗她一句:“可我沒什麽話要說。”

明月臉上有點失望,又好似尴尬,她往陽臺瞅瞅:“呀,出月亮了!”

月亮從樓間升起,巨大無比,明月沒見過這樣的月亮,她一眼看到它,太近了,覺得承受不住,好像眼睛被月亮灼傷了。明月再看看李秋嶼,他也像月亮,有那麽一瞬間。

李秋嶼走到陽臺,看了會兒月亮,跟她說:“過會兒送你回學校,帶點吃的。”

明月還在看月亮,她熟悉的月亮,這樣陌生,她的心,同樣寂寞起來,她叫黝黑的清輝照着,突然一個激靈,有個很明顯的事實來到心頭:從今年開始的月亮,不會再像往常那樣時時在目了。

但她還是愛着月亮,一閉眼,月亮下面的連綿田野,樹梢,房屋,蒼黑的山坡,像不會褪色的畫完全複原。她總是有法子來對抗生命裏的寂寞,明月說道:

“我還沒參觀過你睡覺屋呢。”

李秋嶼說:“屋裏挺亂,沒什麽好看的。”

“孟老師上回住的你屋裏。”明月突然想到。

李秋嶼有些詫異:“我屋裏?”

明月說:“我以為孟老師是你女朋友。”

李秋嶼立馬否認:“不是,”他像是觸動什麽,“你怎麽往這上面想呢?你知道什麽是女朋友嗎?”

明月心裏一陣高興,也不知道自己高興什麽。

“我又不是傻的,女朋友就是你跟一個女的談戀愛,她就是你女朋友。”

她是高中生了,知道這些,實屬正常,李秋嶼想提醒她不要早戀,又不願好為人師,便說:“好好念書吧。”

“那我能看嗎?”

“看什麽?”

明月抿嘴直笑,指他卧室,李秋嶼說:“真沒什麽好看的。”

“我好奇,我都想看看學校男廁所什麽樣的呢。”

李秋嶼笑了:“少胡說。”

他心情輕巧起來,但懷疑李明月缺乏性教育,她很爛漫,爛漫過頭。李秋嶼最終沒讓步,叫明月再挑幾本書看,他覺得她感受力很強,對生活的體驗總是能用自己的方式說出來,也許,她适合寫作,但她仿佛太容易快樂了。

他們下樓時,叫很濃郁的桂花香侵略,明月直打噴嚏。李秋嶼瞧見個熟悉的身影,他覺得不快,僅僅是覺得計劃被打亂,亂中要多出解釋,說多餘的話,好像人生裏多出這麽幾句話便添成噸的虛空。

李秋嶼跟向蕊招手,她立馬不東張西望了,幾步跑來,一歪身,整個人便順勢貼上來,豐豔的香氣,熱烘烘的沒頭沒臉地把人包全了。

“怎麽提前跑來了?”

向蕊挎住他胳膊:“我為什麽不能提前來?”她要親吻,李秋嶼稍微避開了,“這個孩子得送一下,先到家裏等我。”

向蕊是看不着其他人的,他一說,才像發現還有活人。明月頭一回真見到人談戀愛,不用李秋嶼再說,也明白這個是女朋友的關系。

李秋嶼好像變作了幾個人,分給了旁人,去談戀愛的他,是明月陌生的,她一聲不響看着他們,不知道該說什麽。

“哎呀,我都沒在意,是誰家的孩子?”向蕊想多跟明月說幾句話,李秋嶼替她回說,“這孩子怕生,你先上樓吧。”

向蕊很聽他的話,不再問,高高興興上樓去了。明月靜靜觀察着,得出結論:李秋嶼的女朋友更喜歡他。

“你有女朋友,為什麽說自己是一個人?”

李秋嶼笑道:“小朋友問題很多啊?”

明月只好說:“可能你天生寂寞吧。”

他會心一笑:“這下你知道我的秘密了,不準說出去。”

“寂寞就要談戀愛嗎?談戀愛就不寂寞了嗎?”

“這是大人的事,等你長大了,再去驗證吧,”李秋嶼等紅燈時,彈她額頭,“先好好念書。”

路燈黃黃地照在臉上,明月心說,我好好念着的嘛。她扭頭看窗外,街上車子在奔跑,很多燈,是地上的天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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