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政治孫老師是個講究……
第28章 第 28 章 政治孫老師是個講究……
政治孫老師是個講究的中年男性, 喜歡梳油頭,春秋天氣必要紮腰帶,露出某某标志, 認識的同學說, 那是個大牌子。他上課悠閑從容,很受學生喜愛, 在老師嘴裏, 上下五千年,彈指一揮間,但這些都比不過他兩年的旅日經歷。
最開始,明月聽得興致盎然, 孫老師事無巨細分享了兩年在日經歷。眼看到學期末,孫老師依舊忘不掉那段光陰, 每節課必提,明月便跟秦天明相視一笑, 頗為無奈。
中午的時候,學生走光了, 走廊剩明月秦天明兩個抱着飯缸, 一邊說,一邊吃, 陽光隔着玻璃透進來,像小貓偎在腳邊。
明月說:“孫老師更愛日本。”
秦天明說:“抛開那段歷史, 日本确實比我們文明,他們的盤子都要刷七遍。”
“你怎麽知道的?”
“雜志上看的。”
“刷七遍能證明什麽?”
“證明他們愛幹淨,做事認真。”
明月用勺子拌着米飯:“那它真文明,這麽文明卻侵略別人。”
“那是過去的事,現在日本是發達先進的國家。”
明月說:“狗改不了吃屎。”
秦天明從不說這樣的俗語, 她聽得也多,內心不認可,覺得粗鄙,她來城裏念書是要當文明人的,可不能再像村裏老少,動辄罵人。
她說道:“不過有一點我也懷疑,日本人的馬桶水真的能喝嗎?”
“為什麽要去喝馬桶水?我其實想問問孫老師,他在日本是不是喝了兩年馬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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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什麽時候坐了一個人,兩個都不曉得,自顧自說話。秦天明搗她一下,明月便看過去,是張蕾,她在十班的領地,淡漠地看過來,嘴裏慢慢嚼着飯。
“李明月,你嘲笑孫老師。”
明月說:“我只是質疑他說的。”
張蕾冷嗤:“孫老師去過日本,你去過嗎?你在那生活過嗎?你知道咱們國家和發達國家的差距嗎?”
這樣的話題,男老師們最愛。
有時去辦公室送作業,能聽見男老師們激烈地辯論,一個人,一旦有了知識似乎就有了表達的能力,明月偶爾聽到兩嘴,想再聽聽,卻不好逗留。
明月道:“沒去過也興我懷疑懷疑的,我們國家早晚會發達。”
“靠打工嗎?”張蕾臉上的譏諷更深了,“這也不是你能操心的事。”她喜歡反駁,一旦開口全身的神經都蘇醒過來,進入戰鬥。
秦天明覺得張蕾說話很沖,她有一部分認同,卻想殺一殺此人銳氣,因此說道: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張蕾像聽到天大笑話,一副怪不得你倆能玩兒到一塊去的表情。她目光直逼秦天明,又切到明月身上:
“現在給你們機會移民發達國家,去不去?”
秦天明心動了,她直言:“當然。”
外頭一定比這裏好,許多人都這麽想,他們對外面的想象,靠幾本雜志,靠老師的描繪,那些言辭一點激動不了明月。
明月便說:“沒興趣。
”
張蕾意味深長看向她:“你這麽說,是為了顯得你特立獨行嗎?”
明月說:“哦,我還以為想移民才顯得特立獨行呢。”
張蕾冷漠道:“我早就知道,你會詭辯,将來同學裏真有移民的你可別嫉妒。”
明月曉得自己解釋,張蕾也不會信,便不去證明自己。她跟很多人都說不到一塊兒去,那就不說,浪費口舌。她的心裏話,只能跟李秋嶼說最保險,他是最好的傾聽者。
可李秋嶼出差了。
他之前也出差,只不過她崴腳之後沒再出遠門,明月對工作了還要跑來跑去也是第一次了解。她以為,人工作了,只守在固定的地方,就像自己家的田,幾百年不變。
明月先前想着騎車,想着跑,現在只希望腳好利索就行,能順暢行走,不要人照顧,便是好事。人只能坐教室裏,校園也就變得大起來。
走廊裏的人,陸陸續續多起來,孟見星給明月送水果吃,這樣冷的天,他帶來一盒草莓。別說冬天,春天明月也不吃草莓。
草莓紅紅的,鮮豔欲滴,明月覺得它是很美麗的水果,但對吃它沒多大興趣,一口一個,不禁吃。不像蘋果,一啃老半天,叫人心裏踏實,好像是在吃水果。
“你自己吃吧。”
“給你的。”
孟見星總來找明月,看着像兩人談起了戀愛。枯燥的學習生活裏,談戀愛是禁忌,禁忌又是美好的,叫人興奮的,大家離成年不遠了,越近越躁動,巴不得一腳踏進去。自己沒人談,看別人談也刺激,這值得寝室秉燭夜話。
孟見星一來,大家就笑,看着他們,孟見星清楚同學們怎麽看,怎麽想,他也不挑明,喜歡李明月嗎?他說不好,知道她小表叔是李秋嶼更叫他來得勤,這什麽心理?大約是變态吧,孟見星想。
他有點享受這種氛圍。
明月渾然不覺,她明白周圍的笑,卻不往心裏去。孟見星執意給草莓,她打開盒子,分給秦天明,也招呼張蕾:
“吃草莓。”
張蕾陡然站起,她只能接受自己把草莓施舍給李明月,事情反了,她自尊心極強,又當着孟見星的面,她不會像秦天明那樣客氣兩句真吃了。
孟見星是好看的,跟那些大醜哈蟆比,真是一個天,一個地,張蕾談也要談孟見星這樣的,可孟見星明顯喜歡上了李明月。
明月見她像受了極大冤屈回了自己班。
晚自習下課後,是向蕊來接她,化學老師把明月背下去的,老師四十多歲,背她直喘,明月不大好意思:“徐老師,我很重吧?”
徐老師扶着腰:“不重不重,是我缺乏鍛煉。”
高中老師辛苦,起的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徐老師看起來連洗頭的時間都沒有,明月在他頭上聞到腦油味兒,她疑心自己也有,是否熏到過李秋嶼。
向蕊的車,和李秋嶼的完全不同了。車裏面香香的,到處是小擺件,後排座有兩只玩偶,像是她拉的乘客。
向蕊待她總是十分熱情,一見面,笑語盈盈的,一會兒問冷不冷,一會兒問學習累不累。她像個知冷知熱的大姐姐,又漂亮又好心。
車子好不容易開出學校路段,向蕊又停下,買烤紅薯給她吃。
向蕊笑道:“我上高中時下自習課總是餓,回到家媽媽還要給我加餐。嗳?你吃呀!”
明月擔心:“會不會弄髒你的車?”
向蕊說:“沒事,我經常在車裏吃東西。”
明月小心翼翼吃着,生怕掉渣,烤紅薯是甜的,甜的她都愛吃。
向蕊問:“快到學期末了吧?放假回家嗎?”
明月說:“要回家的。”
“你家在哪兒啊?”
“很遠的村子裏。”
“爸媽都做什麽的?”
“打工。”
“過年就能見着了吧?”
“能。”
向蕊沒問李秋嶼的,都問了明月。問過一遍,她想着過年真就好了,李明月會回到屬于她自己的地方。
她心情高起來。
向蕊自認為明月是腼腆的,放不開的,到家後給她介紹這裏做什麽,那裏做什麽。陽臺上挂滿內衣褲,她的內衣是成套的,帶蕾絲花邊,黑的濃重,白的純潔,紅的又绮豔,明月一擡頭看到,一個女性的,神秘的世界撲面而來。她不曉得內衣也能配套,她還穿着棉布背心,發育起來,覺得小奶/頭頂出痕跡不雅觀,自己又縫了一層,內褲更不要說了,是平角的,洗得松松垮垮。沒人給她買內衣,她也沒這個意識。
住李秋嶼那兒,李秋嶼似乎為了避嫌,在酒店洗澡、洗衣,從不在家裏做這些事。明月的內衣褲自己洗幹淨後,鐘點工幫忙晾,她總在人走後拿起晾衣杆,把衣服滑過來,夾住內衣褲,創造一個安全地帶,不叫人看。
那些內衣,像是旗幟鮮明的标志物。
向蕊的家,一進來就知道是女孩子住的。她的沙發柔軟,舒适,前面小圓桌上堆滿零食、時尚雜志,底下鋪着花朵形狀的毯子,客廳的木質地板光潔、明亮,牆角放着長高了的植物,快要挨到天花板。
她給明月安排的卧室,看着溫暖、幹淨,頭頂是蝴蝶似的吊燈,床上鋪着印有櫻桃的床單,特別清新。明月覺得很夢幻,她以為李秋嶼的家就好極了,向蕊的家,更迷人,更叫人沉醉。
向蕊所有的房間裏,都漂浮着香氣,女人的香氣,成熟的,甜美的。
“別害羞啊,就像到自己家一樣。”向蕊領她到衛生間,突然湊過來,“你皮膚真好,哎,你這個年紀什麽護膚品都用不着,不像我,過了二十五就要走下坡路了。”
明月疑惑:“什麽意思?”
向蕊又把她當小妹妹了,笑道:“唉,你還小自然不懂,女人青春很短暫的,過了二十五就會開始衰老。”
明月震驚,這麽快嗎?她沒感覺到青春呢。
“我覺得你年輕,還非常漂亮。”她看着紅豔的嘴唇說。
向蕊笑起來,被人誇總是心情愉快的,她一激動,便喜歡送別人東西,她有各式各樣的發箍、發卡,無數小物件。向蕊一樣樣朝明月頭發上比劃,明月怔怔看着鏡子。
“哎呀,你小姑娘戴什麽都好看,喜歡哪個?姐姐送給你。”
明月搖頭:“我戴不着,同學們都只用黑皮筋,只有個別人才愛打扮。”
向蕊說:“這是舊思想,女人就該漂漂亮亮的,我都後悔高中時那麽年輕沒好好打扮,天天穿校服,還不能燙頭發。”
“除了這個,都可以挑。”她笑吟吟拿走一個字母發夾,“這是你小叔叔送我的,不能給你,要不然他會生氣的。”
明月看了眼:“很貴嗎?”
向蕊說:“miumiu的,意大利的一個牌子,聽過嗎?”
明月搖頭。
她對品牌一無所知,那該是很貴很貴的東西,但有多貴,不清楚。
“大概兩千來塊錢,不讓你小叔叔買,他偏要,其實我戴什麽都是圖款式,很容易膩的。”向蕊臉上依舊是愉悅的,眉飛色舞。
明月心口叫這話重重一擊。
兩千多塊錢……一個發卡,看着只是亮晶晶而已。她完全震驚了,無法理解李秋嶼,也無法理解向蕊,他們享受這樣的東西,為什麽他們的錢來得那樣容易?她好像叫人突然給擲到一個極陌生的世界,過去的認知,和這個世界不在一個宇宙裏,一丁點相似之處都沒有。
她對他感激不盡,她覺得花了他那麽多的錢,他看起來總是不在意,她一年的學費,其實就是一個發卡,在他手裏。他說他不過是個普通人,如果真是這樣,那她和奶奶,便真的是蝼蟻,尚且沒有化作人身。
明月心裏震蕩,向蕊留她在這洗漱,她看着洗漱臺上的一樣樣東西,又是陌生的,女人的,帶着迷離不清楚的感覺,這都是組成向蕊的物件、氣味,一個人,不僅僅是由身體組成的。
李秋嶼喜愛的,深愛的,就是這樣的。
她想流眼淚,為今晚這個世界,這跟家鄉多麽不同,跟學校也那樣不同。她完完全全地像櫥窗外的人了,看景一樣,她想果然向蕊和李秋嶼是一個世界的,生來就注定了,她從土裏出來的,他們不在土地上。
念書最終為了這個世界嗎?那要等許久以後了,那也未必,長大了就一定能夠到這個世界?像喬老師說的,有的得到,有的尚未。
她一夜沒睡安穩,總是做夢。
第二天,早早起來坐沙發等向蕊,她匆忙出來,只穿個內衣,托住那兩團白的、飽滿的球體,自言自語找什麽。明月眼睛又是一震,她第一次直面年輕的女人的身體,那樣曼妙,線條優美,一點不給眼睛逃避的機會,美麗就是這樣的。
她隐約記起童年,跟楊金鳳一塊兒去澡堂,起得絕早,要趕在第一批洗,沒有淋浴,只有一個大水池。霧霧的池子裏,飄滿灰泥,長長的,裏頭擠滿白花花的人,像是肥肉,蹭過她的臉。她只覺得悶,喘不過氣,身上被楊金鳳搓到通紅發痛,一個冬天,只在過年前去那一次。
記憶也是水池子,起了霧,什麽都看不清楚,她卻看清了向蕊。
向蕊家裏只有時尚雜志,沒有其他書,她愛漂亮,愛打扮,自己就是美的,她的生活充滿了享樂,過得快活,她上了車第一件事是抹護手霜,她的手又白又嫩。明月默默看着她,她便問:
“你要不要來點兒?這個送你吧,很好用,我剛買的。”
護手霜随意丢給明月,明月恍惚覺得,她又有點像李秋嶼,當初丢小金佛便是這樣的動作。
他們當然是善意的,慷慨的,明月卻生出一種羞恥感,她說不清楚,她沒那麽大方,也沒東西可送。
她不能這個時候講自尊心,她已經接受了李秋嶼,是被資助者,向蕊自然也拿她當鄉下窮小孩,認定她會接受,這些東西,對他們來說,都是小小不然的。
她忽然看見向蕊車頭那放着個小花籃,巴掌大,昨晚車裏燈光暗,沒留意到,這下看到了。
兩天過去,李秋嶼要回來了,向蕊跟她說:“能不能跟你借一晚叔叔?”她是真的高興,跟明月商量起來。
明月尴尬道:“他不是我的東西,你問他。”
向蕊說:“他總覺得應該照顧你,這當然是應該的,不過,借我一晚上總可以吧?”她笑着摸明月的腦袋,“你頭發真好。”
明月囫囵說:“你問他吧。”她沒了跟秦天明說話的自在,她是面對一個女人,還是李秋嶼的。
向蕊笑道:“可他聽你話。”
明月說:“怎麽會呢?他是大人,而且我早說過我能住寝室。”
“那姐姐當你答應了?”向蕊親她一口,帶着香風走了。
一整個自習,明月心神不寧,她跟秦天明說好,幫她回寝室,秦天明面露難色:“我背不動你,只能扶一把。”
快下自習時,她不去看窗戶,還是同學戳她:“李明月,你表叔來了。”
李秋嶼趕來接她,他沖她微笑,像平時那樣。明月卻坐着不動,低頭驗算,李秋嶼靠在欄杆等她。
“快熄燈了,別學了,明天再用功。”
李秋嶼進教室,見只剩她和秦天明,便打句招呼。
“我不去了,我跟同學回寝室。”明月笑笑,“我沒手機,下去打電話也不方便,就沒能提前跟你說。”
李秋嶼看看秦天明,笑道:“不會叫人家背你吧?”
明月說:“扶着我就行,我這個腳不使勁。”
秦天明扯扯她衣服:“你表叔來都來了,你還是回去吧。”
明月看向她:“回去麻煩,快考試我要抓緊複習。”
秦天明不好說話了。
“
李秋嶼道:“明天吧,你要實在想回寝室,明天我不來了,但今天都到這了,總不好叫我跑空。”
他示意秦天明回去,坐在明月對面,一下下捏着手套:
“走吧?買了禮物給你,回家看看。”
“多少錢?”明月忽然擡眼。
李秋嶼笑道:“先回去吧,再不走不好走了。”
“我想知道多少錢?”
“幾塊錢,我在路邊正巧見到幾個中學生在店裏買東西,給你買了對發卡,我看你前額都是碎頭發,夾起來學習方便些。”
他跟她解釋很長,明月握着筆,直勾勾盯他:
“你靠買東西叫人高興嗎?幾塊錢就能叫我感激你,但對于別人,你就得花更多錢了。”
燈忽然滅了,一陣黑暗拍打到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