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李秋嶼在黑暗中捉到……

第29章 第 29 章 李秋嶼在黑暗中捉到……

李秋嶼在黑暗中捉到她手:“先回家。”

明月掙了一把, 好像在生氣,或者是傷心,李秋嶼真想在她腦袋上拍一巴掌, 他了解青春期小孩難纏, 不想明月也是,脾氣倔起來像不願意回家的小狗, 硬往後掣。

但他還是把她背下了樓, 一路上,兩人都不說話,進了家門,李秋嶼摁亮燈, 在燈芒中看明月一眼,她臉通紅, 李秋嶼不去管她,脫外衣, 洗手,沖了杯熱咖啡, 見她還在玄關的鞋凳上坐着, 說:

“打算待一夜嗎?”

明月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她充滿愁緒, 茫然若失,在寝室跟秦天明讨論了許多, 她們都沒有答案。

李秋嶼道:“到客廳來,有話跟你說。”

明月不敢用力,像跛子一樣走過來,坐到沙發上。李秋嶼把她帽子、圍巾、手套統統摘掉,完整的臉露出來了。

“我不用靠買東西就能叫人高興, 一分錢都不用花,甚至還能讓人主動給我花錢。”

明月愣住了。

“至于我花錢能讓人高興,這是什麽壞事嗎?難道一個人把別人搞得痛苦,才叫好事?”

明月簡直不知該說什麽。

李秋嶼笑道:“你看,我随便兩句話就能叫你啞口無言,但我聽得出來,你那話有情緒,應該不是怪我只花幾塊錢給你買發卡。”

兩天行程很緊,他不需要那麽趕的,怕她住不慣,今晚無論如何要回來。也就兩天,明月好像突然掌握諷刺的技巧。

“我走了兩天,一回來,咱們都沒說什麽,你突然問些讓人摸不着頭腦的話,總得讓我知道事情原委吧?”

李秋嶼倒沒責怪她的意思,她說什麽,他都願意好好聽一聽,哪怕那些話确實尖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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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像洇爛的紙,沒法撈,一撈稀碎,她只能說:“我很混亂。”

“是不是向蕊跟你說什麽了?”

“沒說什麽。”

“別人不是指向蕊?”

明月又不說話了。

李秋嶼連續開車很久,有點疲憊,需要咖啡提神。

“我從沒想過需要你對我感激涕零。”

明月心中升起一股憤怒,他怎麽能這麽說呢?總是風輕雲淡,他不清楚他做的這些對別人的影響?無形之中,他控制了別人的感情,嘴上卻說跟自己無關。她好像第一次認識到李秋嶼的虛僞,更虛僞的是,這樣的情感,若是不知道那樣一個發卡的價格,幾塊錢就能得到她全部的情感,最真摯的,不摻一點雜質的。

她覺得自己渺小了,他也不會看在眼裏,他的愛情,需要很多很多錢,一擲千金般豪爽。可得到一個鄉下人的崇拜、尊重、喜愛,是那樣輕而易舉,她心裏說不出的難受,而這些,僅僅只占一部分原因,還有別的,她覺得跟不跟李秋嶼說,也無所謂了。

這些想法,在腦子裏激烈彙聚,掀起風暴,明月那一排長睫毛密密地閃動着,她情緒激動起來,卻不透露一個字。

牆上的鐘表,滴滴答答走,不是為了記錄時間,裝飾而已。就像李秋嶼手上的那塊表,也不是為了看時間。

“明月?”李秋嶼放下咖啡。

她覺得惡心,咖啡的味道變得刺鼻,神智幾乎恍惚,為什麽要跟一個喝咖啡的人坐一起呢?她只有豆子,他過着一種富裕的、享受的生活,她對這一切不解,感到無力且痛苦。

李秋嶼看着她的眼:“能跟我說說,這兩天跟向蕊姐姐聊了些什麽嗎?”

明月煩躁道:“你要我說什麽?說你們跟我活在兩個世界?”她忍着淚水,“你給女朋友買一個發卡兩千多塊錢,兩千多塊錢啊,就這麽個東西,我奶奶要泡多少回豆子,賣多少次豆腐,才能掙兩千塊錢,我們吃盡苦頭,卻比不上一個發卡,你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我們從不偷懶,錢卻那麽難掙,你呢?你随便就把兩千塊花出去,什麽感覺都沒有……”她渾身顫抖,隐約察覺出一種不公,卻又搞不清具體是什麽,只能天真地呢喃,“政治書上不是說,我們國家是工農階級為基礎的嗎?你是什麽階級?為什麽你的錢掙那麽容易?是我們不夠勤勞嗎?還要怎麽勤勞?”

若是沒離開莊子,她永遠不知道這些事,她知道了,看見了,就注定為此心靈受苦,她捕捉到一些跡象,卻得不到原因。她仿佛窺見什麽,其實只是一鱗半爪。

她自尋煩惱,可她天生如此,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她的寂寞跟着身體一塊兒長,一直長,長到不能忍受便要發瘋一回。

李秋嶼完全沒想到她會說這些,她在質問他,又像是不需要回答,她說完,俯身把臉埋沙發裏,她的精神飽受折磨,要先身體一步癱瘓一樣。

他扳過她肩膀,明月整個人軟塌塌的,臉色緋紅,李秋嶼明白這件事刺激到了她,她非常聰慧,不能停止思考,便注定要受苦,他把她帶出來,這些痛苦都是他造成的。

“明月,你問的這些太複雜了,我沒法回答,這也不是我一句兩句能說清的,這些東西,要等你步入社會,去經歷很多事,才能看得清。看清了,也不能代表可以解決,有很多事根本不是個人能解決的,是時代的事,是整個國家的事。你要問我個人怎麽掙錢這麽容易,我想你誤會了,我不是從小錦衣玉食長大的,靠的也是念書,比旁人幸運些,工作還算順利,你把我想成一個窮奢極欲的人了嗎?我不是這樣的,也沒這個條件。”

李秋嶼不知道跟她說這麽多,明月是否聽得進去,他細致地處理每一次對話,對她極富耐心,明月還是不吭聲,放空一樣看他。

“我是一個保姆帶大的,沒有親人,最幸運的是腦子還算好用,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

明月眼睛動了動,她嗫嚅着,想要說什麽張不開嘴。

李秋嶼說:“這些事,我沒跟任何人談起過,沒什麽好說的,現在說出來,是希望能給你一些信心,大事上我們無法掌控,個人的事還有努力的可能,你好好念書,以後日子總會好起來的,自己有了一定能力,便能去做些想做的事,你還這麽小,有的是時間去搞清楚心裏疑惑的東西,但這需要你的成長,多見識,多經歷,即使今天我回答了你,也是我的經驗,不是你的。”

明月靜心想了會兒,她說:“我能先聽聽你的經驗嗎?”

兩人在燈芒中又對視上,李秋嶼像是點點頭:“好,你奶奶和莊子裏的很多人都夠勤勞,沒法再勤勞了。但勤勞未必能致富,種莊稼更發不了財。”

明月黯然。

李秋嶼說:“如果種地能發財,根本輪不到農民去種。”

明月震了一震,她一下沒搞明白,這句話,卻是十分有沖擊力的。

她像是第一回被人告知世界的真相,真相很殘酷,世界的殘酷她見過許多,這樣的事,那樣的事,李秋嶼把它們概括成一句話,告訴給她。

李秋嶼拿紙巾輕按她眼角:“等你長大了,會慢慢明白的。你奶奶這一生,沒法再從頭來過,可你還小,還有機會,你能把握住的。”

他又一次撫慰了她的心靈,非常妥帖,鼓舞了她,叫她覺得自己方才像是無理取鬧,李秋嶼并沒這樣看,明月反而羞愧起來,他對她不求回報,她卻沖他發了一場脾氣。

明月道:“以前沒人聽我說心裏話,只有你聽,我今天這樣覺得很對不住你。你對我很好了,我其實知道,我們本來是陌生人,又不欠我什麽,你會怪我嗎?”

李秋嶼倦怠地微笑着:“不會,不必這麽問的,有什麽事都能跟我說,只要你說,我會聽下去。”

明月低頭,絞起帽子上的毛球:“其實,你不給我花一分錢,都是我最信任的人,你跟我說幾句話,我就覺得自己沒那麽孤單了,這樣活着多好,要是能永遠這樣該多幸福。”

李秋嶼只能看到她尖尖下巴,他撫了撫明月臉蛋,她擡眼看他,李秋嶼便笑,明月不知怎麽的,突然抓住他在手背上咬了一排牙印,李秋嶼放任着,手指上全是她口水,留下齒痕。

明月說不清為什麽要這樣做,心裏想,便做了。

“當我是磨牙棒嗎?”李秋嶼一笑,站起來,捏住明月下颌微擡,注視片刻,才晃了晃松開手,端咖啡加熱去了。

她重新陷入沉思,等他過來,問道:“秦天明說她都只看社科作品,那些書能告訴她真相,跟小說很不一樣。”

李秋嶼把熱牛奶遞她,松弛地朝沙發一躺,偏頭笑看她:“秦天明也是了不得的小姑娘,你想看嗎?”

他聲音變低,倦意明顯了。

李秋嶼像是回憶什麽,“三聯新出版了一本,《小鎮喧嚣》?應該是這個名字,我當時有事沒來得及買,回頭買來看看。”

“講什麽的?”明月嘴唇上一圈乳白。

李秋嶼說:“大概跟基層相關,記錄類似你們莊子鎮子上的各種事,可能你看了會覺得很親切。這種書,大都是作者實地調查得來的,小說有小說的好,社科作品有社科作品的好。”

明月問道:“是像說明文那樣嗎?沒有感情,只記錄客觀的東西。”

李秋嶼眼皮很沉重了,笑也模糊:“是吧。”他一只胳膊忽然舒展開來,手表沒摘,閃閃發光。

“我們第一次見着的時候,你就戴這只表了嗎?”

“怎麽了?”

明月默默喝光牛奶。

“你能把表送給我嗎?”

李秋嶼眼睛阖上笑:“需要表看時間是不是?我另給你買。”

明月說:“我只想要你的表,能送我嗎?”

李秋嶼睜開眼,看了她一會兒,把表摘下。

明月不會戴,李秋嶼也不坐起來,招招手,明月趴到他跟前,他給她戴上,手表挺沉,明月放到耳朵邊聽滴滴答答響,這塊表一定像說明文那樣精确,記錄了李秋嶼的時間。

李秋嶼手背摩挲起她臉蛋,明月還在聽時間。

“你一個女孩子,戴男士表……”他深邃濃黑的眼全是笑,“也沒什麽,你可以做任何事。”

他說完閉了眼,明月看看他,戴着表去洗漱了,她非常小心,怕弄濕了,卻不肯摘下來。

李秋嶼仿佛睡着了,明月湊上去,她觀察起他的臉,他一點不像三十歲的人,皮膚緊致,眉眼濃重,鼻子高挺着,他完全是個年輕男人的模樣。

“我睡哪兒呀?”她嘀咕一句,推李秋嶼一把,他不動。

手機忽然振動起來,來電顯示向蕊,明月吓一跳,怕驚醒他,連忙摁掉了。這樣似乎又不太好,明月等手機再響,手機卻靜默下去了。

“剛什麽聲音?”他居然醒了,沉沉地問,手溫柔地撫了撫明月後背,空氣中是橘子一樣甘甜的氣息,幹幹淨淨,李秋嶼更像是被氣味弄醒的,緩緩坐起。

明月不說話,把手機給他,李秋嶼睡得發暈,眯眼看了看,一扭頭,見明月望着自己,這張臉,青春逼人,漂亮飽滿,李秋嶼擦着她的肩膀側身往後,正了正弄歪的枕頭,很快站起:“睡吧。”

他跟手機一塊回自己卧室了。

明月第二天戴着手表、蝴蝶結發卡去的學校,她這個樣子,附近坐的同學注意到了。李雯課下到她桌子旁問:

“你頭上是戴安娜那個牌子嗎?”

“什麽戴安娜?”

“我小姨有這個牌子的發箍,法國牌子。”李雯做出誇張又無奈的笑容,“天哪,戴安娜都有山寨的了,我爸說,沒有我們中國山寨不出來的東西。”

一群女同學圍過來,她們大都不認識,只有李雯,她假期出門已經用上迪奧的彩妝。李雯嘴裏的牌子,五花八門,聽都沒聽過,她見過明月的親戚,那人一看,便知家境,李雯學習不行,卻對窮富之別有着最強感受力,親戚是富是窮,跟李明月關系不大。

明月說:“幾塊錢買的。”

李雯聳肩:“我就說吧,山寨貨,”她笑眯眯地補充,“不過看着還不錯,跟真的一樣。”

“啊,你怎麽還戴塊手表,我看看。”

明月手往回縮:“很普通,我看時間的。”

幾個女同學慫恿明月給大家秀一秀,喬老師在走廊看着,等中午教室沒人,她來找明月談話。

“李明月,老師有事問你。”

明月新戴着發卡,覺得自己很美麗,這種美麗,不是為了讨好別人,純粹是青春期少女對美的本能追求,她心裏也挺美。因為飲食好,氣血特別足,眼睛又亮,不笑的時候也像要笑出來。

“喬老師,你吃沒吃?”

喬老師說:“你跟孟見星談戀愛了嗎?”

明月吃驚:“沒有啊,我怎麽會跟他談戀愛?”

喬老師不追求美,美是膚淺的,昙花一現,她沒有物欲,除卻最基本的生存支出,她的錢大都彙去老家,那裏有她年邁雙親,還有各自成家的兄弟姊妹。書叫她一個人念了,她理應回饋,其實大姐念書也很好,但一個家,那麽些孩子,只能念一個,她念出來那麽就要負擔親人的後半生命運。

她看明月追求美麗,有種愠怒,怒其不争,她認定這女孩子受了城市男同學的蠱惑,這種蠱惑,顯而易見,漂亮的外表,不俗的家境,這對一個鄉下少女是致命的。

“我看他總來找你,李明月,你沒有早戀的資格,談戀愛這種事都是混子學生做的,你不能。”

明月道:“我明白,我沒早戀,真的。”

喬老師持懷疑态度,她繼續冷酷道:“你來這念書不容易,別被這些城裏男生的表象蒙蔽,他們無非是生在一個好家庭,沒吃過苦,也沒什麽內涵可談,別說高中生了,就是成年男人裏頭也沒幾個有內涵的。”

明月感覺喬老師對男性有種敵意,她面無表情,下颌跟腮的線條松垮着,眉眼間也有了蕭瑟,她不是最好看的年紀了,又不打扮,比同齡老師要老上幾歲。

“愛看書,能講很多道理,算是有內涵嗎?”明月忍不住打聽。

喬老師嚴肅道:“不算,有的人會僞裝,誇誇其談,其實說的都不過是自己看來的,聽來的,一個自己創造的想法都沒有,這種人,只能騙涉世不深天真的人。”

明月不願這麽想李秋嶼,喬老師的話,也許是對的,但李秋嶼不是這樣的,他有思想,有見解,他不是個繡花枕頭。

“那世上總會有吧?像那些偉大的人,那些做出很大成就的男的,他們沒有內涵嗎?”

喬老師用空蒙的眼看她,明月一個寒噤,這目光像砍刀,随時能在人心頭劈出血似的。

“有又怎麽樣呢?他們做出偉大成就,是你的嗎?”

她的眼神犀利起來,“他們從不浪費自己的天賦,女人蠢多了,容易動感情,一旦戀愛了,腦子裏只有這麽個事,別的都不重要了。你還小,可能不大懂,但你得記住,哪怕以後你長大了,也不能因為男的浪費時間,更不值得你浪費天賦,天賦扔了,老天爺給你收走,你就變得跟其他俗人沒什麽兩樣了。”

喬老師頓了一頓,又說:“你看課本上,名人大都是男的對不對?女的比他們差嗎?當然不,女人忙着戀愛結婚管孩子,有點做事的天分都給磨沒了,所以不容易出成果。”

明月聽得凜然,她沒聽過這樣的教導,尚不能很深領悟,卻被觸動,她覺得有些道理,但是否全部為真,還需要日後親自驗證。沒有老師跟學生談這些,喬老師也不會,她只跟明月談,好叫她明白,跟孟見星這樣的男學生談戀愛不值得,無論如何,她不能被誘惑。

明月道:“我沒跟孟見星談戀愛,我看他跟看其他人一樣,他老過來,我也沒辦法。”

喬老師說:“我去跟他班主任談談。”

這一談,談出了矛盾,孟見星的班主任是個女老師,叫劉美佳,極其偏愛本班男生,兩人說着說着,便不耐煩起來了。

“你這意思,就是我班孟見星引得你班李明月早戀是吧?”

同事們都知道喬老師沒成家,也沒男友,她獨來獨往,看那樣子,仿佛也要獨生獨死,與同事間無人情來往,她是人茶餘飯後的小談資,卻沒人太認真,不過湊個話題。

劉美佳認定喬老師沒男人愛,所以變态,看誰都是在談戀愛,因為她沒有戀愛可談。

在這樣的市重點公立學校中,同事之間是不會輕易撕破臉的,就算看不慣,面子上總要過得去,低頭不見擡頭見。但喬老師沒小圈子,沒背景,得罪她不需要太多心理負擔。

喬老師說:“對,我就是這個意思,你是他班主任,不該引導一下?”

劉美佳不屑笑道:“引導什麽?早戀了嗎我就引導?他跟李明月的事文珊姐早跟我說了,你這話找文珊姐說去吧,叫人家管管侄子。”

喬老師點頭:“好,我找孟文珊說。”

有課代表往辦公室送試卷,瞧見這一幕,學生們便都知道了。

走廊裏,學生們三三兩兩靠着欄杆聊天,她們一見秦天明扶着明月從廁所出來,就一陣低語。她們認定明月愛慕虛榮,買假大牌,她開學時自我介紹來自小村莊,大家認為她淳樸,但結合此事再聯想她種種張揚事跡,更叫人覺得她會裝。

她沒什麽特長,不會跳,不會唱,全靠愛表現得到老師的關注。

她們越讨論,越覺得李明月面目虛假,令人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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