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家是冷的,冷極了,……
第34章 第 34 章 家是冷的,冷極了,……
家是冷的, 冷極了,人挨牆近點兒,便知道這牆也凍得放寒氣, 寒氣入鼻, 鼻腔裏都是疼的。明月拎了拎暖水瓶,是沉的, 她倒臉盤裏請李秋嶼洗手。
明月一回家, 李秋嶼就成了客人。盆架上有胰子,裂着縫,瘦瘦一條,幾乎不起泡沫。一擡眼, 能見一面方塊小鏡,擦拭得幹幹淨淨。明月在一旁看他洗手, 遞過去衛生紙。
李秋嶼問:“怎麽不見棠棠?”
明月道:“在親戚家。”她跑到鍋屋,手往竈膛裏探探, 餘燼尚有點殘留溫度。
鍋裏篦子上坐着兩碗燴菜,新做的, 還有兩碗熱豆腐, 幾大塊,卧在裏頭, 旁邊是一碟辣子醬、紅薯面饅頭、還有三鮮餡包子。篦子底下,是雜糧粥, 煮得爛爛的,香氣打篦子眼兒那直往上鑽,明月聞到再熟悉不過的氣味兒,心裏暖哄哄的。
門響了,楊金鳳到家來, 明月忙不疊幫忙放下柴火,兩人扯開塑料布,揚上去,蓋住柴火,再拿兩塊破磚頭壓角。楊金鳳見李秋嶼站那看,招呼說:“李先生快進屋,外頭冷,立馬就能吃晌午飯,明月,打水給人洗手,桌子擺好。”
明月覺得奶奶更老了,真奇怪,天天在一塊兒過日子不覺得,伏天裏楊金鳳就是個老人,可老也有區分,明月嘴裏應着,飛跑進屋,咣咣拉出八仙桌,說:
“外頭有太陽地兒,比屋裏還暖和呢,狗都知道站牆根曬太陽。”
李秋嶼笑了,明月拽一大截衛生紙,往桌子上抹了幾下,再看看紙,不髒,楊金鳳是個利索人。
堂屋門是敞着的,反正一樣冷,靠近門檻那有太陽照進來,能看見細塵,輕得很,像雲彩那樣緩緩地動。明月讓李秋嶼坐在太陽光裏,李秋嶼問道:“冷不冷?”
明月說:“我抗凍,習慣了。”她把筷子給他,李秋嶼是非常懂禮節的,等楊金鳳坐了,才坐下,他在這會兒第二次吃便飯,楊金鳳給他一碗燴菜,一碗老豆腐,問他能不能吃辣。
“奶奶做的豆腐好吃得很,年關這會兒,都愛買我奶奶的豆腐。”明月心情稍稍好起來,自豪介紹起豆腐。
楊金鳳說:“人李先生啥沒吃過?”
明月笑道:“你做的豆腐就沒吃過。”
李秋嶼澆了點辣子油,吃得冒汗,身上熱起來。燴菜裏頭什麽都有,地鍋炖的,特別入味兒,李秋嶼說:“這菜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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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金鳳說:“城裏豬都不大,這是鄉下自己喂的大豬。”
明月立馬插嘴:“大豬才香,我們這兒的豬能養到五百多斤,你見過殺豬的嗎?”
楊金鳳瞥她:“李先生不稀得看殺豬,吃你的飯。”
明月跟李秋嶼對視上,兩人都笑,楊金鳳說道:
“這半年給李先生添麻煩了,明月念書曉得上進不?”
李秋嶼說:“不麻煩,她很用功,老師都表揚她,期末考試成績出來我給你們打電話。”
明月沒跟楊金鳳說崴腳的事,楊金鳳有那麽一陣,卻老想去看她,總覺得有事,可明月電話裏好好的,現如今回來,确實好好的,臉皮子白了,像是一丁點罪兒沒受。
“跟人老師同學處得好不?”
明月說:“好,都好。”
楊金鳳便沒什麽要問的了,她叫李秋嶼吃菜,多吃,李秋嶼這頓飯吃得非常滿足,他喜歡在這家吃飯,想說話便随意說兩句,不說話也不尴尬,他像是這家裏的人,不過外出工作,過年回來團圓。
熱乎乎的飯下肚,沒那麽冷了,楊金鳳叫明月陪着李秋嶼說話,她去刷碗,明月見她走路沒往前利落,人慢了,她便跑過去搶着幹,楊金鳳說:“不興叫李先生一個人的,你去跟人說話。”她瞟眼明月的襖子,“回頭把衣裳弄髒了,快去。”
明月來堂屋跟李秋嶼說話,她也不坐,踩門檻上,一切都是熟悉的,久違的,冰冷又溫暖,她活潑起來,比劃說:“你站起來,比比誰高。”
李秋嶼笑着過來,她手一伸一伸的:“你真高,我站這兒都沒你高。”李秋嶼說,“我不長了,你還會長的。”
明月踮起腳:“哎?我這樣就跟你一樣高了。”她忽然張開手臂,毫無預警的,朝李秋嶼跳去,李秋嶼單手抱住了她,她臉蛋涼涼的蹭到他耳朵。
“不讓你走。”明月小聲說了句,立馬打他身上下來。
她腦子停滞,不曉得剛才為什麽有那樣一個動作,李秋嶼很自然抱住她,又放手,臉上沒一點異常。
日子不一樣了,以往只需要奶奶跟棠棠,明月習慣了李秋嶼,她想他也跟她們一塊兒住,大家親親熱熱,高高興興地一塊兒過日子,她一想到他過會兒就得走,心裏滿是寂寞,她這麽怕寂寞……奶奶一個人,不比她更寂寞?住在這冷的房子裏,天早早黑下去,夜那麽長,不看電視,不看書,只幹活,她一個人,這太可憐了,怎麽那麽可憐,她當完留守兒童,又換奶奶當留守老人,沒完沒了的留守。
“開學前接你,很快會再見的。”李秋嶼覺得她情緒變化很快,不再那麽懵懂,像是有很重的心事,他留下也不像樣,吃頓飯很舒坦,真住下來,是不習慣的,也沒名頭,他不屬于這樣的地方。
“多陪陪奶奶,還有妹妹。”他只能安慰她。
明月黯然道:“要是你能跟我們一塊兒過年多好。”她勉強露出點笑意,“不過,當然沒海南好,那兒暖和,我們這太受罪了。”
李秋嶼說:“以後有機會,我帶你去海南?”
她搖頭:“不去,你跟女朋友去過的地方,我不會跟你去的。”
李秋嶼笑笑:“這怎麽說?”
明月道:“你肯定會想跟她之前來玩兒的場景,反正我不去。”
李秋嶼說:“你這想的也太多了。”
明月靠在粗糙的木門上:“我就這樣的,等棠棠回來,我們一塊兒趕大集,買花炮,我們不去南方在家也能把年過好。”
她像是想起什麽,腦袋一凜,直起身。
“你去海南不要給我買禮物,我不要,向蕊姐姐給買也不要。”
李秋嶼道:“不說這個了,你看你,好像不大高興,回家了應該高興的。”
明月低下眼:“我也不知道怎麽了,有時高興着高興着,突然想到個什麽,就會難受,可能是因為我出去念書的緣故吧,能到城裏念書是好事,可人身處好事裏頭也會有時候難受。”
李秋嶼問道:“剛剛是想到什麽了嗎?”
院子裏,楊金鳳弄了一口袋的紅蘿蔔、大白菜,喊明月過來,她看看李秋嶼,跑去奶奶身邊。
“這個給李先生帶着。”
梁頭下挂着豬肉、褪幹淨的雞,還有一條腌好的魚,全都硬邦邦的,楊金鳳找八鬥挂上去的,她叫明月取下來,明月得用板凳,晃晃悠悠踩上去,李秋嶼已經站在身後,伸手拿了:
“要這個?”
明月說:“這塊肉,還有雞,奶奶給你準備的。”
李秋嶼手又放下:“心意我領了,其實我一個人不怎麽做飯,放我那浪費,你們自己留着吧。”
楊金鳳說:“李先生要是不拿,就是看不上我們這點東西了,你在城裏不好買這樣的,拿家去,給家裏人嘗嘗。”她是個固執的老人,這樣說,李秋嶼只好收下,楊金鳳把最大最肥的一只雞,給他了,拎到手裏挺沉的。
“路遠,不留你住下了,李先生回去開車慢點兒。”楊金鳳要出門送李秋嶼,明月在後頭,慢吞吞跟着,李秋嶼叫她後備箱打開,她走過去,開了後備箱,李秋嶼彎腰放東西時笑說,“除夕守歲嗎?記得給我拜年。”
明月腳踢着地:“你要去海南,向蕊姐姐應該不想我打電話騷擾你。”
李秋嶼扭頭看她一眼,沒再說了,把東西歸整好,蓋上後備箱,繞到前面對楊金鳳笑道:“中午謝謝您招待,我得走了,等明月開學前我再來。”
楊金鳳說:“李先生太客氣,都是麻煩你,明月,”她見明月還站車後頭,“你杵那幹啥,可記住李先生的好沒?”
明月兩手插進口袋,點點頭:“我開學自己坐汽車去。”
李秋嶼望着她笑:“行啊,我帶你坐一趟,等你摸清了路就能自己坐了。”
明月的眼睛像在生氣,全是話,卻一個字也沒再說,跟他擺手,李秋嶼鳴了下喇叭,意思是要走了,明月跟了幾步,曉得他還會來,不用等太久,但那又怎麽樣呢?他屬于誰,要過什麽日子,都是他自己的事。
她跟楊金鳳一塊兒往家去,風可真冷,比城裏的冷。院子裏沒了小羊羔,雞鴨也少許多,楊金鳳不養豬了,她身上貼着膏藥,沒從前能幹。她手上裂的跟小孩兒嘴呢,明月找出護手霜,要給她擦,楊金鳳哪用過這玩意兒,說:“我這天天弄這弄那,搽這沒用,你身上新襖是李先生買的?”
明月又心虛了:“我不要的,他說我衣裳小了,原來的襖就是小了,我一穿都撅着。”
楊金鳳說:“咱是只想着人供咱念書的,不該要的,不能伸手,要習慣了就再穿不上家裏小襖子了。”
楊金鳳像是曉得她大了,不像往常嚴厲,卻還是有板有眼教導她,明月臉滾燙:“不會再要了。”她猶豫着把零食、玩具拿出來,“這沒要錢,是人公司辦年會剩的娃娃,李先生說擱那就扔了,叫我分給小孩兒玩兒。”
她唯恐奶奶再說什麽,立馬追問,“棠棠呢,啥時回家?娃娃先緊她玩兒。”
楊金鳳許久沒見棠棠了,棠棠淘氣,脾氣又怪,念書實在不像樣子,老師三番五次找表嬸,表嬸也頭疼。只在八月十五回來一趟,到家不是嫌這,就是嫌那,楊金鳳想說她,她憤憤不已:“你早不要我了!”
楊金鳳便沉默,要給她梳小辮,她一個扭身,跑出多遠,鬧着要回表嬸家。楊金鳳推出三輪車,車裏放着江米棍、爆米花,棠棠往嘴裏搡,好像又是個無憂無慮的樣子。
年二十八那天,楊金鳳把棠棠接家來了。
明月一見她,高興得不行,喊着“棠棠,棠棠”,她長高了點兒,臉紅紅的,被西北風吹傷了,眼睛卻出奇的亮,是小孩兒的眼,黑是黑,白是白。她穿的新襖子,套着燈籠袖,底下穿了雙紅色長筒靴,綴個大毛球,那是表嬸叫棠棠自己選的,她一眼相中了,早想穿這樣的靴子,覺得特別洋氣。
“真漂亮呀!”明月蹲下來摸摸她衣裳,棠棠一擰,撇開她,“你別給我摸髒了!”她像是不認得明月了,成兇兇的小狗兒,想呲牙,明月想要證明兩人還是姊妹,笑着湊近,“我就摸你,想摸你!”
沒想到,棠棠突然憤怒起來,對着明月捶打,明月笑着躲,她卻來勁,砸得生疼,楊金鳳上前拉開她:“姐姐好不容易家來,打姐姐幹啥?”
棠棠大喊:“你又不疼我,叫我來幹啥!”
明月看看楊金鳳,溫柔哄棠棠:“姐姐給你帶可多好吃的了,還有玩具,都是打城裏帶來的。”
棠棠像是不屑,哼哼的,明月跟她說了很多好話,她才肯進堂屋。零食跟玩具,對棠棠依舊有着很強的吸引力,她不愛回來,還有個原因是家裏電視太老,沒裝大鍋蓋,只能收幾個臺。她愛吃,愛玩兒,愛看電視,就是不想念書,表嬸有些放棄的意思,兩口子私下說這小孩不是念書的材料,能成人便好。
明月也不曉得怎麽教育棠棠,不能提念書,一提就惱,她小心哄着,捧着,覺得這樣不行,可又找不出更好的法子。她疼她,愛她,回家想和和美美過個年,不是來跟棠棠吵架的。晚上她摟着棠棠睡,說小時候的事,棠棠仿佛同她親近了一點,好奇問:
“你是不是認城裏的李先生當爸爸了?”
明月錯愕:“怎麽會?”
棠棠撓撓屁股:“你不是給他當小孩去了?”
明月道:“我是去念書,給人家當什麽小孩?”
棠棠說:“那你給他當什麽?”
被窩裏灌了熱水袋,抵在腳頭,整個人都熱乎乎的,明月臉也熱了,半晌不說話。棠棠再問,明月便用被子蒙頭,嗡嗡說:“快睡覺,明天咱們去集上吃水煎包!”
不曉得過了多久,朽了的窗棂叫風吹得作響,棠棠睡熟了,明月掀開被頭,睜着眼看黑暗,覺得外頭的風全都落到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