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電視裏放着雪災,許……
第35章 第 35 章 電視裏放着雪災,許……
電視裏放着雪災, 許多人滞留南方,火車站人山人海,明月沒坐過火車, 她盼着坐一次, 但打電視裏頭看,等着坐火車的人真是太多了, 拎桶的, 扛蛇皮袋子的,還有的把行李箱舉過頭頂的……人人一臉焦急疲憊,廣州火車站裏全是這樣的面孔。
坦克在高速公路上軋冰,四野全是白的。
新聞裏說, 汽車站停了,連大樹都叫雪給壓斷, 還死了人,很多地方停電工人在搶修。明月見過水災、旱災, 天老爺變變臉,人就得受着, 城裏也一樣。人在那罵天罵地, 罵大雪是沒用的,天地不仁, 以萬物為刍狗,它是沒感情的, 該下雨下雨,該刮大風刮大風,人能怎麽辦?明月看個新聞心裏想很多,一個激靈,跑到村頭小賣部打電話。
電話響很久, 也沒人接,明月悵悵挂了電話,想着南方大雪,海南島倒不至于,她瞎操什麽心?怪沒意思的。
天黑的快,日頭才往西走,就急着掉下去似的。明月坐鍋屋取暖,火光映着臉,紅撲撲的,門外馮月喊道:“明月在家嗎?有電話找你!”明月跟狗似的,一蹦老高,興沖沖跑出來跟人打招呼,楊金鳳在後頭說,“拿手電筒!”明月嘴裏嘟囔着什麽,跟馮月走了。
馮大娘一家都在,高高興興包餃子呢,一見她,馮大娘笑道:“哎呦,明月來了。”她跟一旁的馮大爺說,“明月到市裏念書了,就考她一個。”馮大爺笑道:“明月有出息。”
電話在堂屋,明月跟人說了幾句話,便在旁邊等,電話一響,她看看來電顯示,故意拖了會兒才接。
“喂?你找哪位?”她知道是李秋嶼的號碼。
李秋嶼聽出她聲音,笑道:“我找你,下午給我打電話了?我當時在游泳,沒接到。”
明月說:“沒有啊,我沒打。”
李秋嶼道:“沒打就沒打吧,本來也要打給你的,成績出來了,喬老師說你總分進了兩個名次,誇你穩定,有筆嗎?記一記各科分數?”
明月說:“我聽一遍就能記住。”她沒誇大,重複出來,李秋嶼也訝異了,“書看完了嗎?”
海南島游泳肯定不冷,明月想。
“明月?”
“你去游泳吧,我要回家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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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秋嶼好笑道:“游完了,我總不能老游泳,我問你書看完了嗎?”
明月心煩起來,她穿着臃腫的棉襖在這接電話,手指頭冰涼,他一定跟女朋友舒舒服服地坐屋裏,也許躺床上,叫人把吃的送過來,跟廢人一樣。
“沒什麽事的話,我要挂了,奶奶還在等我吃飯,謝謝你告訴我分數,再見!”她故意刺激他,叫他難堪,曉得事後自己也許會後悔,但此刻很快慰。
李秋嶼聽着嘟嘟的聲音,若有所思,也沒再打過去。明月在電話旁等了一會兒,見沒動靜,她失望起來,說不出自己為什麽這樣做,空茫走出來,馮大娘一家的鍋屋是新修的,貼着雪白瓷磚,窗戶玻璃上全是霧氣,裏頭歡聲笑語,人頭攢動,像是兩千年前的場景,過年是不變的。
她應該跟人說一聲,道句謝,但腳擡不動,她怕驚擾人家團圓的快樂。馮大娘出來倒泔水,見她在院子裏,笑問:“明月接完電話啦?叫月月姐送你!”
“不用了,大娘你們趕緊吃飯吧,我也回家吃飯去。”明月飛快往外跑,風送來馮大娘一句“問你奶奶要不要香菇的餃子餡兒”,她聽到了,卻比風跑得還快。
除夕這天,楊金鳳依舊要賣豆腐,越是這時候,人越買的多。棠棠一見家裏忙起來,她想躲滑,要回表嬸家。明月好說歹說,跟她一塊兒貼了對子,這是八鬥叔送來的,八鬥叔因她到城裏念書,把她當大孩子了,問的事,也那樣正經,明月的字一直不是很好,她虛心請教八鬥,他很高興,說了好大一會兒的話。
“奶奶,下年我寫對子。”她蹲地上給三輪車貼“出入平安”。
楊金鳳說:“你能寫對子?稀奇。”
“我能練,八鬥叔給了我一盒墨,還有他打村委會拿的舊報紙,叫我先擱那上頭練。”
“想練練吧,別耽誤念書。”
明月凍得呵手,漫不經心問道:“李昌盛又聯系你沒?要是問你要錢,你可別給。”
楊金鳳顯然震驚于她直呼其名,眼睛裏有了愠怒:“再怎麽着,那也是你爹。”
明月說:“他沒把我當閨女,我……”
楊金鳳呵道:“別擱城裏念兩天書,就小嘴叭叭學着擡杠。”
明月不吭聲了,她跟奶奶沒什麽話說,說多了,便要吵,她覺得悲哀,她們沒法說話,只能說最日常的吃喝拉撒,她寂寞,奶奶寂寞,寂寞的親人之間,隔了條河。
“你吃這個巧克力糖,好吃的。”明月從袋子裏翻出一塊糖,遞給楊金鳳,楊金鳳吃不慣,皺眉咽了,見明月書包叫書給撐開了線,要給補幾針,她眼花了,半天沒穿進去線,明月幫忙穿好,拿來拇頂,坐她身旁看她縫書包。
“表大爺今年怎麽沒來?”
“今年開春摔斷了腿,卧床不能起,躺幾個月,腦子也糊塗了,屎尿亂抹,氣得兒媳婦不願意管,剛進臘月就斷了氣。”
楊金鳳像是看慣這樣的事,連嘆氣都沒有。
明月心裏一沉:“來咱家報喪了嗎?”
“來了。”
“你去吃大席了嗎?”
“去了。”
一來一去,全都結束了。
路非常遠,表大爺每年都不怕,他不會再騎車出現。
明月怔怔的,她不在的時候,有人新生,有人死亡,都默默進行着,她們家,不會再有親戚上門。
“奶奶,你怕死嗎?”
“怕有啥用,能不死?人該死的時候,誰都留不住。”
楊金鳳忽然沉了臉:“大過年的,你看你問的什麽話,起小就這樣,啥事都有你的份兒,問這問那,你擱城裏念書可不興這樣的,只能想念書的事。”
明月低頭:“知道。”她又擡起臉,把李秋嶼送的蝴蝶節發卡,別在楊金鳳頭上,楊金鳳說,“你給我戴的啥?”說着捋下來,“給我戴這幹啥?哪弄的?”
“同學給的。”明月下意識撒謊。
楊金鳳說:“同學的東西也不興要,咱又沒東西給人家,別叫人看輕你,覺着你鄉下來的想占人便宜。”
明月情不自禁臉熱:“知道了。”
“等我工作了,給你買個金镯子,我見馮大娘手上戴了個金镯子。”她想起馮大娘,覺得金燦燦一圈真好看。
楊金鳳說:“我可沒有戴金镯子的命,你好成念書,比啥都強。”
明月沒一句話能跟奶奶說對付的。
莊子裏的年關,同去年沒什麽兩樣,年輕人回來,滿大街亂溜達,道旁多了垃圾,吃的甘蔗皮厚厚一層。
明月初三便跟着楊金鳳到烏有鎮上賣豆腐,想到學校看看,一個人也沒有。她卻見着了同學,那個英語很好的劉方圓。
鎮上鋪子多,有做活人生意的,就有做死人生意的,人人都得死。劉家幾輩子都在鎮上打棺材,方圓數十裏的人家,只要家裏有人去了,都要來劉記打口棺材。家資好的,講究的,用柏木,柏木結實有香味兒,放地底下蟲也不敢蛀。次點選松木,只有家裏特別窮的才會用泡桐,那東西浮,禁不住時間考驗,爛得快還招蟲。可生前日子就不好過,哪還管死後?這些常識,都是明月聽老人們說的。現在都是火化,火化也得有棺材。
雖說人人都得死,但不是天天有人死,所以,棺材鋪的生意沒法跟賣早點的比,人能今個兒吃油條,明個兒吃包子,可沒聽說天天跑棺材鋪換式樣的。
劉方圓站在棺材鋪門口,伸着懶腰,明月打那兒過叫他的名字,他人一愣,撓頭笑了:“李明月,你放假啦?”
烏有鎮原先的學生,都曉得明月到市裏念書去了。
“你也放假了嗎?”
“我不念了,天天都放假。”
明月非常惋惜,她以為,劉方圓至少也該去念個職高技校,她見他有點尴尬,不知說什麽好了,只能問:
“在家幫忙嗎?”
劉方圓說:“我爸閃着一回腰後,就不大好,我給他搭把手,哎?李明月,我還記着你會手藝,後院剩了點木頭,要不?”
明月笑道:“那多不好意思。”
劉方圓又撓起頭:“都忘了,也沒問你忌諱不忌諱,別生氣啊!”
都是做棺材剩的邊角料,大過年的,這麽問太不好了,劉方圓不念書了,人好像多了點社會感,跟人招呼間,有點大人樣。
明月說:“我不忌諱,你要是沒用的話,我就不客氣拿着了。”
兩人到後院去,院子很大,立着一棵掉光葉子的梧桐,旁邊放兩口棺材,地上是碎木材。
“你怕不怕啊?”劉方圓問道。
明月搖頭:“人終有一死,我們以後都得住這裏頭,不怕的。”
劉方圓說:“李明月,你到城裏念書就是不一樣,不像我,沒啥出息估計只能接我爸的活計,我還想去打工呢。”
明月說:“這也不算沒出息,就是我覺得你英語那麽好,不念怪可惜的。”
“我也就一門英語像樣,其他科稀爛,能上啥?注定沒啥出息。”
“別這麽說,我覺得給人打棺材挺有意義,有人接生小娃娃,也得有人負責把人送走,迎來送往,總得有人幹啊!”明月認真說道,劉方圓聽得一愣一愣的,他有些失落地笑笑,“李明月,真的,你到城裏念書說話都跟咱們不一樣。”
他叫她站外頭等,自己進堂屋拿木塊,明月四下看看,往前走了幾步,只見堂屋正中間擺了張床,有人佝偻着,跪那兒,一雙眼睛暗沉沉盯着明月看。
明月吓一跳,這人看着約莫五十歲了,瘦得要命,頭發貼在頭皮上,看着奄奄一息,像是很痛苦,一句話也不說。
她一下又想起在醫院見到的,心砰砰蹦着。
劉方圓抱着一堆木頭出來,叫她撿一撿。
“那是誰?”
“我大大,”劉方圓低聲說,“他得了塵肺病。”
“怎麽不躺着休息呢?”
“喘不動氣,只能跪着,一天一夜都這麽跪着,跪着好受。”
人活着,居然是跪着好受,明月心裏震撼。
劉方圓的大大,只能這麽活着了,茍延殘喘。
“怎麽會得塵肺病呢?”
“打工打的,他擱矽石廠、玻璃廠都幹過,還擱給車貼膜的廠子裏幹過,聽說那個粉塵大。”劉方圓往後瞅一眼,聲音更低了,“你不知道,這病最後就活活把人憋死了,鎮上有兩個,旁的莊也有,都是跟大大一塊兒打工的。”
明月直愣愣看向堂屋。
“你以後別去這種地方打工。”
劉方圓說:“不去咋辦,我還想去呢,擱家裏不是辦法。”
“那也不能去這麽危險的地方。”
“沒事,這都巧不巧的事兒。”
明月看劉方圓無所謂的态度,急了:“你看你大大,萬一你被什麽粉塵弄成這樣,後悔都來不及。”
劉方圓微笑:“不會的,我多年輕,我還沒十八呢。”
他比明月大一歲,準備一滿十八,就到外面去。
明月心不在焉撿了幾塊木頭,臨走前,又望了望堂屋,劉方圓的大大依舊跪在床上,沉默着,一個人等死。
後院也沉默着,街上卻是熱鬧的,一群人圍着什麽看,明月跟劉方圓也湊了過去,一個老漢,頭頂幾塊磚,旁邊突然跳出一人,掄起棍子朝他頭頂砸去,磚塊碎掉,飛了出去,一片叫好聲,老漢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跟人抱拳致意。看熱鬧的多,給錢的少,明月擠進去,朝地上的碗裏放了兩枚硬幣,她又摸摸口袋,把兩顆糖也擱進去,這才快快退一旁,老漢很豪爽道:“小大姐,謝啦!”他對她作揖。
明月一陣恍惚,老漢跟李萬年差不多大,不,還要大一些,棍子朝他頭頂掄去時,她幾乎不忍心看,老漢忍着,這是什麽功夫?讨生活的功夫。她會念好書,離開這兒,可這兒的人,沒辦法離開的人,只能留下吃苦,老漢還在跟人笑,明月流下眼淚,她看見人在受苦,卻一丁點辦法都沒有。
她抹抹眼,不想再看這個熱鬧了,轉過身去,就不用面對這樣的老漢。
“你怎麽哭了?”劉方圓問道。
明月搖頭:“沒哭,是有沙子進去膈着了。”
她跟劉方圓道了謝,囑咐他一定不要去有粉塵的廠子打工,劉方圓随意應着,她陡然明白,他會去,他也許還會走大大的老路。
街上多熱鬧啊,明月慢慢走着,往兩邊看,賣菜的、抱孩子買糖葫蘆的、路邊剃頭的、水果攤前立着高高的甘蔗……大集上總是能見到熟人,婦女扯着孩子,跟人說話,那孩子一臉別扭不情願,拽大人衣裳,仿佛在埋怨怎麽還沒說完?兩個老太太在太陽地裏坐着,你一句,我一句,不知說着什麽事;打算買點幹貨的大爺,正跟人讨價還價:少點,再少點!你看都是來你這買,零頭抹了去吧!
一切都那麽真實、是活着的樣子。他們不是什麽大人物,但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明月獨自穿過人群,聽到各種聲音,嘈雜的,鮮活的,她一下搞懂了崴腳前到底是哪裏不對勁,城市是大的,跟她沒關系,她能見到的,無非是老師、同學,她每天重複着昨天的活法,再見不到其他的東西,她的城市同學一旦回家,便迅速隐匿到各個樓房裏去,他們不必和別人産生太多太強的關聯,就像李秋嶼,明月忽然意識到在他家住那麽久,似乎從沒見過左鄰右舍,沒有人來找他,他也不去找別人。她在城裏念書,跟烏有鎮比,同學更多,老師更多,學校更好,獲得的知識見解更多,可她卻遠離着“人”,遠離了真正的“日子”,她喜歡看見勞動者,去觀察他們,他們的喜怒哀樂,遇着的幸福和痛苦,她需要經常性的“看見”,才能有更多的思考,城市的樓房,未必能讓人的心更高遠……但城市擁有更多的書籍、有文化的人們,各種便捷的設施,更好的醫院,還有李秋嶼……
她一會兒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洞悉了一切,一會兒又覺得如墜迷障,明月滿腹心事地回到楊金鳳身邊,豆腐賣完了,她要蹬三輪車,楊金鳳實在太累,也就由她。
平坦的鄉村柏油路上,車子多了,一輛又一輛汽車打身旁快速駛過,明月迎着風,使勁蹬車,她哼哧喘着氣,凝望着沒有邊際的平原,麥子青青,她心中有說不出的感覺,從未如此強烈,好像猛然間就窺探到未來,人都各自奔向自己的命運,躲是躲不開的,有些事,仿佛早就被一雙無形手給安排了,她看到自己的走運,因為李秋嶼,她往另一條路上來了,路分叉了,完全朝不同的方向去。她又想起劉方圓的話,制造車玻璃上的薄膜,也會有粉塵嗎?
劉方圓的大大,那雙手,也許造出過無數張車的貼膜,可沒有一張,是屬于他自己的,他沒有車,開車的人,譬如李秋嶼,是不需要吸入粉塵的。
思緒太過激蕩,明月更用力了,她想快點回家去,只有寫下來,才能舒緩她的心情,只有寫下來,她才能永遠記錄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