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你讓我想起麗莎

第41章 第 41 章 “你讓我想起麗莎。……

“你讓我想起麗莎。”李秋嶼笑道, 明月警惕,都忘記要跟他生氣,“誰?”

“麗莎。”

麗莎?!學校裏有個退休的女老師, 養一條狗, 叫麗薩,麗薩一亂跑, 女老師總是拖長腔叫, “麗莎!麗-莎!”學生們都學會了,拖着長腔,對上廁所不出來的同伴喊,“麗莎?麗——莎, 跑哪兒去了?”

“你罵我,”明月忽然像只敏捷的兔子, 撲到李秋嶼身旁,李秋嶼虛虛攬住她, 又很快松開,她的脾氣變得難以捉摸, 上一秒, 還在發難,這一秒, 高興得像小孩。

“你也知道郭老師的狗叫麗莎,對不對?”

李秋嶼笑道:“我哪能知道這個?我說的麗莎, 是一本俄國小說裏的人物。”

“什麽樣的?我很像她嗎?”

“剛剛跟我說話的樣子像。”

“什麽樣子?”

“就是剛才你跟我說話的樣子。”

明月過去撓他癢癢,笑得要命,“你說不說?我看你說不說。”李秋嶼莞爾,自然地一把摟過她,像夾一本書似的鉗制着她朝外走, “先吃飯,不餓嗎?”

不遠處,站着看他們的孟文珊,她因為下課晚,看到這一幕,太親密了,李秋嶼跟這孩子太親密了,她看得不适,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她想上前說兩句話,可這兩人,完全沒看到旁人一般,她其實是聽不到聲音的,但又仿佛聽到了笑聲。

今天是周六,下午沒課,時間非常充裕,李秋嶼要帶她到一家粵菜館嘗鮮,明月不肯,她要請他吃面。

“反正今天我請你,請不起好的,吃碗牛肉面還是夠的。”明月拉他進了一家小館子,店面不大,能坐四五桌人,地上油膩膩的,但桌面還算幹淨,她指着上頭菜單,“你可以點大份,多放牛肉。”

李秋嶼說:“怎麽突然要請我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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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請我那麽多回,也興我請你的。我早就想好了,要請你吃飯。”明月到窗口要了兩碗面,找個角落的位子,很貼心地拽一截衛生紙擦來擦去,才叫他坐。

“是稿費嗎?”李秋嶼直接問,明月怔了怔,很快面不改色說,“你怎麽知道的?”

“我見到喬老師了,她說的,怎麽沒告訴我?”李秋嶼笑着撕掉一次性筷子的包裝,“這麽好的事情,是我不夠資格分享嗎?”

明月避開他眼睛,也去拿筷子:“你知道不是。”

“那為什麽不告訴我?”

她不說話,說不清楚,她設想過,假如興高采烈告訴他時,人正高興着呢,便體會不到她的高興。又萬一,他心情不好,只會覺得人類悲喜并不相通。活人跟死人不相通,所以白事上活人在找樂子,死人已矣。活人跟活人,也不相通,各人有各人的哀樂。

當然,這些是表象,最根本的,也許是曉得他有女朋友。

“現在我知道了,寄樣刊了吧,能拜讀一下嗎?”李秋嶼似乎不是太在意,還是笑笑的,明月道,“我得了二百八的稿費,很多吧?樣刊寄放喬老師那了,要來給你看,我是怕放我這別弄丢了,放假帶回家給奶奶。”

李秋嶼說:“怎麽會怕丢?是跟同學相處的不好嗎?”

明月懂他意思:“我花了二十塊錢,稱的瓜子,巧克力,分給室友吃了。我不是為了讨好她們,寝室六個人,我不奢求人都喜歡跟我處,能正常相處不叫人覺得壓抑,像君子之交淡如水那樣,我就心滿意足了。拿人的手短,她們也不好意思拿了又吃了,再針對我什麽。”

李秋嶼發現她其實很懂人情世故,一點不傻,他笑問道:“現在算正常相處了嗎?”

“算,雖然不說什麽親近的話,但日常裏說話,我的主要任務是學習,這對我來說夠了。”

明月等人把面端來,先推給他:“你餓嗎?這家面館我跟秦天明來過一次,好吃的,要是牛肉不夠還能再加。”

李秋嶼嘗了嘗,很普通,就是一碗尋常的牛肉面,明月吃得快活,每一片牛肉都仔細品嘗,面吃光了,湯也幾乎喝光,非常滿足,她不由感嘆:“天天都能吃牛肉面多好啊!”

“你說會有這麽一天嗎?”她擡頭問李秋嶼。

李秋嶼笑道:“會,肯定會,等你上班了可能就不想天天吃牛肉面了。”

“我是說所有人,所有人都能想吃牛肉面就吃牛肉面。”

李秋嶼注視着她,目光有些複雜,他把她想窄了,明月卻顯然忘記了她要克制自己跟他說話的欲望,自顧說道,“那天我看地圖冊,有個城市叫大同,是取自天下大同的意思嗎?是和共産主義一個意思嗎?會實現嗎?”

她說完,自己倒不好意思笑了:“我總喜歡胡思亂想,老師說,只要想着高考就夠了,我控制不住自己想別的。”

李秋嶼道:“這不是胡思亂想,你思考的,很多偉大的先驅者都思考過,也許會吧,但人和人差異太大,人天生有私心,這是妨礙天下大同的最根本原因,每一個行業,每一個階層,都帶着天然想擴張的本性,要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這點無法改變。”

“但不是每個階層都能做到,比方我們,我們種地的,”明月唏噓一句,很快又振奮起來,“可我們的社會在進步,對不對?一點點進步,也許就能到達最高理想。”

“進步的是科技,不代表其他一定進步。”

“你以前做律師,律師也想擴張嗎?律師不是追求正義的嗎?”

“客觀上應該是追求正義,主觀不是,律師希望法律條文越細越好,解讀的成本就越高,人們想使用法律保護自己權益的成本也高起來,這樣,律師才能賺得更多。”

他本還想解釋,律師有時受制于各種因素,根本無法追求正義,只能做違心的事,但李秋嶼忽然有些畏懼,她如果問他有沒有做過,要怎麽解釋,他在她這裏是完美的,完完全全光明的形象。

明月一眨不眨看着他,突然說道:“你懂法律,要是有一天你想犯罪,不就比普通人更懂怎麽避開法律嗎?”

李秋嶼凝視她的眼,心裏猛得一震。

“你看我像嗎?像那種人嗎?”

明月搖頭:“你是很好的人,哪兒都好。”

李秋嶼問道:“無聊也很好嗎?”

明月說:“誰都有無聊的時候。”

“腦子裏有邪惡的想法也好嗎?”

“只要沒真的去做,就不能算壞,我也邪惡過,”明月一頓,她打心眼裏希望李秋嶼是她一個人的,別有女朋友,“但我很快告訴自己,這樣不對,不好,我趕緊把這種壞念頭趕跑,不能叫它老呆我心裏,如果邪惡像種子,別讓它落土裏,更不要施肥澆水,它自己就會死的,幹巴死的,你種過莊稼就會明白。”

李秋嶼看了她好大一會兒。

“都是誰教你的?書上看的?”

“不是,我自己想的,是跟着爺爺奶奶種地的經驗,好土地才能長好糧食。”

“你是塊好土地。”

明月要笑了,噗嗤直笑,異想天開道:“那你是種子嗎?把你種在我身上,你就能長成一棵風吹不彎雨淋不倒的麥穗,一粒空的都沒有。”

李秋嶼的耳朵迅速熱了,臉也像被燙到,發起紅來,當然不是因為害羞。他一個三十歲的大男人,對着一個少女害羞什麽。

兩人吃完飯,日頭正暖,李秋嶼說帶她去個公園,這會風景好,明月想叫上秦天明,她這周不回家,下午沒事估計在寝室睡覺。李秋嶼說:“也許她想休息休息,咱們去就行了。”明月便沒堅持。

剛出小飯館,孟見星騎車打眼前快速過去,到了前面,他又停下來,扭頭看兩人,明月沖他揮揮手,孟見星一臉的冷淡,把車子騎得更快。

“他好像跟咱們有仇一樣。”明月不理解道,“明明是他先做錯事,我都原諒他了。”

李秋嶼笑笑,開車帶明月到一個有點遠,人卻少的公園。那地方空曠,樹木新栽,抽着極鮮嫩的葉子,還有個U型坡,可以騎行。不遠處,正在打地基,像是要蓋樓,這屬于本城新開發的地方,市民還不怎麽過來玩兒。

明月撿了根誰折斷的柳枝,拿手裏玩兒,在U型坡上跑來跑去,跟撒歡的狗一樣,李秋嶼說:“你可不就是麗莎?”

明月拿柳條抽他,李秋嶼笑着捉她手,兩人拉拉扯扯,一個趔趄,明月把李秋嶼絆倒在草叢裏,他順勢一躺,笑得臉都紅了,明月卻拽他:“起來,起來!螞蟻咬你!”

“你去再跑跑吧,麗莎,我躺一會兒。”李秋嶼忍笑把手放額頭上,明月瞧着,覺得那是給眼睛搭了個棚,她把他手拿開,“你看太陽多好。”明月說完被一架紅色風車吸引,跑過去看。

天是單薄的藍,雲也淡,一種紫色的小花就開在臉龐,風不再冷,裹挾着青草味,往鼻子裏刮。李秋嶼阖上眼,心裏許久不曾這樣平靜,藍天白雲,百草千花,他這樣躺着,好像已經死了,生和死在廣袤的天空和厚重土地上,界限消失,一種永恒的、神聖的東西仿佛正在眷顧他,如此簡單,他并不畏懼,非常坦然,他如果死,一定會選一個好天氣。

死亡明确地在他心中來了一趟,沒有預兆的。

耳畔氣喘呼呼,将他拉回人間,是明月來了,她一屁股坐李秋嶼身邊,偏頭看看他,李秋嶼的手搭在身上,陽光照着,青色的血管贲起,皮膚像玉石一樣泛着光澤。明月把他手拿起來,跟自己的比,很不一樣,她的血管沒這麽粗,李秋嶼閉着眼,任由她玩自己的手。

大約是觀察膩了,明月把他手一丢,也躺下來:“你說,我選文科還是理科啊?秦天明要學文科,可我都想學怎麽辦?”

李秋嶼睜開眼,他一動不動注視她良久,似乎在辨別自己是否還在。

“你真的睡着了嗎?”明月拿草戳戳他臉。

李秋嶼說:“我正打算跟你談這個問題,你成績很均勻,無論選什麽都可以,都喜歡的話,選理科好了。”

“是因為找工作好找嗎?喬老師也這麽跟我說的,我不偏科,那就選理科。”明月側個身,一手撐着腦袋,面對面看着他,“我能選法學嗎?跟你一樣。”

李秋嶼轉過臉:“感興趣?”

明月嗯了半天:“不知道,我只是想體驗你學的什麽。”

“你要選一個自己感興趣的,真正想學的。不能因為我念法學,你就跟着去念,沒這個必要。你的性格,也不适合念法學,你太容易共情,會比別人更痛苦。另外從家庭的角度,理科也更适合你,文科的東西,可以當精神上的愛好。”李秋嶼就事論事,他又忽然笑了笑,“你還有時間考慮,我也有,如果你真的特別想學什麽,我支持你。”

“我應該學個好找工作的,我明白,”明月一個翻身,趴地上擺弄草,“這是最現實的,只不過我不知道什麽專業好找工作,奶奶沒法給我建議,老師要管的學生太多,我只有找你。”

李秋嶼笑道:“随時為你效勞。”

這句莫名惹惱明月,她聽得不舒服,疑心這樣的話他跟不止一個人說過,尤其是女朋友,他一貫好說話,來者不拒。

“我想回學校。”明月冷淡地說。

李秋嶼緩緩坐起,見她不高興了,剛要問,明月一咕嚕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草,往停車的地方走,越走越快,他疾步追上去,明月已經在拽車門,車門打不開,她氣虎虎看向他:“你的車真破。”

李秋嶼笑了,掏出鑰匙:“上去吧。”

“我不跟你說話的時候,你千萬別找我說。”明月驕傲着囑咐他,李秋嶼說“好”。

果然一路沉默,眼看快到學校,明月忍不住道:“你沒有話跟我說嗎?”

李秋嶼說:“我尊重你的要求,你不說話,我也不能說的。”

“那都是假的喽?”

“什麽假的?”

“咱們說說話吧,過來說說話,跟我說說,”明月列舉一堆李秋嶼對她使用的常用句式,一股腦說完,她臉色緋紅,也許是暖氣的緣故,“我現在就很邪惡,想跳下車,摔成傻子,你就會後悔,後悔得要死。”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說着說着,捂住臉,蜷成一團往車門靠去。李秋嶼看了她一眼,又看一眼,他找了個合适地點停車,解開安全帶,下車繞到她這邊來。

“不能做這種傻事,我知道你不會,想讓人後悔不是不行,但絕不能以傷害自己為代價,那太蠢了。”

李秋嶼掰開她的手,她的眼睛露出來,閃爍着。

“這樣不安全,來,坐端正。”他扶住她肩膀,輕輕推了一把,明月坐好了,一言不發目視前方,李秋嶼重新發動了車,“明月,你說過比我坦誠,能不能告訴我,怎麽突然生氣了?”

這下好了,不得不說,是她自誇坦誠的。

“我讨厭咱們不對等,我很多話,只說給你聽。你不一樣,你會說給很多人聽,一樣的話,我聽了高興,別人聽也高興,那這話也沒什麽特別的了,你明明不是只為我效勞,但說得好像只為我。”

李秋嶼說:“你怎麽知道這話我說給別人了?”

明月道:“想也不用想。”

李秋嶼笑:“那你還是想想吧。”

“你笑我,你為什麽笑我,我一點也不希望你這會笑!”明月漲紅了臉,眼睛更亮了,“從一開始就是,我整個春天盼着你來,你早忘了我,直到現在,我都不是你,”她幾乎要翻出一個白眼,“最好的朋友,你也不是我最好的大朋友。”

李秋嶼說:“你還是再想想吧,如果不是,你會跟一個不怎麽熟的人發脾氣?我也對你刮目相看,本來以為你文文靜靜,很乖的。”

明月無話可對,她只好賭氣道:“我現在比剛才還邪惡,想把你打昏,咬你,再把你變成種子,種到我身上,你只能在我身上生根發芽,離開我,你就會死。”

李秋嶼的神情凝重起來,他不再說話,他在草地上剛剛死去一次。到學校後,他覺得應該再跟她說點什麽,明月卻跑了,他回到車旁,手機已經響半天,是孟文珊的。

兩人寒暄幾句,孟文珊說:“爸爸讓我問問你什麽時候有空,到家裏坐坐,你應該常來的,陪他談談心。”

李秋嶼道:“想打聽趙斯同?”

孟文珊替家裏臉熱:“爸爸是提過,說想聽聽你對這人的評價,他覺得你眼光蠻好。我聽說,最近他找大哥當擔保人,從銀行貸款,你看這事靠譜嗎?”她下意識撇撇嘴,“爸爸調查了他的背景,他确實有本事的,生意攤的很大,幾個城市都有。”

李秋嶼捏着車鑰匙,他沒法說,要他怎麽說,他說的話沒人聽,更何況,他也不是很想說。他便微笑着:

“我沒什麽感覺,不過跟太聰明的人共事,收益高,風險也高,謹慎些總沒壞處。”

“他這個人,你覺得怎麽樣啊?”

“你感覺怎麽樣?”

孟文珊沉吟着:“我覺得,挺會來事的,大哥很欣賞他,爸爸也說這個人不簡單。”

李秋嶼說:“你們既然都感覺良好,看着辦吧。”

“你沒什麽意見?”

“沒有,我能有什麽意見呢?”李秋嶼心不在焉,腦子裏突然冒出個想法,這件事,好就好在什麽呢?好就好在死光光。他置身事外,從不站隊,孟文俊和趙斯同都是野心很大的人,野心是他們人生的動力,唯一不同的是,趙斯同不把他當同路人,只是墊腳石,試驗品,李秋嶼從聞到古龍水的那一剎就清楚。萬事萬物,一如祭祀的草狗,自有其命運,他尊重不仁的天地。

李秋嶼臉上帶着不知所以的微笑,那頭孟文珊說的,根本沒聽到,她又重複一邊呼喚他,“秋嶼,是在忙嗎?”

李秋嶼笑道:“沒有,你剛說什麽?”

“我是說,有時間帶着向蕊一塊到家裏來啊,爸還挺想見見的。”

孟渌波是随口一說,叫人産生錯覺用的,李秋嶼從未信過,他告訴孟文珊,分手了。

“平時你倆不是挺好?怎麽說分就分了?”孟文珊吃驚,心裏卻一陣快慰,得到某種滿足。

李秋嶼道:“沒什麽,成年人談戀愛分手很正常。”

孟文珊知道他不會說,他這個人,不想透露的打死也不說,她不禁想到李明月,像是靠本能,她往這上頭疑心,又覺太過驚悚,寧肯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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