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一連幾天都在下雨,……
第44章 第 44 章 一連幾天都在下雨,……
一連幾天都在下雨, 黃昏來得早,一天到晚都像黃昏。喬老師看晚自習時告訴明月,下周末某個書店會有一個作家來售書, 可以去看看。秦天明早約了明月, 也是這個時間,明月跟喬老師說清楚, 喬老師便決定帶她們一道過去。
雨不停, 整個校園腳下升騰起一種溫熱的氣浪,明月知道李秋嶼在學校門口等她,她跑到窗戶那,見校園裏漂浮着許多傘, 這怎麽認人呢?秦天明要回家,兩人一塊下樓, 門口停着汽車等接縣城的學生們。
孟見星也在校門口,他沒法騎車, 等着打車,他看見明月不打傘, 頭上卻裹個紅圍巾, 肩膀上是什麽?塑料袋扯開系上的嗎?
他非常吃驚:“都淋濕了,你是傻子嗎?什麽季節你還戴圍巾?”
明月覺得傘妨礙視線, 她不好找車,門口真是堵死了, 到處是喇叭聲,大家都很不耐煩的樣子。
“你才是傻子。”她沒心思搭理他,東張西望,往外走,孟見星執意要把傘給她。
明月說:“我有, 不想打而已,哎,你起開,擋着我道了。”身後有人穿雨衣騎自行車過來,孟見星拽她,“小心車啊,雨下這麽大,你幹嘛去?”
明月不回答,他驀然明白,便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近朱者赤,你跟你親戚瞎混吧。”明月板起臉,“你要是再诽謗他,以後都不要跟我說話。”
“他根本不是什麽正經人,他……”孟見星想把從家裏聽來的事,統統告訴她,看明月目光冷了,把傘硬往她手裏一塞,快步混入了人流。
明月拿不是,丢也不是,找半天才到李秋嶼車跟前,李秋嶼見她打扮奇特,卻不撐傘,無奈說:“不是有傘嗎?”
“我怕不好找你,你也不能一下看見我。”明月沖他做個鬼臉,“像不像狼外婆?”李秋嶼開了暖風,看看她,“倒像逃難的,濕了吧?”
明月捏着水淋淋的塑料袋,想下車找垃圾桶,李秋嶼說:“先丢車裏,到家扔,快拿毛巾擦擦,小心凍着了。”
“一點都不冷。”
“後頭有件夾克衫,你穿上。”
李秋嶼的衣裳有股很清新的味道,幹燥、舒爽,他整個人都是這樣的,不像生活中很多男人,總是顯得油油的,膩膩的,領口袖口蹭滿污漬。明月愛他幹淨的衣裳,她穿着大,揮舞了兩下,“都能盛下兩個我。”
李秋嶼是堵車也不急的人,耐心等着,好像什麽時候過去都行,後頭卻急了,一直按喇叭,明月頻頻回頭,都要生氣了:“前面不走,我們也不能走啊。”
李秋嶼笑:“沒事,別管他。”
“我要是開車肯定想罵人。”
“真看不出,你這麽急躁的?”
“想回去洗澡,衣裳都貼住我了。”
兩人閑聊了幾句,都是關于她的學習。他們到了家,明月先去洗澡,李秋嶼進廚房做飯,他挽起袖子,把排骨洗得很幹淨,焯水後,起鍋燒油。明月最愛吃這種精肋排,一人能吃一大盆,李秋嶼買的特別多,想起她撐吐的事,不免要笑。
明月很快跑進來,她剛洗完澡,還發現了個秘密,家裏一點女人的痕跡都沒有了。她趁李秋嶼在廚房,跑他卧室去,跟狗一樣,巡邏起來,沒有一丁點痕跡了,女士用的沐浴露、洗發水、梳子,她見過的,統統消失。
“你猜我用的誰的沐浴露?”她擡起胳膊,露出一截手腕,讓李秋嶼聞,不用特地聞,她一進來,李秋嶼就知道了。
“我覺得你的更好聞,能用嗎?”
“都用過了,還問。”李秋嶼笑着繞開她,到水槽洗青菜,明月手也伸過去,“我跟你一塊兒。”她心情特別美,特別輕松,都想哼個小曲兒了,四只手在菜盆裏明顯擠,李秋嶼說,“我來就行。”
“不,我就要跟你一塊兒洗。”
“你這不夠添亂的。”
“我就要添亂,我高興。”
“心情好像很不錯?”
“你呢?你心情好嗎?”
李秋嶼看她一眼,繼續淘洗青菜,明月手指故意戳他的,又像螃蟹揮着披甲,耀武揚威阻擋他動作,李秋嶼的手被她按住不能動,笑道:“松開。”
“不松。”
“別鬧了,再鬧到晚上都吃不上飯。”
“就鬧你。”明月笑着突然往他臉上灑水,李秋嶼頭一偏,攥緊她兩只手,“再鬧我打人了啊?”見明月亮晶晶的眼一眨不眨看着自己,他松開她,他察覺出她的莫名亢奮,一點掩飾不住。
“雜志拿來了嗎?吃完飯我看看。”
明月這才正常:“拿了,我給奶奶郵了一百塊錢,秦天明陪我去的郵局,我知道怎麽寄錢了。”
“奶奶高興嗎?”
“高興,但她喜歡裝不高興,說我怎麽不留自己花。我還跟她說,我寫的就是她。”
明月跟楊金鳳打電話說這個事,楊金鳳很不自在,說寫她幹什麽,她有什麽好寫的,她不懂文章的事,打心眼裏認為這不值得寫,電視裏,收音機裏,講楊家将,講皇帝,講大老板,哪有專門提一個賣豆腐老太婆的?可明月把她寫出來了,人雜志都曉得了她大名——楊金鳳,這怪不好意思的。
“你奶奶其實很疼你,只是不說。”
明月靜靜打量他一會兒,李秋嶼笑道:“怎麽了?”
她沒告訴他,有一天,她也要寫他。
雨下得更緊了,外頭暗暗的,窗戶像是已經染了夜色。兩人把飯菜端上桌,李秋嶼口腹之欲沒那麽強烈,他吃什麽都差不多,都可以。明月不是,她太愛吃葷,立志将來工作後一定天天吃肉。
“有件事,我想問你。”
“你說。”
“你跟向蕊姐姐分手了?”
李秋嶼說:“聽誰講的?”
明月道:“孟老師。”
李秋嶼不知她跟明月說這做什麽。
“這是大人的事,跟你沒關系。”
“是不是因為我沒告訴你發表的事,所以,你也不跟我說你的事。”她想到這層,又有些煩悶。
李秋嶼說:“不是,我是覺得大人的事沒必要跟你一個學生說。”
明月試探道:“是因為我崴腳嗎?”
李秋嶼否認:“怎麽可能?你現在還小,不懂大人之間的這些事。”
“我知道,你喜歡她沒她喜歡你多,我早就看出來了。”明月觑着他神色,李秋嶼蹙眉,“你怎麽看出的?”
“感覺。”
他眉頭很快舒展,笑道:“人小鬼大,還感覺。”
“難道不是嗎?要是你更喜歡她,就不會分開,可我不明白,為什麽兩個人談戀愛喜歡的程度不一樣?”
李秋嶼敲敲碗:“吃飯,等你長大再想這個事,這不是你該關心的。”
“你還會找旁人談戀愛嗎?”明月繼續問。
李秋嶼說:“短期內不了,以後再說。”
明月望着他,心裏難受起來,他還會再跟人談戀愛,愛別的人,他能愛許多人。
這頓飯吃得時間有點長,兩人斷續說話,吃完明月要洗刷,李秋嶼随她去了。她洗得漫不經心,她覺得自己對李秋嶼影響很小,向蕊成了他的過去,他會有新的未來,人一定要談戀愛嗎?他幹嘛非得談戀愛?喬老師不談戀愛,也好好的。
李秋嶼坐沙發上看她文章,她文如其人,話怎麽說,文章就怎麽寫。
“楊金鳳這輩子,只會泡豆子,磨豆腐,這樣生計養活了我跟妹妹。豆子年年長,我跟妹妹也是,這些事情沒什麽稀奇的,只因為我不能忘懷,便寫下來。”
他看着這段話良久,想起老保姆,老保姆化為白骨,不能夠再給他暖一暖冰涼的雙腳。
她一個字沒提父母,好像生來就是跟楊金鳳在一起。
“你覺得我寫的好嗎?”明月坐到他身邊,滿懷期待。
李秋嶼點頭:“好極了,我沒見過這麽好的。”
明月羞赧笑笑,她也沒謙虛,她很自信在李秋嶼那裏她就是好的,就像他在她這裏,也沒人比得上。
李秋嶼放下雜志:“那天,在電話裏我覺得你情緒不是太好,是有什麽壓力嗎?”
明月搖頭:“我随口說的,有時候會想些雜七雜八的事,我也不知道怎麽說出來的,其實沒什麽壓力,”她有點羞愧了,“你是不是以為我真想死啊?不會的,我不是那樣的人。”
李秋嶼點點頭:“不要再說這種話了,我會擔心。”
“我不會的,你放心,我跟你保證。”她依戀地挨緊他,李秋嶼手指撫了撫她熱熱的臉蛋,嗓音單薄,“我大學的時候,有個同學,他有癫痫,我們本來不知道,有一次,他發了病,把大家吓到了。”
“癫痫是羊癫瘋吧?”
“是,你見過嗎?”
“見過,我們莊子有個,犯病的時候躺地上亂抽抽,口吐白沫,牙關咬得很緊。”
“害怕嗎?”
“不害怕,我覺得他可憐,躺在那兒,跟動物一樣了。”
李秋嶼下意識重複她的話:“覺得他可憐?”
但真正覺得他可憐的人并不多,他吓到旁人,李秋嶼沒有避開,他童年時代見過人犯這種病。這個男同學,出身很貧苦,據說他來念大學,是全村人湊的學費,可他到大學裏,竟犯了病。起因是荒唐的,他愛慕一位女同學,這位女同學很美麗,自然看不上他這樣其貌不揚,性格內向的鄉下人。表白的時候,他受到了嘲笑、羞辱,最荒唐的是,這位女同學,喜歡着李秋嶼。
他開始恨李秋嶼,正因為李秋嶼沒有做過任何一件對不起他的事,他才恨他。而那些真正笑話他,待他不好的,他卻因為習慣沒有仇恨。如果他李秋嶼和旁人一樣,他絕對不恨他。
李秋嶼是唯一一個知曉他困境,并施加過援手的,給他介紹家教,他非常聰明,擅于學習,可不擅長和人打交道,也不懂怎麽把知識教給中學生,他又極端自尊自愛,李秋嶼相信他是個正直的青年。可他犯了一次病,叫人全都知道了,大家說他這樣,以後沒有工作單位敢要,這無形之中,給他帶來巨大壓力,愛情又毫無希望。
他在畢業前自戕。
李秋嶼緩緩地跟明月說了這件事,隐去那位女同學愛戀自己的部分。
明月默默聽完,黯然說:“他又窮又病,這樣的最容易自殺,我們那也有,要是只攤上一樣,也許他還能撐下去。”
李秋嶼說:“我在他自殺前,已經看出他有這種傾向。有一次,也是今天這樣的天氣,下着大雨,他來找我,先是情緒激動地跟我說了一堆話,突然倒向我,我只能抱住他,我知道他是跟我求救,但他說出的話全都是在抨擊我,人多矛盾,洩恨和求救的對象是同一個,我無能為力,我既治不好他的病,也不能幫他找到滿意的工作。他自殺了,我在他死前,”在他死前,李秋嶼洞悉了他整個從掙紮到決絕的過程,他的精神時好時壞,還差最後一步。可在同學面前,又是極為正常且要強的樣子。消息傳來時,他們都在宿舍,大家很震驚,以為他心性堅忍,決計不會走到那一步。李秋嶼坐在窗戶邊,往外看風景,他像是在等這個消息,在坐下前他就想過,也許消息來時他在看風景,一切如他所料。只有他,好像早就看到過了這個結局。
這一點,幾乎要沖出口了,李秋嶼卻沒說,而是像多年前那樣,扭過頭看向窗戶,雨聲潇潇,“我知道幫不了他,所以連安慰的話都沒說。”
明月說:“這不怪你,如果他健康,就不會這樣,可這是誰也沒法子的事,這是胎帶的,我聽人說羊癫瘋是胎帶的,是嗎?”
李秋嶼回頭凝視她:“你的意思是,一個人健康就不會自殺?”
明月認真想了想:“對,我聽說過的這樣的事,要麽生了大病治不好,要麽沒錢,要麽就是跟家裏吵架一下沖動地去死,總之,得有個原因,才會尋死。要是一個人,健健康□□活富裕,也沒人給他什麽大氣受,肯定就不會尋死。”
李秋嶼說:“如果這樣的人,真的去尋死了呢?”
明月疑惑了:“有這樣的人嗎?日子過得很好,也要去尋死?”
李秋嶼慢慢朝後靠去,眼睛望向燈,很空洞:“有。”
“為什麽?”
“因為他的身體,承受不了他的精神,我們人的身體是個器皿,精神的重量如果過于沉重,器皿可能會爆裂,就像冬天的水缸,上了凍極容易裂開,精神如果一直在過冬天,”李秋嶼聲音變得低沉,像是在跟自己說話,“你可能要問了,為什麽要讓精神變得這麽重,但就像你說的,這是沒法子的事,活着不再有趣,死了也并不可怕,無論生死,都沒什麽價值可言。他跟那位有癫痫病的人比,看起來幸運多了,其實可以選擇的和他一樣窄,只有一條路可行。”
他阖上眼,不知道為什麽跟明月說這麽不合宜的話題,他看起來突然很疲憊,很虛弱,明月不太懂這番話,她的經驗,尚且無法理解人過得好好的,為什麽要自殺?她想告訴他,水缸裂了,可以請锔匠來補,用鐵锔釘,可連她自己也許多年沒見過這樣的老手藝人了,他們消失了,水缸尚且無法修補,何況人的精神呢?
他在為同學的自殺內疚嗎?也許是有的。
李秋嶼動也不動,像是換了一個人,靈魂都變了。
可他分明安靜坐那,空氣也是靜的,明月卻感覺有種驚人的、濃烈的東西,滾滾而來。
明月看着他,爬過去湊到他臉前,在他額頭上親了親。這個動作,她在電影裏看過,覺得是安慰的意思,情不自禁做了,她只希望他能好受一點。
李秋嶼的眼睛緩緩睜開,他沒有訝異,只是平靜地看着她,明月抱住他腦袋,又在額頭上親吻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