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沒有一絲雜念,也不……

第45章 第 45 章 沒有一絲雜念,也不……

沒有一絲雜念, 也不帶一絲欲望,她只是像本能,一個人類, 去撫慰另一個同伴, 這便是為人,為人的身份, 在這樣風雨如晦的時刻, 李秋嶼凝視着明月,他的黑眼睛有了淚水,這種沉默,持續良久, 明月也不說話,她一點都不羞怯, 只是靜靜承受他的眼睛。

李秋嶼伸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目光随之走動, 他又摸了她的耳朵,肩膀, 仿佛在确定她是真實的人, 确定她很好,一切都好。她确實很好, 像大地一樣穩當,不可移動, 就坐在他身邊。

“你不該受這樣的罪,”明月開口了,她低下頭,“雖然我不懂你剛說的,但我覺得, 你這樣的人,已經做了這麽好的事,如果還覺得虧良心,這對你不公平。”

李秋嶼搖頭:“我沒做什麽多好的事。”

“他罵你,你卻抱住了他。”明月又擡起頭,“我奶奶被人打的那段時間,我的身體,就幾乎撐不住精神了,我沒跟任何人說,那個東西太大了,太重了,語言不能說出它的萬分之一。我幾乎想死,覺得活着根本沒意思,我否定了所有,我想不起以往日子裏的好事,一件也想不起來。我那個時候有具體的原因,我覺得我們活得沒尊嚴,你說的,我不懂為什麽日子很順也會感覺到痛苦,會想自殺,但我想,一定是有個跟我當時感覺類似的東西,太大了,壓着人的身體,才會這樣,要是這樣,應該把這個東西搬走。”

李秋嶼重重地看着她:“怎麽搬走?”

“放到地上,因為地不會塌,最結實了,想象那是樣東西,背不住了,那就不背,讓大地接着,地什麽都接,萬事萬物都踩着它,”明月比劃起來,“地不會覺得重,因為全人類,一切活着的,死了的,全都在它身上,它全都接受。所以你知道嗎?只有地最可靠,你告訴它,我已經承受不了了,請你接過去吧。你一定得誠懇點兒,它不會拒絕你的。”

可能是覺得自己說的太抽象,明月有些不好意思,她微微笑一下,越想越覺得滑稽,到底說的什麽。

李秋嶼卻像聽得入神,他沒有笑,若有所思。

“後來怎麽好的?”他記起那一次重逢,她說過奶奶被打,他當時極快地想象過她的處境,浮光掠影的,沒有深究。

明月說:“我消沉很久,成績還下降了。但春天的時候,我又見着了你,你當時給我很多幫助,我自己也慢慢想通,我打那會下了個決心,往後無論發生什麽,我都要挺過去,因為活着還有好的事,沒有好的事,我也要創造出好的事。”她真誠地沖他笑,“我一輩子都不會忘春天見着你的事,我到現在,都覺得自己是莊子最幸運的人,我相信沒人比我幸運,太幸福了,太好了!”

李秋嶼目光閃躲,他早認出一個純潔的靈魂,卻也無用,他并不真正關心她的痛苦,他沒興趣追究親人被羞辱給她帶來的創傷,他随意跟她說幾句話,叫一個小孩子銘記,不肯忘記,她為此就感到了幸福,因為意識到自己幸運,從而獲得真正的幸福。

他還在問一個孩子傷口怎麽愈合,李秋嶼又升起對自己的厭倦,非常強烈,他不知該如何回應明月時,她的身影下來,突然把兩只細胳膊搭在他脖子上,緊緊摟住他,趴他肩膀上,熱淚長流:

“我每次想再體會下那個高興的感覺,就會回憶,一回憶那個春天,就又幸福一次。可你剛才說的的那些我不懂,安慰不了你,你沒虧良心,我虧了,我不知道你說的什麽意思,但我覺得你不好受,你不好受,我也會。”

明月低聲抽泣,頭耷拉着,像快斷氣的鳥,李秋嶼溫柔地撫摸起她的背,一下又一下,他側過臉,埋在她散下的頭發裏:“我沒事,只是有點累。你不虧欠我什麽,咱們倆不講這個。”

她滿臉是淚,慢慢起來,李秋嶼又微笑着了,給她擦眼淚:“你看,本來就是說說話,我其實沒什麽,想起過去的事難免帶出來點情緒,倒把你弄這麽傷心。”

明月不語,朝他額頭再次親了親,李秋嶼不可察覺地顫栗一下,他立刻站起來,無意識拿起雜志,卷成筒狀,握在手裏。

“明月。”他叫她名字,明月便等着,李秋嶼微微搖頭,似乎完全不知道說什麽,明月鼻子嗡嗡的,說話帶了鼻音,“你想睡覺了嗎?”

李秋嶼點頭:“也好,我躺一會兒,你在客廳學習?半小時後叫我。”

沙發頭前有一套實木的單人桌椅,是之前買給明月用的,已經閑置一段時間。明月把書包拿過來,掏出試卷,坐下開始答題目。李秋嶼就躺在沙發上,身上搭了個薄毯子,他的頭離明月很近,入睡很快,大約是心境已經平和下來。

半小時明月也沒叫他,看他睡得很熟,外頭雨聲潺潺,她也困起來,便伏在李秋嶼腳頭,趴着睡了。

李秋嶼不知哪個點醒的,見明月趴着,便把人抱起來,卧到沙發上,明月迷糊睜眼,他笑着撫撫她腦袋:“睡吧,我去趟酒店。”

外面夜色真的上來了,街燈亮起,霓虹燈在雨霧裏昏昏慘慘,車子途經一個飯店,那是剛開業沒多久的一家高級粵菜餐廳,門頭醒目,李秋嶼看到熟悉的身影:趙斯同跟幾個人像是剛到,握手寒暄,男人們互相客氣着,往裏走了。

非商即政,趙斯同不請閑人,他每到一個新的城市,便能迅速拓展人脈,他總是能精确地判斷出對方需要什麽,無非錢、權、女人、名聲……但趙斯同能提供這些,常人力之不及,夜幕之下,城市裏的人,悄無聲息地鑽進各個建築之中,好像這時候才開始真正的生活。李秋嶼忽然自顧笑一聲,趙斯同精力旺盛,異于常人,好像永遠不知道疲倦。

雨天結束,天氣迅猛熱起來,早晨不再涼,薄外套也可以退場了。明月跟李秋嶼關于選文理科的事,進行了一次長談,她還是決定學理,這一點,喬老師也非常支持,她暑假開學帶高二,是要帶理科班的。

許多人都是随波逐流,人說學理好,便選理,等到要考大學,人說選什麽專業好,便選什麽專業。好像人的目标,不是出于自己,而是社會、這個時代所要求的,随波逐流會輕松一點,不用太費力,選一條大家都已經驗證過的路,更加安全。明月不知道算不算随波逐流,但理科同樣為她所鐘愛,她跟李秋嶼的溝通,增強了她的信心。

周末天氣非常好,是五月的好,日光沒那麽毒辣,樹下陰涼,到處都幹幹淨淨的,又恰逢母親節,路邊有賣花的。秦天明本要跟她一塊去書店,因節日的緣故,又回去了,給她媽媽過節。明月以為喬老師也要回去過節,喬老師家遠,回去不方便,再者,鄉下做人媽媽的老婦人,是不知道母親節的,沒人給她們過。

書店很多人,作家簽售賣書在一樓,他坐臺子上,翹着二郎腿,十分潇灑,大約是中年人的樣子,明月覺得他頭發也不大幹淨,油油的貼頭皮。她曉得他有一定名氣,頭發油了,便是不拘小節。前頭擺了兩行凳子,給觀衆的,坐不下的統統站在那裏,好些學生,連小學生也擠裏頭,被大人牽着手。

明月見到了張蕾,跟同學一起,這也不出奇。她們過來跟喬勝男打招呼,一同等待起來,主持人笑着開場,說些客套話,大家便鼓掌,很熱烈,這作家的書明月沒看過,倒先見真人,莫名覺得失望,他樣子平凡,談吐也很普通,一時半刻叫人領略不到他的風采,這人可不如李秋嶼,但凡異性,她總愛拿李秋嶼比較。

作家應該把自己藏起來,好叫人想象,明月盯着臺上人的臉,他跟讀者們互動起來,請人提問,提問的人很激動,語速是快的,聲音顫抖,問作家這本書想表達什麽。

明月偷偷看喬老師一眼,她很投入,張蕾在她身旁,兩人挨很近。明月悄摸離開人群,先去了二樓,因為作家來,二樓人很少,有個區域在做打折活動,上頭立着牌子:每冊1元-10元。

她彎腰找書,看到一本《鬼》,混在什麽思想史、100道美食菜譜裏。李秋嶼有這本書,她嘗試看過,開頭啰嗦的要命,人名又長,叫人無法看下去,明月再次拿起它,随便翻着,一段話撞進眼睛裏:

“如果有上帝,那麽他要怎樣就怎樣,我無法違背他的意志。如果沒有上帝,那麽我要怎樣就怎樣,我就可以為所欲為。”

明月輕聲讀出來,一頭霧水:這什麽呀?她又胡亂翻,看到另一段話:我需要您,需要您,沒有您我等于零。沒有您我是蒼蠅,是酒瓶裏的空想,是沒有美洲大陸的哥倫布。

這段話極具沖擊力,明月愣住,一只真實的蒼蠅過來,它竟然藏在這麽整潔的書店裏!就停在本頁,稍微一動,又飛走了,明月的眼睛跟住它,想要把它趕出去,蒼蠅極其狡猾,一擡眼仿佛就沒了,無影無蹤,她目光追随蒼蠅的時候,看到一個人,他快速伸了下手,像是攥住什麽,趙斯同很自然和明月對視了,微微一笑。

他是個非常好看的年輕人,高挑,挺拔,叫人眼熟,他走到明月跟前,伸出手:“是不是想趕跑這個?”

蒼蠅像是暈厥過去,躺在他掌心,明月驚詫,看他的表情就像看表演雜技的,他一開口,聲音、舉止,竟很像她最熟悉的李秋嶼,溫文爾雅,特別有教養。

明月不喜歡有人像他,她直覺像看到假貨,說不出為什麽,也許因為他徒手捉蒼蠅,她指指垃圾桶,意思他可以扔了。

趙斯同卻頭一偏,說:“我也很喜歡你手裏這本書,不過我覺得,你看起來不大,看這本書有點早了。”

他深知對于青春期的孩子,越是勸阻,越能激發起他們的叛逆,尤其是表達一定“輕視”時。明月對陌生人十分警惕,她放下書:

“我不喜歡,剛随便翻着玩的。”

趙斯同拿起它,微笑說:“這是俄國最好的作家寫的,我的一個朋友也非常喜歡……”

明月打斷他:“你剛逮過蒼蠅,再摸書不太好吧,別人還要買呢。”她覺得他素質不高,雖然看起來十分有風度,頭發也不油。

趙斯同凝神看她幾秒,一點也不尴尬:“多謝你的提醒,我一會兒就把它買下來,你看起來像高中生,現在的孩子都這麽直率嗎?”

他跟人開玩笑特別自然,又緩和了氣氛,明月牢記李秋嶼的話,不跟太過主動的異性搭腔,無論對方外表如何。她反問道:

“你說的不也很直率?”

趙斯同笑聲爽朗:“你這麽機靈,我相信你成績一定很好。”

明月又指了指牆上标語:請勿大聲喧嘩。

趙斯同感覺到了樂趣,她很特別,她跟他這樣的大人說話,不害羞,不膽怯,近距離觀察,她算得上小美人,人很明淨,一點蠢相都沒有。他同時感到欣慰,能跟李秋嶼說上話,交談融洽的,應該是一個特別的孩子,趙斯同想到這點又忍不住微笑。

明月發現他在看自己,那種奇怪的直覺更加清晰,他是潮濕的,外面陽光明媚。

她沒再搭理趙斯同,他在原地翻起《鬼》,自言自語着:“伊萬王子,伊萬王子。”

明月心裏砰砰直跳,觑過去一眼,他的身形太像李秋嶼了,光看背影,簡直能認錯人。他是誰?為什麽像李秋嶼?他們都看《鬼》……明月克制住想過去問話的沖動,一扭頭,見喬老師帶着張蕾上樓了。

二樓空蕩,很容易捕捉到人,喬勝男見過一次趙斯同,他不單資助學生,對支持學校培養骨幹教師也十分有興趣。學校組織了一次會議,她作為教師代表,見到了趙斯同,他的長相和年紀成為散會後女老師們的一個談資,他給所有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完全是正面的。

他非常尊重老師們,一點不像生意人。他極有禮貌,謙卑,愛笑,連最挑剔的人都挑不出他半點毛病。

趙斯同也看到了喬勝男,他一點架子沒有,主動上前,竟然能準确記住她的姓氏:“喬老師好,這麽巧,你也來逛書店?”

明月在一旁看着,跟張蕾對視一眼,兩人顯然都有些意外,張蕾的臉色,總是蒼白着,她很快把目光轉到趙斯同身上。

趙斯同請師生三人到二樓的休閑區域,喝一杯咖啡,喬勝男本來是拒絕的,可趙斯同有種魔力,他一開口邀請,叫人不好意思拒絕,他的表情絕不是嘴上客氣,而是誠摯無比的。

喬勝男說:“這是我兩個學生,今天有售書會,我們來看看。”

她跟任何男人說話,都是一個模板,好像對方是醜是美,是窮是富,都不影響她的冷淡和模式化,在她眼裏,男人沒有性別一樣。

趙斯同的目光在明月和張蕾身上交錯,笑着說道:“喬老師是名師,名師出高徒,我看這兩個小姑娘都是聰明相。”

喬勝男說:“确實,這兩個孩子成績都相當不錯。”她有一說一,不會刻意謙虛,她給兩個學生也介紹了趙斯同,“這位就是給咱們學校捐實驗室和教學樓的趙先生。”

原來是他,明月心裏又驚詫一陣,喬老師一來,趙斯同便認認真真同大人說話去了,明月沉默着,她聽張蕾開口:

“請問,您是叫趙斯同嗎?我這麽說可能不太禮貌,我聽說我們新樓命名‘斯同樓’。”

張蕾跟這樣的大人說話,是一點也不高傲了,她微笑着,是最懂事的好學生,趙斯同笑道:“對,我叫趙斯同。”

張蕾問:“您的名字出自《易》嗎?同人卦,‘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貞。’是取自這個寓意嗎?”

明月不由看看她,她只瞧着趙斯同,沒人知道張蕾在想什麽,她覺得喬老師一點也不好看,顯老,像失去水分的蔬菜,可眼前這麽英俊的男人,顯然更樂意跟同為大人的喬老師說話,他覺得她跟明月是小孩子,壓根注意不到,她要把喬老師“擠”下去,她要他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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