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對趙斯同來說,張蕾……

第46章 第 46 章 對趙斯同來說,張蕾……

對趙斯同來說, 張蕾長相普通,唯一吸引人的是她臉色近乎透明,一雙眼睛嵌在裏頭, 像紙張戳了兩個窟窿眼兒。

“你是第一個猜準我名字由來的, 你這個年紀,竟然知道《易經》, 那個可不是一般人想了解就能了解的。”他又轉臉看向喬勝男, “喬老師,真是後生可畏,我都不知道現在的學生這麽厲害。”

他跟誰說話都是認真對待的樣子,叫人覺得受尊重, 明月發覺這點跟李秋嶼又出奇地一致,他像是跟李秋嶼一塊打娘胎出來的。

為什麽會這樣像?不知道。

張蕾坐得很矜持, 她五官不夠突出,可渾身上下做出一種少女才有的美麗, 她得到這樣的誇贊不稀奇,但這來自一個成年男性, 一個看起來很有魅力的男性, 這點才重要,她知道喬老師比自己懂得更多, 她是老師嘛,可她不好看, 又老了,沒男人稀罕她,她篤定趙斯同只是出于禮節,加上她的老師身份,才跟她客客氣氣交談着, 離了這身份,她什麽也不是。

“你們是來參加售書會?拿到簽名了嗎?”趙斯同很會聊天,從不叫話掉地上,喬勝男說,“簽名倒無所謂,這人的書早些年看的了,今天來見見什麽樣。”

趙斯同笑道:“人就是這種心理,總想見見真容,其實見了,好像和自己也沒什麽差別,一個鼻子兩只眼,是不是,同學們?”他很自然地也照顧到兩個中學生,明月笑笑,張蕾也笑,她接上他的話,“我如果當作家,絕不輕易露面,這樣讀者會一直把我想的很神秘,很美好。”

趙斯同說:“有道理,我也這麽想的,”他對她會心一笑,“就沖這點,你都可以當作家了。”他問喬勝男,“你這兩個學生念書一定不錯。”

喬勝男覺得張蕾太愛表現了,小姑娘,能理解,主要是趙斯同這人看着有不俗的外表,談吐也很好,沒什麽距離感,有種不分男女老少都會喜歡上他的感覺。

“是都不錯,不過要說寫作天分,李明月剛入學的時候我們就注意到了她,她在《晨曦》雜志上發表過文章,這在學校裏還是頭一回。”

喬勝男說話帶着濃濃的教師味兒。

“你叫李明月?好名字。”趙斯同說,他笑看明月一眼,“我們的教育需要的正是喬老師您這樣的伯樂,能發現學生天賦,幫助她們發展,在《晨曦》雜志上發表文章可不容易,用的真名嗎?有機會一定拜讀。”

聽他這語氣,沒人會覺得他只是說說,盡管這樣的場面話特別常見,張蕾還是微笑着,心裏恨起來。

喬勝男替明月說道:“是真名,三月刊,寫的家人,辦公室老師都覺得這孩子很有潛力。”她希望為明月争取點什麽,叫趙斯同注意到她,物質獎勵也是榮譽,這些生意人的錢就該投在好孩子身上,明月不願填表,喬勝男覺得惋惜,這是多好的機會,接受親戚的幫助,反而不如陌生人,考量的标準客觀,也不必事後覺得太虧欠,她吃良心債的苦,不想叫明月也吃。

明月一陣別扭,喬老師給她做主太快,她理解老師的自豪之情,但不想四處宣傳,她寫奶奶,不是為了發表叫人都知道來贊美她的。

“一定拜讀。”趙斯同望向明月,說得那樣誠懇,喬勝男又提及張蕾,“這孩子也很優秀,初中就在報紙上發表了文章。”

張蕾不稀得這樣的舉手之勞,她鄙夷喬勝男,清楚她的重點在哪兒,自己不過像買菜時附贈的一把芫荽、小蔥。她露出一種腼腆神情,知道趙斯同會看自己。

話題始終圍繞着學生們,喬勝男覺得趙斯同很難得,這年頭,唯金錢至上,真正尊重老師的人不多。他這樣年輕,态度竟這樣端正。大約是覺得話說得差不多,趙斯同要請她們吃飯,這便是客氣了,喬勝男拒絕,她一起身,兩個學生也跟着起來。

“裙子。”趙斯同點到為止,提醒喬勝男,她裙子有一塊壓得很皺,太久沒穿,她笑一下,撫了撫,也不是很在意。

趙斯同想她不是愛穿裙子的女人,但今天穿了,并不好看,估計出門前連熨燙都沒搞。她是來看作家的,趙斯同認得這個作家,作家來這個城市做活動,是他搭的線,他對文化事業相當感興趣。他猜,喬勝男一定失望,這也許是年輕時候的一個幻想,他實在不忍心告訴她,醜人當作家的概率更大,你多半要失望的,尤其本土的男作家們。更殘酷的是,這個作家,私生活一團糟,他說出來,恐怕喬老師人生都要幻滅了。

冷硬的身體之下,埋着火一樣的熱情,這是趙斯同對喬勝男的一個判斷,她孜孜不倦教誨着別人的靈魂,可能忘記了自己的。

“挑幾本書吧,孩子們,光顧說話耽誤了你們買書的時間,我請客。”趙斯同帶笑,“喬老師一定要接受我的一點心意,送孩子們幾本書,當然,您也要挑。”

盛情難卻,喬勝男拿了本教輔,趙斯同見兩個女孩子走開,說:“資質這麽好的孩子,想必家庭教育也很成功。”

喬勝男說:“李明月是留守兒童,跟爺爺奶奶過,爺爺還去世了,趙先生可能不太了解鄉下,這樣的孩子,也就是長輩給口飯吃,不餓死能長大就行,要說教育,談不上的。”

趙斯同讓表情意外:“是這樣?這孩子填申請表了嗎?我可以幫點小忙。”

喬勝男說:“沒有,可能孩子自尊心比較強。”

趙斯同道:“喬老師方便再勸一勸嗎?”

兩人低聲交流着,張蕾選好書回來,她享受花這種男人的錢。只有明月,她什麽都沒選,趙斯同看看她,快步抽出一套全新的《鬼》送給她,喬勝男瞥見,覺得不是很适合學生看,先替她接着了:

“謝謝趙先生。”

趙斯同說:“客氣,我剛碰見她時,她在看這本書,應該是有興趣。”

他們一道下樓,喬勝男在電梯上眺一眼散去的現場,腳底下沒注意,踩空了,趙斯同眼疾手快,他扶住她,他手掌的力度、熱度,隔着薄薄的衣料渡來,他身上有特別的香氣,可他微笑着,一點不唐突:“小心。”這一切發生的太快,以至于剛才的觸覺喬勝男無法确定是否發生過,她臉上鎮定,說了謝謝。

明月問喬老師有沒有崴腳,她深知崴腳的威力。

張蕾看着,她見過女人軟泥一樣挂男人身上的樣子,女人一挨男人,就是另個樣,正經不了,她觀察着自己的老師,知道流言沒錯,喬老師是個老處女。

師生三人跟趙斯同道了別,又道謝,一塊兒等公交車。

“李明月,什麽時候喜歡看陀思妥耶夫斯基了?”喬勝男問。

明月說:“我随便翻翻,正好這本書表叔家裏也有。”

“喬老師看過嗎?”

“看過,我不喜歡他,他喜歡講宗教,上帝那一套,哪有什麽上帝,我對這個沒興趣。”

喬老師說話就是這樣直接,她的神情,像是随時能唱出《國際歌》。

“這書太厚了,想看等高考完再看吧,現在耽誤時間。”

她們上了車,前面只有一個位子,讓給喬勝男坐,兩人往後擠,張蕾一直似笑非笑的,被人擠得晃晃悠悠:“這個趙斯同,我還以為是個暴發戶,看着跟你表叔一樣高。”

明月說:“你不是很看不上他的嗎?”

張蕾說:“我憑什麽看不上人家?學校男老師沒一個能比得上他的,他模樣好,還大方,哪像男老師,摳摳搜搜的。”

旁邊大爺說:“哎,哎,學生不興這麽說老師的,老師摳不耽誤教你們知識。”

張蕾冷笑一聲:“你是退休老師?”

大爺說:“我不是,我說句公道話。”

張蕾臉偏過去,不再搭理老頭。

十二號那天,新聞裏說四川地震了,很大的地震,傷亡嚴重,要師生們捐款。明月捐了五十,她要吃一段時間的饅頭榨菜,她想起李秋嶼給向蕊買的發卡,很不是味兒。學校裏流傳,企業家趙斯同捐了上百萬,他真是太有錢了,明月想,可有錢不見得願意捐款,是她誤解趙斯同了嗎?她對他觀感算不上好,哪裏不對勁,說不上來。

天氣熱了,能穿裙子,明月有一條新裙子,李秋嶼買的,潔白如雪,不耐髒,但穿起來顯得人苗條,幹淨,明月一穿上它心情特別美,可同時又有負擔,總是怕蹭着東西,越怕什麽,越來什麽。她在食堂吃飯,男同學被人擠了,灑她一裙子菜湯。她欲哭無淚,只能回寝室脫下來拿洗衣粉泡。晌午有走讀生借寝室休息,看見她裙子,翻了翻水洗标,說你這裙子七百多呢。那同學很羨慕,說她也想要這款裙子的,媽媽沒舍得給她買。

明月啃着饅頭榨菜,穿七八百的裙子,這是室友們無法理解的事了。她不知道價格,衣服是去年買的一直沒穿,她察覺到異樣的目光,也有些難堪,沒辦法解釋。

她忽然疑心發卡是真的,可沒法驗證,只能找孟文珊,孟文珊沒留意過她腦袋帶什麽發卡,看了看,問道:“秋嶼買的?”

明月點點頭,孟文珊非常吃驚,她便知道了果然是真的,一下有了重擔。孟文珊臉色不太好看了,說:“難怪女朋友跟他分手。”一個男人的錢,分去給“外人”那麽多,哪個女人受得了?

明月耳根發熱,她一直曉得他好,待自己非常好。卻是頭一次隐隐覺得,這樣的好,是超出合理範圍的,要不然,孟老師不會是這樣的反應,但凡是個人,也能看出來。誰給小孩子買這麽貴的東西呢?不當吃,不當喝的,一塊錢一個明月都嫌不值。

這下好了,人同學又該覺得她如何如何了,明月苦惱地亂抓抹臉,她沒法跟人說,悶悶不樂。教室裏也躁動,要分班了,大家要告別了。不知誰給她抽屜塞了小紙條,是表白的,說喜歡她,覺得她特別,不希望影響她學習,叫她知道而已,高考後再說姓名。明月一股怒火起來,這誰啊?不希望影響我學習還寫這個?她只覺得憤怒,什麽感覺都沒有。

她把紙條撕碎扔了,唯恐人看見,她有些茫然地站在垃圾桶前,好像撕碎人家的心意,也是種罪過。她真的很煩,她一點都不喜歡男同學來愛慕自己,為什麽非要這樣?大家做同學不好嗎?就像卓騰那樣,劉方圓那樣,她到高中沒一個相熟的男同學,她覺得陌生,男同學們是很活躍的,打球、聊天,他們也很愛讨論各種熱點話題,但好似完全是另個世界的人。

明月想大叫兩聲,她讨厭別人加給她莫名的負擔,李秋嶼也不例外。高考期間,學校放假,李秋嶼要接她,她卻提前一個人坐公交來了酒店,前臺那個漂亮的姐姐記性很好,李秋嶼帶明月來過,就記住了。

這會兒的天氣,特別适合游泳,露天游也沒問題。李秋嶼就在露天游泳池裏游着,明月被人領過來時,他正像條長魚在水裏躍動。

明月一邊走,一邊看他游,水真清,卻是藍色的,李秋嶼手長腳長,游得非常輕松,他是魚,但是一條美人魚,明月仿佛第一次發現男性的身體之美,修長,有力,她都要忘記自己在車上打算問他的話了。

李秋嶼打水裏冒出,看到她,有點驚訝,很快笑道:“明月?怎麽找來的?”他從池子裏上來,結實的、赤裸的上身,一下暴露,李秋嶼撈起浴巾擦拭身體,明月臉轟的熱了,她不是沒見過,莊子裏一到夏天,男人便愛這樣,坐在樹下打牌,有人黢黑精瘦,有人肚子老大那樣擠着。明月沒不覺得有什麽,非常習慣,可李秋嶼不同,她好像沒法接受看見他裸體,慌亂地往一邊看,半天說不出話。

他用浴巾裹住身體,叫她在這裏等等,他要換衣服。

水面尚未平靜,明月看着池子的漣漪發呆,李秋嶼換好衣服出來,才是她熟悉的模樣。

“怎麽來的?”

“坐公交。”

“怎麽不等我去接你呢?”

“提前放學了,因為要布置高考的考場。”明月嘀咕道,“你怎麽不穿衣服游泳啊?”

李秋嶼笑道:“穿泳褲了。”

明月有很多事想跟他說,眼前卻還是他裸着的樣子,她心煩意亂:“你可以穿個上衣。”

李秋嶼說:“這要求有點高,你會游泳吧?我記得你說過會狗刨,想在這兒試試嗎?”

明月很震驚:“我不會脫衣服的,我才不會像你這樣光着身子。”她早發育了,李秋嶼把她問得有點害羞,又着急,她是大姑娘了,他卻這麽跟她說話,她真是必須得生他氣。

李秋嶼笑道:“有女孩子穿的泳衣,城裏女孩子也學游泳,大家都這麽穿,不用覺得不好意思。”

他見着她很輕松,很愉快,他很珍惜這樣的感覺,告訴自己,對明月的喜愛,就像人喜歡明媚陽光、清新空氣那樣,他絕沒有再更進一層的意思。似乎要證明這點,所以李秋嶼又像對小孩那樣,拍拍她腦袋,“給你買件泳衣,試一試感覺?”

明月一下記起之前的打算,她正色道:“我都說了,你不要再給我買東西,你要是真的對我好,就不該用這些東西誘惑我,那個發卡,是我該有的嗎?我根本沒有戴那個發卡的條件,你硬讓我有了,這樣不好,一點都不好。”她說完是個惆悵的樣子,“我從沒想過要你花錢買什麽,自打認識你,一直都只是想跟你說說話,一塊兒吃飯,就很好了。那個發卡,你騙我十塊錢買的,根本不是,孟老師說是真的,那個東西很貴,貴東西讓我難過,我奶奶還在賣豆腐,我卻戴這樣的發卡,我不自在,你會怪我嗎?因為我信任你,所以才什麽都說,我必須說出來。”

李秋嶼也沒法解釋了,他思索良久,才說話:

“知道了,以後不會再這樣,我不會怪你,我初衷很簡單,就像你得了稿費會想着給奶奶,你孝敬奶奶,是沒有目的的。”

“你對我好,是像我對奶奶那樣嗎?”明月望着他的眼睛問。

李秋嶼沒直接回答:“如果不是呢?”

“是想做好事?”

“什麽是做好事?”

“就是一個人很善良,做有益于別人的事。”明月奇怪他怎麽問如此簡單的問題。

“有純粹的善嗎?不帶一點功利性?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麽資助你念書?如果是出于我想得到好名聲,或者別的,這不是自由的善,這還是做好事嗎?”

“什麽叫自由的善?”

“不受人意志影響的,舉個相反的例子,你把吃的讓給更小的孩子,這可能是你受教育的引導,知道什麽應該做,什麽不應該。你對奶奶,也許不是沒有目的,因為她為你付出太多,你要回報,你不願意戴貴發卡,是想到她還在受生活的苦,不是你不喜歡發卡,你希望良心好過,你對奶奶,是自由的善嗎?”

明月完全被李秋嶼弄糊塗了,這問題太尖銳,她迷茫地看着他,兩人站在日光下,仿佛誰也沒感到天氣的炎熱。

“也許吧,我沒達到你說的自由的善,可愛不是假的,我很愛奶奶,也愛棠棠,只要我的愛不假,自由不自由不重要。你資助我也是,雖然我更希望你是因為喜歡我,覺得我值得,但如果你是因為別的,我還是喜歡你的,因為我真來城裏念書了。就算你沒有資助我,咱們只在春天的時候見過面,說過話,我一輩子都會喜歡着你了,我也是自由的,因為這不是人家教我的,不是書上學的,是我打心裏生出來的。”

李秋嶼走過來,垂眼看她:“我信。”他想把明月按進胸膛裏去,也僅僅是牽她手,“咱們吃飯去。”

明月攥他手指:“那你是因為喜歡我資助的我嗎?覺得我很好?”

李秋嶼點頭:“沒人比你更好了。”

明月心滿意足:“咱倆一樣了。”

她緊挨着他,說起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有人給我們學校捐了實驗室,這次地震,學校說他捐了上百萬,母親節那天,我跟喬老師在書店見到他了,他叫趙斯同,看着有點像你,還跟我說話了,你聽說過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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