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明月披着濕漉漉的頭……

第48章 第 48 章 明月披着濕漉漉的頭……

明月披着濕漉漉的頭發, 趴沙發撅屁股寫卷子。李秋嶼不在,她就沒了管頭,小時候放學後她跟同學總愛随便找地方趴着寫作業, 說着玩着, 作業就完成了。她做好卷子,到書房找書看, 她把李秋嶼上次看的《佩德羅巴拉莫》取出來, 有一頁折了小小的角,明月翻開,看到一段話:

“那時世間有個碩大的月亮,我看着你, 看壞了眼睛。月光滲進你的臉龐,我一直看着這張臉, 百看不厭……”

明月怔住,這段話看過, 絕對沒有看過,她從沒翻開過《佩德羅巴拉莫》, 這是一本外國小說。但為什麽會覺得看過?她一下想起來, 是李秋嶼,她剛來的中秋, 看見月亮,再看李秋嶼, 覺得眼睛要看壞了,怎麽會有人寫她的事?寫她的感覺?明月反複品讀這一段,如癡如醉,她不用看全書,單單因為這一段就愛上了, 多奇妙啊。她料想自己假使看完全書,見過所有句子,也最愛它。

她把書捂在胸口,不知為何,情緒被引得這樣熾盛,她喃喃自語着:“蘇薩娜啊,蘇薩娜。”明月叫一種很癡纏很傷感的東西籠罩着,僅僅呼喚一個名字,她感到一種甜蜜的空虛,她想做點什麽,卻像無頭蒼蠅,在書房裏來回走動,“那時世間有個碩大的月亮,我看着你,看壞了眼睛。”她忍不住低頭親了親書,又親親它,再親親它,忘記她是要來找《鬼》的。

天很黑了,連樓下散步的人聲也隐去,明月抱緊書,往窗臺下面看,只有路燈,她又走動起來,她一會兒靠在窗簾上,一會兒跑去衛生間,凝視鏡子裏的自己,她的嘴唇鮮紅,像發燒,眼睛那樣大,那樣黑,像有個碩大的月亮照在上面。她心裏有什麽東西,一下生出來,從沒有過的,幾乎把人弄哭了。

她摸摸臉蛋,也是這樣燙,她完全理解那一聲聲呼喚,她要死了。心裏的火燒起來,她突然很想家,想李萬年,想楊金鳳,想棠棠,想一天天,一月月,打莊子上頭過去的星辰。太陽急速西沉,月亮又快快升起,範小雲,卓騰,劉方圓,張蕾,老師們…………也都遠去。她不是舊的自己了,有了新的念想,她覺得背叛了故鄉,背叛了家,她為這種發現感到心碎,真的淌下眼淚。她懂了為什麽會別扭,為什麽會可恥地高興,她的心跳得生疼,十分難受。

李秋嶼進家門發出聲響,她如夢初醒,飛快跑向書房,地板踩得咚咚響。李秋嶼有點疑惑,走近找她:“洗漱好了嗎?”

明月不敢看他,她一回頭,就會看見碩大的月亮,她坐他的椅子上,翻着他的書,十分僵硬,好像動一下,李秋嶼就會發現她靈魂裏的秘密。

“明月?看什麽呢,這麽入神?”他笑着靠近,聲音和平常沒什麽兩樣。

明月猛得站起,朝外跑去,一頭撲進沙發,她哭得一抖一抖的,也不知道為什麽哭。李秋嶼站沙發旁,看她良久,她像是傷心壞了,他終于彎腰把她肩膀扳過來,明月哭花了臉,頭發黏着眼淚,面孔熟透,李秋嶼摸了摸,還沒問她,她抽噎說:“我不舒服。”

“生病了?”李秋嶼探探她額頭,“哪裏不舒服?我帶你去醫院。”

他說着就要扶她起來,明月卻搖頭:“我不去,醫院治不好我。”

李秋嶼說:“聽話,咱們到醫院看看,到底是哪兒不舒服。”他見她神情渙散,也有些不解了,白天他離開的時候,她好好的,像只快樂的小動物。

明月又倒向沙發,她沒了力氣,他以後會結婚的,會有個家,會生娃娃,他再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和自己說話了,她得到,注定要失去,人跟人就像天上的雲彩,短暫混一塊兒,叫風一吹,各自流散了。風就是時間,表裏的滴滴答答,時間才不會管這麽些個事,人世的聚啊,散啊,該怎麽發生,就怎麽發生。她的心頓時痛苦不堪,像承受鋸子。她也會長大,跟人結婚,跟人過日子,她受不了這種想象,她離開莊子,不是為了遇着這樣痛苦事的。

“明月,生病了很正常,也許是有點中暑,去醫院看看好不好?你這樣,我實在沒法放心。”他好聲撫慰着她,明月望他一眼,“你早晚會放心的,不用再管我了。”

李秋嶼看看她,先去找溫度計,她沒發燒,但渾身燙,眼睛都跟着紅熱,他給她弄了點溫的檸檬水,叫她喝下去。他摸摸她頭發,還有點潮潮的,沒幹透,李秋嶼拿來吹風機給她吹了會頭發,明月任由他擺布,她顯得非常脆弱,書叫她高興,叫她難過,書做完了這些事還是書,不說怎麽辦,叫她自己看着辦。書沒有把寂寞帶走,帶來了更深的寂寞。

“好受點嗎?”李秋嶼仔細觀察着她,她呆呆的,不像普通生病,神游物外的樣子,他也不知道她受什麽刺激了。

“今天出去了?”

明月有氣無力搖頭。

“跟家裏打電話了?”

她還是搖頭。

“接到什麽電話了?”

明月又捂住臉:“都沒有,你別問了,求你別問了。”

李秋嶼捏着杯子,陪她坐好一會兒,他幾次看過來,明月都很煩躁地不叫他看自己。

“你為什麽要看着我?你去睡覺,快去。”明月推搡起他,李秋嶼說,“我都不知道你怎麽了,你這樣,我怎麽睡得着?”

明月聲音像壞弦子:“你會睡着的,你早晚會睡着的。”

李秋嶼說:“我一直覺得,以咱們的關系,我是能過問你的,你也許是長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不好再跟我說,但我還是希望你需要幫忙的時候,能第一個想起我。”

“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無所不能嗎?我為什麽要第一個想起你?你憑什麽要求我這樣?”明月忽然憤怒了,“我還有什麽事是你不知道的?家裏幾口人,幹什麽營生,喜歡什麽,什麽性格,念書怎麽樣,你什麽都知道,最後走了,我呢?我其實根本不知道你是誰,你只管來,想幹什麽幹什麽,我只能接受,一無所知,再看你走遠,消失,像沒認識過你一樣。你可以想怎麽影響我就怎麽影響我,我讨厭你,我現在開始讨厭你了!”

她激動地要命,對他有十足的怨氣,她一邊說,一邊意識到之前忽略的事情,便說得更多,說出去的話,又刺激着她新的思考,開始大發脾氣。

李秋嶼沉默聽完,問道:“你一整天在家,都在想這個事嗎?”

明月咬起手指甲,眼睫毛黏成了團,撲閃着眼。

李秋嶼說:“咱們昨天還好好的,有說有笑,我想着回來跟你說說話,一天就可以這麽過去了。可能吧,我比你大很多,你還沒成年,我能影響到你,但你這麽聰慧,早晚會成長起來,發現我不過就那麽回事兒,我說的,做的,都不再是你當初認為的那個樣子,我是個普通人,在你心裏會褪色,也許現在已經開始褪色,可能是某個瞬間,你突然意識到了,所以才有今晚的事。這沒關系,我替你高興,沒有人會完全影響你,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念初一,已經有了十幾年生活的經驗,有自己的認知、判斷。你是個本性很好的孩子,也很堅韌、上進,我沒那麽大能量,去影響你心智,如果你真覺得跟我相處讓你不舒服了,覺得我不好,我可以退出,但對你的資助不變,我答應過你奶奶的事,永遠作數。”

明月眼睛濕潤着:“我沒說錯,你就是這樣的,只管來,又只管去,我從頭到尾,只曉得你叫李秋嶼,在酒店工作,你其實壓根沒把我當回事過,可能在我之前,還有之後,你都資助着旁人,你對幫過的人記憶模糊,往後名字八成都記不清了,人家卻要記你一輩子。你曉得怎麽動人家的感情,自個兒倒沒事,人想多記着你什麽,到頭來發現,只有李秋嶼三個字。”

她心中的風暴無法停歇,真正給她羞辱、痛苦的惡棍,不是李秋嶼,她的憤怒對惡棍毫無用處,只會招來恥笑,她是多渺小啊,平平無奇,什麽力量也沒有,在楊金鳳受難時,只有孱弱的單薄的一具身體。讀過的書,腦中壯闊的想象,都像齑粉,現在又到了那樣的時刻,都像齑粉,李秋嶼明明于她是有大恩的人,大恩如大仇,她突然就跟他有仇了,怎麽這麽荒謬啊,人怎麽能這樣?明月心裏一陣陣緊縮:他一定也恨着我了,覺得我不是好東西。她被這個念頭弄得臉色轉白,紅暈慢慢消失,嘴唇冰冷,劍拔弩張地注視着李秋嶼。

明月因為極度緊張,頭跟着隐隐作疼,如果他指責她一句,一句話,幾個字就夠了,她為即将到來的羞辱做着準備。

李秋嶼站了起來,背對着她,他倒了杯水,自己喝。

“明月,你還是把我想太好了,資助你是偶然,我也沒有持續資助人念書的計劃,更沒想過做點什麽事叫人記我一輩子。”

他扭頭盯着她,“人這一輩子長了去了,不知道要經歷多少事,即使我做過什麽,人家會記一輩子?多大點事?我那年買過朱興民一把青菜,他現在也許記得我姓李,但那又怎麽樣,不會比給他一張假/錢記我記得深刻。你不是朱興民,我跟他只一面之緣,生活中太多時候人跟人都只有一面之緣,這輩子也不會再見,你呢?你對我真的只是知道我叫李秋嶼?”

他語氣是平靜的,這種平靜叫明月不再那麽緊張,卻更加惱火:“你想讓我說什麽?說我知道你多好?我告訴你,你一點也不好,因為你對人都這麽好,就沒分別了,你跟朱興民要是多見幾次,你就會買他種的所有東西,你就跟着他回家,看他給你殺雞宰鴨。你最擅長這樣了,尤其是對我們這種人。”

李秋嶼仿佛也不明白了:“你們哪種人?”

明月咬牙切齒:“我們這樣窮的,你不要以為我是自卑說這個,不是的,我是看穿了你,你動動手指頭,我們就會感恩不盡,你好像是什麽文明世界的象征,又有錢又高尚,故意讓我們把你想的完美。你很容易就知道我們的事,不用問,我們的心管不住自己的嘴,自動就跑出來,一股腦什麽都跟你說,你對這些事其實根本不感興趣,裝着很想聽,這樣才能完美。我們卻對你好奇,去想你,但你呢,你自己覺得跟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不稀罕跟我們說自己的事,覺得我們不會懂,也不配了解,我們能配上的只有你掏錢包的動作,還有比你更壞的嗎?你說的對,你不如給朱興民一張假票子,叫他氣得罵你,一想起來就罵你八輩祖宗,也好過五塊錢,叫他永遠記你的好。”

李秋嶼默默聽着,完全沒有反駁的意思。他手抓住桌沿,像在克制着什麽,好大一會兒,才說:“我自己都不知道祖宗叫什麽,你現在如果想罵,也可以罵,他們都是死人,聽不到。”

明月像是不屑:“我不罵,我罵了更顯着你好得不得了,我們這樣的,素質低才符合你真正的想法,我偏不。我罵了你不會生氣,又給你的好添磚加瓦。”

李秋嶼似乎有一瞬間的茫然:“為什麽一定要這樣想我?”

明月心裏痛快了點兒,好像大仇得報,她要是知道為什麽,就不會這樣說話。

李秋嶼深深望着她,一言不發,明月眼神凜然:“我知道你想我什麽,你一定想,真沒想到,看着這麽乖的小孩,原來這副嘴臉,我真是沒事找事,才幫她念書。你從沒真正覺得我值得你幫,你對我,像城裏養狗的,小寵物狗不需要知道主人什麽人,只管吃好睡好玩兒好,我讨厭你這麽對我,你沒把我當人。”

她又激動了,這會卻極力忍着。

李秋嶼慢慢坐到桌旁的椅子上,無名指在桌面上,輕緩滑動着。

“什麽時候開始這麽想的?”

他還在凝視她的面孔,像是在探究什麽,探究她到底哪一刻腦子裏想法翻天覆地。

明月抿緊嘴:“我不會告訴你,我以後什麽都不告訴你,你別想再了解我。”她在想什麽,還有一句的,除非你告訴我,讓我了解你。

李秋嶼點頭:“好,不想說就不說。”

“這句話送給你自己最合适,不要跟我說。”明月眼裏又憋滿淚,“你是高級的壞人,明面是好的,你再想我說你一個好字,是不能了。我今天就是想告訴你,你辛苦幾年裝的,一下就塌完了,因為你這房子本來就是不穩當的,建再漂亮都沒用。”

李秋嶼收回目光,眼神有些虛迷,他忽然又真正平靜下來,也許吧,也無所謂,他覺得疲倦,他不記得哪裏露了馬腳,叫她看出什麽,她突然就這樣了。他又覺得一切很可笑,有種空忙活的感覺,新的虛空感爬上心頭,他還能對她微笑:

“明月,既然你什麽都知道了,就不用再想象我,我确實不好,不管我好與壞,都到此為止,時間不早了,先休息吧。”

明月叫道:“我就知道,我妨礙你談戀愛了,是我要來的嗎?是你叫我來你家的,我來了,你又對我不耐煩,好像我耽誤你找新女朋友了,耽誤你過大人那種日子了,你要跟人打電話說說笑笑,你有數不清的話跟人說,我把你當最好的,你從沒這麽看重過我,你把我當小孩,其實每次我高高興興跟你說事情的時候,你心裏都在笑我,覺得我幼稚,我的想法不算想法,我的思考也不算思考,你以為你們大人就高深了嗎?你們也就會買貴東西,攀比享受,愛慕虛榮,看誰職位高,看誰掙錢多,看誰找的女朋友漂亮,男朋友有錢,有錢有權的就去巴結,嘴裏一套,背地一套,你們最無聊了,一輩子就圍着這麽點事兒想破腦袋,別以為我什麽都不懂,我來城裏念書一點都沒覺得你們比鄉下人高尚,你們其實連八鬥叔都比不上,只不過他命不好……”

她再度熱淚長流,指着自己的眼淚,“我是為八鬥叔哭的,為我奶奶,為這世上所有受苦的人哭的,你盡管笑話我幼稚吧,我永遠這樣,才不會像你,永遠不會像你這樣!”

李秋嶼走過來,伸手摸到滾燙淚水,輕聲說:“如果你是為世上所有受苦的人哭,這眼淚能不能有我一份?”

明月道:“你知道我們的事,你也聽過朱興民說他家的事,你不知道什麽是受苦嗎?”

李秋嶼點頭:“我知道,所以精神上受苦不值得一提,你不會因為我流眼淚。”

明月道:“不會,我不會為你哭,你不值得。”

他痙攣一樣摸了又摸她的雙肩,安慰她:“我明白,休息吧,你今天一定累了。”

明月呆呆望着他,好了,他終于成功恨上自己了,但李秋嶼會僞裝,她看着他起身,往書房走去,門關上了,明月一個激靈,覺得那扇門永遠不再開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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