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李秋嶼道:“想說什……
第58章 第 58 章 李秋嶼道:“想說什……
李秋嶼道:“想說什麽直說。”
趙斯同道:“這種場合, 孟家一點不拿你當外人,還有孟女士,她明顯對你有很大好感, 卻不能告訴你, 大概率不是因為她覺得配不上你。”
李秋嶼神情寡淡:“是嗎?多謝你提醒,你不說, 我都不知道我魅力這麽大。”
趙斯同從兜裏掏出一枚印章玩兒, 精美玉石做的,他準備送給喬勝男。這樣的禮物,高雅大方,送官員剩下的小玩意兒。
“師哥, 你其實姓孟吧?”
他這輩子似乎也別想從李秋嶼臉上瞧見多驚詫的表情了,李秋嶼道:“我姓李。”
“何必瞞着我呢?就這點門道, 我第一次就懷疑了,這次不過是确定。”
“姓什麽重要嗎?”
“當然重要, 要不然解釋不了你為什麽有一瞬間像孟文俊,你也覺得惡心吧?這是你擺脫不了的, 同出一源, 我猜你們不是一個母親,你是跟母親姓?”
李秋嶼不是跟母親姓, 老保姆姓李,他如果活着必須有個姓氏, 那一定是保姆的姓氏。他沒回答,也沒有跟任何人回答這個問題的必要。
他其實連名字都不需要,一個符號,壓根不能證明生命曾經來過,注定湮滅在時間裏, 無人記得。
車裏的燈光不夠亮,永遠照不清李秋嶼的神情,趙斯同觀察他片刻,說:“孟家人都不是善茬,不說那父子倆,就說孟女士,她是個很傲氣的女人,很有優越感,雖然只是個教師。你當然比他們好,他們都是俗人,可你到底是他們家的人,不管你承認不承認,你身上一定藏着他家的基因,比方說虛僞,這是基因的事可沒法改變。”
李秋嶼道:“這麽說,你的父母,都是混蛋了?”
趙斯同一臉無所謂:“他們誰也不稀罕,自成一派,跟誰都不樂意打交道,看誰都愚蠢,這點我确實像他們。但我熱愛生活,我不會一輩子自娛自樂,孤芳自賞,我喜歡熱鬧,這不是混蛋,我這樣的人存在才會推動社會進步,都像你半死不活,社會才要完蛋。怎麽扯我身上來了?這就是你的詭詐之處,師哥,你可沒自己想的那麽善良,我直覺沒錯,原因在這兒,孟家的基因你天生就有。”
這是折磨趙斯同多年的秘事,學生時代起,就無人知曉李秋嶼身世,又為他平添孤獨神秘,是什麽樣的家庭,造就了他?他從哪兒來?現在明了,趙斯同幾乎要同情李秋嶼了,這樣的人,竟然只是個私生子。這層身份,又出乎意料如此恰當。他沒有正經來路,他不是被培養成這個樣子,他天生如此,全靠自身造就自身,自我成就,自我毀滅。趙斯同料想他從小的日子,絕不會好過,他是吃過肉/體的苦的少年,又最終吃/精神上的苦……他離開北京,是為了回到父兄這裏?他在忍受今晚的場合,但還是來了,李秋嶼不會還渴望什麽家庭溫暖吧?趙斯同腦子裏立刻蹦出兩個字:膚淺!
“如果你不姓孟,根本不會跟孟文俊這種人一起吃飯,是給孟渌波面子嗎?我還以為,你真的什麽都不在乎,這是男人通病嗎?希望得到當老子的認同,”趙斯同譏诮不已,“孟渌波那樣子像認同你嗎?父母的偏心真要命,明知道某個孩子沒什麽真本事,脾氣又差,還是最疼愛他,哪怕他是頭豬。”
李秋嶼似乎第一次認真去想這個問題,他喜歡和誰吃飯?和老保姆,和明月,除此之外,都是忍受了,無非忍受的程度不同,他今晚為什麽要來?
“你有沒有一瞬間,希望這頭豬真摔死算了?”趙斯同笑問,眼神如尖刀。
李秋嶼道:“我心裏怎麽想,不重要,他怎麽樣取決于你。”
趙斯同點頭:“确實,但你會提醒他不跟我來往嗎?”
李秋嶼面無表情:“你們的事,跟我無關。”
趙斯同意味深長一笑,“冷漠,虛僞,這不是孟家基因是什麽?你注定要堕落的。”
李秋嶼道:“堕落又怎麽樣?”
他的心事被觸碰,像孟家人,這是詛咒,他如果模仿一個人,只能是老保姆,孟家人不配。趙斯同要他信他本身不好,他信,不是因為他充滿蠱惑的言辭,他一直都信,趙斯同赤裸裸說出來,反倒像那枚玉石印章蓋棺定論,印到他心上來了。
“既然你覺得堕落不能怎麽樣,為什麽不敢?這也絕非堕落,是人的自由,是人的絕對權力,”趙斯同微笑着,“基因決定你本質,師哥,你就別扭在這,總還想着追求和本性相反的東西,你不痛苦誰痛苦?你資助李明月,是主觀上以為勞動人民大概淳樸善良,你通過幫她,來證明你向往這玩意兒。你真的向往嗎?李明月又真的淳樸善良嗎?鄉下人的本質是愚昧,無關好壞,李明月生在那長在那,注定有鄉下人印記。即使她後天受了教育,說到教育,我承認她是聰明孩子,她這樣的孩子,有一天,是要造反的。”
李秋嶼又陷入沉默不語。
趙斯同知道他在聽,一點沒走神。
“造你的反,你現在越在她眼前裝的完美,等她心智早晚成熟的那天,就會造你的反,她會明白,沒有這麽完美的人性,你對她,是進行一項實驗,或者還夾雜着別的東西,比如情欲。就算她不造這個反,她要長大,接受各種各樣的新觀念,五花八門的新思潮,各種發達國家已經過時的那些玩意兒未來都會在我們國家再演一遍,換個新詞兒就行,誰叫咱們發展慢人一步呢?到時,她就會否定你,就像你否定你的父輩。她要是個完全愚笨的人,說不定信你一輩子,可她有腦子,越這樣越危險,她注定和你漸行漸遠,你看透的東西,她因為年輕思想活躍反而會更讨厭你,因為她覺得你落伍了,老了,無法溝通,她曾經如此崇拜的人,居然這麽有這麽陳腐不堪的一天。與其眼睜睜看着她去上別人的當,師哥,你為什麽現在不跟我一起幹呢?你來制造,年輕人就像韭菜,一茬一茬永遠有新的,嫩的韭菜,讓他們為你的理論着迷,視你為偶像。我們現在開始不晚,利用互聯網,不需要多少時間,你就是意見領袖,什麽時髦的話題都能說出花,這才是最高級一等的游戲。我知道,你一點不愛看人吵架,但你制造話題,讓人吵架,讓人對你的觀點深信不疑,這壓根不用你動感情,到時李明月正在讀大學,最容易激動的年齡,你能更好的控制她,她對你忠心耿耿,這樣不更符合你的期待嗎?”
李秋嶼微微一笑:“還是對我沒死心?”
趙斯同說:“我最怕你自己死心,剛才這番話,我說錯了嗎?”
李秋嶼道:“非常清晰的邏輯,你簡直是天才。”
趙斯同笑:“希望師哥不是在挖苦我,你考慮考慮,我靜候佳音。”
李秋嶼道:“沒有我,你就攪不動渾水了嗎?”
趙斯同心裏惱火,依舊和顏悅色:“至少沒那麽方便。”
李秋嶼道:“你哪裏比我差了?與其到處找人,不如自己上,既可以享受背後操控的快感,也能享受人前榮光,一舉兩得。”
趙斯同作出惋惜:“看來師哥心硬如鐵,我希望你快活,我有句真心話,你要不要聽?”
李秋嶼道:“你話這麽多,我有不聽的機會嗎?”
趙斯同說:“我知道你空虛,你沒熱愛生活的心,我千方百計給你找事做,是想拉着你活下去。”
李秋嶼道:“這種話說多了,你自己也信了是不是?”
趙斯同道:“我敢打賭,你要靠李明月活下去是不可能的,她解決不了你的問題,你要活下去,只有一條路,遵從你本來的樣子。”
李秋嶼笑了。
“我本來的樣子?我自己都不知道,勞你費心。”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我看你倒迷得厲害。”
趙斯同擡了擡眉毛:“我迷,我至少知道自己迷什麽,師哥,別忘了你是孟家人,別和天性對抗,你不是對手。至于李明月,你找過喬勝男了,你連她都說服不了,想一直叫李明月那個還在長的孩子認同真正的你,癡人說夢。”他認定李秋嶼在拿李明月做所謂“善”的實驗,他樂得看李秋嶼失敗。
天一冷,學生們留戀起被窩,下了晚自習,洗漱完趕緊上床,有的寝室很愛趁此時間閑聊,熄燈了還要說。明月寝室不愛講話,她和人幾乎沒交流,有的話,非常日常,誰管她借點熱水,或者讨論個題目。這種不涉及根本的,流于生活表層的東西,明月無法忍受,她不能只有這,也許有人可以這樣過日子,她不能,她總覺心裏有什麽感情,沉重,又如在大霧。她重新沉迷于小說,開始看從李秋嶼家裏帶來的《鬼》。
明月這一回輕而易舉讀了下去,也許是因為生活太單調,她依舊被困學校,做不完的習題,考不完的試。她白天集中精力學習,把晚上上床當作獎勵,一下晚自習,急急忙忙跑回寝室,三分鐘洗漱好,誰也不搭理,爬進被窩看書。
她很清晰地把自己割裂成兩部分,□□在教室,精神在被窩。她好像變得孤僻,但寝室氛圍始終冷淡,沒有太熱情的人,也就沒人覺得她孤僻。
她從沒讀過《鬼》這樣的書,像是回到初一的夏天,又完全不同。和《鬼》相比,她看的什麽汪曾祺寫做飯,魯迅寫小時候的事,還有巴爾紮克的故事,不管中國的,外國的,統統都太正常了!她被約翰克裏斯朵夫深深激勵過,永遠記得最後結尾:
“孩子,你究竟是誰呢?”
孩子回答說:
“我是即将到來的日子!”
多振奮人心的句子!可《鬼》裏的人物,都像患了病,她敏銳捕捉到這個作者在寫一種不同凡響的全新的角色,叫人眼前一驚,她不知道人還能是這樣的,可生活中,她的同學們,老師們,看起來多正常。她開始懷疑是不是只有某個國家的人這樣,這書裏的角色,每個人都能滔滔不絕說上一堆觀點,像在吵架,這突然讓明月想到了秦天明說的網絡上的事,她津津有味地看着書裏人物發病,即使有的地方,看不太明白,但這種癫狂澎湃的情緒,很容易感染到她。
可以寫有病的人,明月恍然大悟,難道我就是健康的嗎?周圍的人都是健康的?不不不,她其實一點也不了解別人,她看不見別人深處的“水”,自己的也未必看得見,誰可以呢?李秋嶼,她讀着讀着,便很輕易想到李秋嶼,她看到裏面一個叫基裏洛夫的角色說,自殺是為所欲為的最高點時,大為震撼。
好死不如賴活着,這是她小時候就聽老年人說的俗語,這是大家的生存原則。死是個多大的東西啊,明月把書扣在胸口,燈熄滅了,一片虛無,死也是一種病,終極疾病,什麽是死?就是這個世界跟你沒關系了,再偉大的思想,再深刻的感情,再美好的月亮、田野、天空,都跟你沒了關系,你不會再回來,也不知道去哪裏。她又想起在醫院看到的将死之人,死亡的威力,怎麽毫無預兆暴力地侵害了她的眼睛。她現在又想到了,不再那麽恐懼,只覺得虛茫,好像那是個沒有邊界的混沌物體。基裏洛夫總在讨論自殺哲學,他會死嗎?
他死了,明月讀到基裏洛夫自殺時,另一個角色沙托夫已經被彼得殺害,書裏還起了一場火,燒死了瘋女人,那火不是在書裏燒的,是在眼前,她這才知道彼得這個角色有多兇惡,她整個人陷入一種抑郁,恍惚,為此連續兩個周末拒絕了跟李秋嶼相處的機會,如癡如醉地沉浸在故事裏。她在拒絕李秋嶼時,甚至古怪地想到,他是誰啊。她心不在焉,跟他說話輕飄飄的,李秋嶼覺得明月有些冷淡,像是有心事。
“真不回去了?”李秋嶼摸摸她胳膊,“穿這麽少,冷不冷?”
他是個美男子,明月看着他的臉,想起書裏的話,李秋嶼說:“是不是在學校遇到什麽困難了?”
明月審視着他,他也提過一種人自殺,什麽都好好的,卻自殺了,是基裏洛夫那樣的嗎?信奉這個最高點?她一直帶着點探究,在李秋嶼看來,她這目光是從沒有過的,他輕聲說:“明月,怎麽我跟你說話,你都好像沒聽見?”
明月突然有了更為古怪的心理,像要懲罰他,讓他難受,他難受,她也會難受,她在雙重難受中得到快樂。他真的會難受嗎?她認真地回想起跟李秋嶼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他沒有過很明顯的情緒,除了那次說起同學的自殺,流露了一點痛苦的樣子。
他是斯塔夫羅金那樣的人嗎?他們确實有點相同之處,他們最起碼都是美男子,可斯塔夫羅金明知道彼得什麽人,還是跟他混一起。這是她無法理解的,一個人,不應該遠離惡人嗎?
她莫名想到趙斯同,這是非常奇怪的聯想。
“你跟趙斯同熟嗎?我那次聽他說起你,好像你們很熟。”
李秋嶼聽她回答得驢頭不對馬嘴,微笑說:“他常住萬豪,算是我們一個重要客戶,打交道會多點,怎麽想起問這個?”
他笑起來還是很好看,很溫文,但透着一種虛假,明月第一次有這樣的直覺,他不真誠,說得卻沒什麽破綻。
“沒什麽,一下想到就問了。”
她看李秋嶼覺得很陌生了,好像從沒認識過。這種感覺,像看一個平時經常寫的字,某一天,忽然越看越不像了。斯塔夫羅金那樣的萬人迷,為什麽跟一個瘋的還瘸了的女人結婚?李秋嶼很愛看書,他好像也很愛思考,他為什麽喜歡向蕊姐姐那樣只愛打扮花錢的女的?喬老師那樣從不在意外表的人,為什麽突然變了個人?
人太複雜了,她有點理解了書裏人的病,大概生活中,大家也是病着的,隐瞞起來而已。就像她自己,李秋嶼要是難受一點,她就要難受死了,可她現在卻想把他弄難受,這是變态心理嗎?她想證明什麽?不知道。
“在學校真沒什麽事?”李秋嶼似乎不放心。
明月還是用一種探究目光瞧他:“沒有,我好好的。”
李秋嶼笑說:“看起來跟平時不太一樣呢。”
明月道:“可能是最近時間太緊張了,腦子也繃得緊。”
李秋嶼說:“別太累了,學習要張弛有度,你現在成績很穩,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我還想着,周末做點你愛吃的,既然你不想回去,就留學校溫習功課吧。”
“好,你開車注意安全。”她平平淡淡回應。
我精神也要吃飯的,明月下意識想到,她急着回到書裏那個世界,把剩下的看完,但其實沒那麽急,她故意讓李秋嶼失望一下。
李秋嶼沒法搞懂一個青春期少女的忽然冷淡,是上次的談話嗎?沒給她明确的信息。她看起來也不像生氣,像沒興致,李秋嶼目送她跟一個同學結伴往圖書館去,他是不是高估自己對她的意義了?
哪個孩子不是這麽在學校念書的?都好好的。
他心裏也出奇地平靜,覺得這樣很好。
明月這個周末,讀到了最後的修道院章節,男主人公,突然寫了一封自白信交給長老,在讀到這之前,明月一直對斯塔夫羅金印象複雜,他非常有魅力,又作惡,又行善,她搞不懂這個人到底想幹什麽,但她對他懷着朦胧好感。
這封自白信裏,他寫自己偷東西,這尚且不算太離奇。直到這個角色自述,“我親吻她的臉和大腿根。當我吻她的大腿時,她全身猛得退縮了一下,仿佛害羞似的微微一笑……當一切完事之後,她有點不好意思。我沒有安慰她,勸她,我已經不跟她軟語溫存了……我突然覺得她的臉變得很蠢。”明月讀到這裏,整顆心越跳越快,他為什麽親一個十幾歲小女孩大腿根?完事什麽意思?他□□了她嗎?他□□了她!
他明明前面對小女孩流露善意,她以為他是好的!明月在被窩裏發抖,她需要停一停,再看下去。小女孩自殺了,和他設想的一樣,他早預感她會自殺,他看見她吊在那裏……
明月忽然抑制不住在被窩裏哭起來,這是為什麽呀?為什麽他是這樣的?她對他的判斷全都錯了嗎?她覺得受到了戲弄,她着了魔似的,花那麽多時間、感情,一頭紮進來,就是為了看最後斯塔夫羅金□□小女孩的嗎?
明月渾身亂顫,她把被子緊緊蒙在臉上,為什麽要做這種事?他可真該死,她一點也不理解他了,她從沒讀過那麽難懂的角色……她突然從被窩裏坐起來,淚水橫流,是鹹的。她整個人像承受了一場巨大欺騙,蒙蔽,她更痛恨的是,他都這樣了,她居然對角色的好感還沒能随之轉變過來。她的痛苦在于,不是他為什麽這樣做,而是他做出這樣的事,讓她太痛心。
她又成什麽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