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這本書帶給明月情緒……

第59章 第 59 章 這本書帶給明月情緒……

這本書帶給明月情緒上很大波動, 周遭空蕩蕩的,全是不熟悉的人一樣。她在食堂見到秦天明,也不怎麽想說話, 秦天明知道她月考還不錯, 笑着恭喜她。

“我聽說學校寒假有個獎勵計劃,年級前五十, 免費去旅游, 還是那個捐大樓的人贊助的,再加把勁,說不定你也許會被選上。”

明月在普通班,理科重點班只有一個, 上課速度很快,中途有人受不了又轉回普通班。一學期下來, 普通班的學生也有機會選入重點班,明月覺得現在節奏正好, 她跟張蕾成績差不多,都徘徊在班級前十左右, 她很想進一步, 卻發現很難,在她前面的, 基本上是城裏的學生,她聽說人家周日在補課, 她從沒補過。

補課在她的理解裏,大概就像種地,這塊地多上糞,或者多追化肥,莊稼便長得快, 長得比旁人的好。她沒錢補課,有錢也不想補課,她抗拒這個,她沒貪玩,老師們也好,答疑解惑從不厭煩,她需要那個周日,發會呆都行。

在烏有鎮念書的時候,她們下課能去玩兒雙杠,在梧桐樹下跑,看老師的菜園子,紅尖椒最漂亮……她在這兒一直都悶,悶着悶着習慣了,她只能在心裏想着平原,就算想一只屎克郎,也會發笑。

她是高中生,首要任務是考大學,可她更是人,人要活着,過日子的。她這會在吃白米飯,打了份不要錢的湯泡着吃。

“我現在進前一百已經很高興了,就算被選上,我也不去,我要回家。”

明月想到過年,心裏振奮起來。她又能跑田裏野一野,她早認清自己,無法擺脫鄉下印記,大約會帶到墓地裏去,因此也值得珍視,有多少東西能跟随自己一輩子呢?

秦天明見她吃泡米飯津津有味,問道:“你這麽愛喝這個湯啊?我覺得沒味兒。每次一撈,全是稀的。”

明月說:“你得溜邊下去,撈的時候別用勁,勺子到底,慢慢提上來,這樣就能撈到稠的了。”

身後不遠,張蕾輕蔑笑了一聲,兩人回頭,張蕾說:“李明月最懂怎麽占這種小便宜了。”她帶着點笑,像是在開玩笑,有的話借着開玩笑的樣子說出來,人就不好生氣。

秦天明道:“湯不要錢,誰想喝誰喝,不算占便宜。”

明月不說話,她對跟人起沖突一點興趣都沒有,她眼睛大而沉靜,看看張蕾,張蕾吃的,穿的,比原先在烏有鎮好很多,很上檔次。明月想起關于她媽媽的傳聞,心裏平靜,她誰也不鄙視,誰也不羨慕,她現在只想平原,叫平原上的冬風,把心裏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刮幹淨。她單純地看看秦天明,又看看張蕾,她們心裏也有什麽東西不為人所知?這簡直是一定的。

“你小表叔不是很有錢嗎?你還在學校裏吃這個,搞得大家以為你家裏很窮。”張蕾對她這樣很看不慣,裝什麽呢?又不是吃不起飯,逮着免費湯不放手。

明月覺得吃白米飯就很好了,家裏不舍得做米飯,太費米了,又想吃米飯,楊金鳳便把粥熬得攪不動,當米飯吃。這是窮人家的自我制造幻象,充滿悲哀的智慧。

免費湯更好了,有豆皮、海帶、花生米,她有撈湯技巧。要是子虛莊有這樣的食堂多好,寬敞,明亮,有桌有椅,還有免費湯,像許老頭那樣的孤寡老漢,一天給他一頓湯,全是稠的,他心裏便要上天,日子多好。

等我長大,就要做這個事。明月對未來的感知,這一瞬間尤為清晰,她一下看見了,心裏雪亮。張蕾正似笑非笑望她,明月平淡着臉,已經往很遠很遠的地方想去了。

她吃完飯早早回教室,在走廊被孟見星叫住,他發燒請了一天的假,管明月借筆記。

“你問誰都能借,非要我的。”明月毫不留情戳破他,她預感到什麽,提前支配敵意,果然,孟見星敷衍兩句後,開始提李秋嶼,“上回我爺爺請客,請的是趙總,你小表叔又來蹭飯了。”

明月冷淡:“趙大樓嗎?”

孟見星一頭霧水:“什麽趙大樓?”

明月說:“趙斯同。”

孟見星道:“你還挺愛刻薄人的。”

明月對李秋嶼又跟趙斯同一塊兒吃飯感到煩躁,更為他羞恥,為什麽一定要跑去人家都不待見的地方吃飯?他為什麽要做這種事?總讓孟見星捉住機會說他。他不是看起來很豁達,很雲淡風輕嗎?他又去吃人家的飯。

“他蹭不蹭飯,我不清楚,你們家是在巴結趙大樓嗎?動不動請他吃飯?”

孟見星臉上挂不住:“我爸跟他是合夥人,做生意,沒有巴結不巴結。”

明月說:“趙大樓是名人,能上報紙的,你們家巴結他沒什麽丢臉的,因為很多人都會巴結他。一個人做這事丢臉,大家一塊兒做,就覺得沒什麽了。”

孟見星臉上徹底挂不住,很傷自尊。

“你小表叔才是真巴結他,他可是你表叔酒店貴賓,車有人洗,衣服有人熨,酒店上下都跟狗一樣圍着人家轉。”

明月臉色陰沉,從沒這樣過,眼睛也沒那麽亮堂了,她警告孟見星,不要再找自己說話,否則,她要罵人了,她有一套農村婦女罵人大全,她記性好,什麽都會罵,只是沒實踐過。

進入十二月後,明月便避着李秋嶼了,他總還來,她對他像夏天的裏的蜻蜓,快速點一下水,飛開了。喬老師周末在學校裏碰見明月,非常欣慰,她要去見趙斯同,依舊能停下腳步跟明月說幾句話。

好像明月是迷途知返的羔羊,她這個牧羊人,永遠是正确的。

明月的邏輯是李萬年傳授的,誰對自個兒好,便也要對人家好。喬老師是為她好的,會不會有這樣的情況呢?一個人,待你又好又壞,這個人,又黑又白?那該怎麽辦呢?她沒法問李萬年了。

她一見着李秋嶼,便總忍不住用一種審慎的目光看他,他穿着大衣,從來不冷,臉非常白,在冬天的陽光裏刺眼。他常年一個表情,來看她,還提一袋吃的,要她分給同學們。

明月說:“我學習太緊了,周末只想待寝室幹點自己的事,不想去你那裏了。”

李秋嶼不強求,他看出她的閃躲,他跟她随便交談幾句,無外乎學習,她小心機敏地盯着他,等真正對視上,她又慌裏慌張調成一種看起來很正常的模式。她像在考察他什麽,打算要寫調查報告似的,他看着她,很自然地想起兩人第一次的碰面,第二次……都是春天的事,他對四季一點不敏感,但記得春天的事。

“你八鬥叔跟我打電話說,他至今沒能勸動你奶奶,錢在他那,希望下次見到我時歸還,等你開學,帶給我吧。”

兩人仿佛有一種驚人的默契,李秋嶼知道她要一個人坐車回去,她能做到了。明月看着他大衣出神,問道:“你衣裳暖和嗎?”

李秋嶼說:“想問價格?”

明月猛然受震動,李秋嶼真聰明,她便直說了:“很貴吧,我聽同學說,羊絨衫薄但暖和,大衣也是,一件要上萬塊錢,你過日子需要挺多錢吧?”

李秋嶼不否認:“是需要,你很久沒問過我什麽了,咱們這段時間有點疏遠,我也一直沒問你原因,如果你暫時不想說,沒關系,等你想說的時候,我一定認真聽。”

明月替他羞恥的心又起來了,她不能接受一個人谄媚他人,尤其李秋嶼。她一見他,還會想起斯塔夫羅金,這讓她更無所适從,她不會問他,他有高超的說話技能,她那時還小,就深刻感受到了。她怕一問,李秋嶼三言兩語圓了過去,立馬叫她羞愧,為懷疑他羞愧,明月不想這樣,只能讓嘴休眠。

她揚起目光,像清水洗過的刀,又明淨,又鋒銳,和前幾次的茫茫然不一樣了。李秋嶼心想,她不用長太大……他心裏反複着這個想法,一點沒怪她的意思,相反,為她高興,誰也別想欺騙她,他也不例外。她一定想到了什麽,感知到了什麽,這次很謹慎,用一種若即若離的态度旁觀着他,李秋嶼從不輕視一個半大孩子,她可能推開了門縫,窺到一隅什麽,但還沒力氣完全推開。

李秋嶼走在回去的路上,風很大,日光都是冷的,他什麽都感覺不到,大約是太陽那麽一閃,他想起很多年前,夏天的一個太陽,非常毒辣,老保姆領他去郵局,那時他們缺錢缺票很久了。老保姆特別高興,牽着他的手,事情怎麽發生的,至今不清楚。他們排很久的隊,老保姆慷慨地要帶他吃一碗雞粥,雞粥裏一塊雞肉也沒有,但它是雞粥,叫這個名字,就很誘人。

錢跟票丢了,都跟人老板說了要一碗雞粥,他們才發現這個事情。也許是丢了,也許是被偷,總之是沒了,老保姆一下跌坐到地上,她支開雙腳,只是幹嚎,非常凄厲,一滴眼淚沒有。他被駭住,只能蹲在她身邊,頭頂上全是聲音,看熱鬧的,惋惜的,出主意的,亂極了。

他們期盼那麽久的一個東西,忽然破滅,完完全全地消失,連之前到底有沒有拿到手,都叫人存疑。也許壓根沒到手過,後面是他們的錯覺,能去買一碗雞粥。老保姆不知道幹嚎多久,忽然爬起來,拽着他的手一路重新走回去,空空如也,路邊空空如也,以至于他把任何一樣東西都能認成錢,認成票,再定一定眼,一切又都不複存在。

太陽把人要曬化了,他們筋疲力盡,虛弱不堪,失魂落魄回到家裏,老保姆這才放聲大哭,眼淚止不住,她一連哭了好幾天,最後又變成時不時的一陣幹嚎,她的眼淚淌幹了,好像世界上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事了。

他的童年,就是在那天突然消失的,跟錢和票一塊兒。他不能記得童年是哪天開始的,但知道是哪天結束的。他不再覺得雞粥誘人,一切都罕見的不再誘人。李秋嶼太了解這種發生在一瞬間的感覺,他想,明月大約也是如此。她看他,某種心理在一天之內就能全部發生,來自某些東西的催化,驟然來臨,她自己控制不住。

李秋嶼漫無目的開起車,思緒被電話打斷,孟渌波找他到家裏坐一坐。他不想去,只想回酒店睡一覺,可還是去了。孟家小樓前頭是非常幹淨整潔的,李秋嶼見今天放了個大袋子,做飯的阿姨,正分揀着東西,一些看起來很新鮮的蔬菜,紅蘿蔔帶泥,大蔥倒有半個人高。

“秋嶼來了?快,快,進來說話外頭冷。”孟渌波到門口招呼他,李秋嶼進了門,暖烘烘熱流包裹全身,檀香的味道沖人,腦子更難受。

“老家來了人,你看,大包小包送這麽些東西,值不了幾個錢,還這麽費事。”孟渌波手虛引着他,讓他落座,“剛送走一會兒,叫文珊帶他們到飯店吃飯去了。”

李秋嶼說:“您不陪着?”

孟渌波笑道:“我這幾天睡眠不太好,沒精神,今天見到他們,倒想起一個人來,聽文珊說,你每年清明都回去掃墓?”

“對。”

“她老家還有什麽人嗎?”

“沒什麽人,都在外頭打工。”

老保姆是孟渌波遠房親戚,遠得不能再遠,早出了五服。她那墓地,是簡單的一座墳頭,沒有碑,李秋嶼到那裏去,拔一拔野草,坐一會兒,等紙錢燒成灰燼,虛虛地飄走,他便也離開。

“人一老,難免愛回想起以前的事。”孟渌波緩緩翹起腿,“你跟那邊還有聯系?我怎麽聽文珊說,你一直在照顧一個小女孩念書?”

客廳雍容富麗,孟渌波永遠派頭十足,他這麽閑,便也要問起閑事了,李秋嶼敷衍着:“跟這沒什麽關系。”

“我是怕她對你沒盡過什麽心力,這會又跑來麻煩你,文珊那意思,是都耽誤你成家了。”

李秋嶼微笑着:“這話從何說起?”

孟渌波也認定李明月跟那邊關系匪淺,不大痛快,李秋嶼不能當白眼狼,他供他吃飯,念書,到頭來,被那個蠢女人在情感上占去了便宜。

“你老大不小了,結婚的話,女方能不看家庭?要是問起你的父母,她要是永遠不出現還好,像這樣,突然給你塞個人來,托你照顧,很不像話。”

李秋嶼開始頭疼,依舊是溫和的:“這跟您好像關系不大。”

孟渌波臉色微變:“你的事,我想我還是有資格說幾句話的。”

李秋嶼笑着反問:“是嗎?”

孟渌波說:“我知道你心裏怪我,我有我的難處,這些話從來沒跟你說過。”

李秋嶼道:“當年沒難處,所以發生了後來的事,發生了,才有了難處,是這樣吧?”

話鋒突然冷起來,李秋嶼還是好模好樣地保持微笑,像笑面虎,這一點,比孟文俊兄弟姊妹幾個,都要像他,孟渌波有些畏懼了,他老了,人一老,就容易怕年輕人,怕年輕人的年輕,尤其是李秋嶼跟趙斯同關系還不錯,孟渌波說:

“當年的事沒有再提的意義,過去那麽多年了。我有我的弱點,但她也不是你想的受害者,是個人,都有虛榮心。她年紀小時這樣,事實證明,她後來還是這樣,最後也沒找窮光蛋。你不必替她打抱不平,她不是一般女人,她對你,是一點感情也沒有。這麽多年,過問過你嗎?”

李秋嶼說:“我就事論事,好像只有她再找個窮光蛋,才能證明,當初不是因為愛慕首長家的權勢才被□□。”

孟渌波臉色一凜:“注意你的措辭。”

李秋嶼微笑說:“我今天心情不好,注意不了,”他四下看看,“這兒沒旁人,您也不必跟我說話太客氣。”

孟渌波道:“你還是怨我,怨我更偏袒文俊,你要知道,這是人之常情,你從小不在我身邊長大,但血濃于水,這是割舍不掉的。你能從北京回來,幫家裏的忙,我就知道,你心裏也是有這個家的。”

李秋嶼覺得惡心,頭疼得要裂開一樣。

“我是還您的人情,至少從高中開始,您正常供應我的學習還有生活,前提是我考上了高中,又考上了能讓您嘴上不方便說,心裏很得意的大學,我不像孟文俊,是個蠢貨還能有人出錢出力在背後托着。”

孟渌波臉上有隐隐發難的表情:“秋嶼,你今天是要跟我算什麽賬嗎?”

李秋嶼笑道:“算賬?我跟您之間無賬,早已結清。”

“我一直不想說得太直白,導致你怨我,好像我是惡棍一樣。你母親當初到我這裏來是幫忙照顧老人的,我給她吃好的,穿好的,沒有虧待她,那是什麽年景?跟她一樣的人,還在鄉下吃豬食,出門連條褲子都沒有!我甚至還教她識字,不至于當個文盲,她只是年紀小,心可不小,知道怎麽讨男人歡心,是我沒禁得住誘惑,這是我唯一犯的錯。”

孟渌波中氣十足,壓抑着怒火,李秋嶼看着斯文,也想跟他老子呲牙了。

李秋嶼說:“她當年十七歲來的,你已經是四十的人,她誘惑你?你意思是你被十七八的人哄得團團轉?”他懶得再說,“你最近睡不着,是擔心孟文俊,你對趙斯同還不是很放心,唯恐孟文俊再被人騙,想問我的意見,今天兜兜轉轉說一堆,完全沒必要。”

他諷刺起來,也是很寡淡的神情,“你心裏可惜我這腦子,沒長孟文俊身上去,能怎麽辦呢?”

孟渌波手微微抖着:“秋嶼,你是想氣死我嗎?”

李秋嶼笑着搖頭:“這種事,還輪不到我。”

他從沙發上起來,心想還是少碰面為好,他厭倦了,誰也不想見,這些人統統阻礙他想事情,來之前被打斷的感覺要重新接回,李秋嶼推脫自己有事,匆匆出來。

外頭空氣呼吸進口,像含了一嘴霜,他下臺階時忽然意識到什麽,又站住了:事情當年的真相到底是什麽?這是個羅生門,人都會美化自己,孟渌波是虛僞小人,不敢承認自己貪圖的就是青春美貌,這樣東西,一個又窮又弱小的女孩子身上全都有,他利用自己的地位、經驗,輕而易舉迷惑她……他終于想起來之前的感覺走到哪裏了,他是另一個孟渌波嗎?絕對不,他自以為要比他像個人,可這本質又有什麽區別呢?

我也許是卑鄙的。李秋嶼想到這,回頭看一眼正廳的門。

他臉色異常蒼白,準備離這遠點兒,這裏的人,就算統統去跳樓也和他絕無關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