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公交站臺 杜鵑花
第2章 公交站臺 杜鵑花
有十年了吧。
遙想最後一次交集,其實也算不上什麽常規上的交集。如果非要論個相識,不如叫單方面的認識或許比較準确。
是的,在那個全國馳名,人才濟濟,人人心高氣傲誰也不服誰的渝江中學,很難有人會不認識且不服顧啓。
衆所周知。
顧啓,是一個形容詞。
比如:長得有多顧啓啊?成績有多顧啓啊?籃球打得有多顧啓啊?家裏有多顧啓啊?
以此類推。
戚之星想想好像也不太準确,應該是她單方面的認識,以及有所得罪才對。
怎麽說呢?
就好比認識他如同普通人認識屏幕裏的名人,反之名人卻并無法将他們一一對上號。
唯獨不同的大概也就是,當年顧啓應該是将她這個冒失的罪魁禍首勉強對上了號。
僅此而已。
“誰誰誰出家了?我在跟你說顧啓,你在說誰啊?”
肖瑤好奇又疑惑的聲音像一把無形的剪刀,咔嚓一下将她的視線于半空中剪斷。
戚之星眨了眨眼睛,濃密的長睫覆下,默默收走目光,往橋下走去。
“那你說他怎麽了?”她問。
肖瑤:“哦,我說他啊,回國了,據說是不走了的那種。他出國這麽多年也不是什麽秘密,不都說他多半是要定居美利堅不回來了,誰不為祖國痛失這麽一高富帥人才而扼腕痛惜的捶胸頓足啊。沒想到他居然回來了。你別說,得知這個消息那一刻我感覺咱大渝江的天都比往常藍了呢。”
見戚之星那邊各種聲音紛繁雜糅,她暫時放下激動詢問:“你那邊怎麽這麽吵,你在哪兒呢?”
“在廟裏,看到了應該是你說的那位讓祖國扼腕痛惜,捶胸頓足的高富帥人才……”戚之星頓了頓,客觀描述,“就,穿了一身僧袍,頭發還沒剃。”
“嗯,還很茂密。”
她踩着橋面石階言簡意赅地說到這兒稍停,微微掀眸,像是确認自己所言非虛,朝話題中人再次看了去。
樹影婆娑下,顧啓依然在看她這方,額前碎發下那雙深邃的眼瞳蓄着淺陽的溫淡,唇邊牽着一絲弧度,擺着若有似無的笑意。
她怎麽,有一種,他在光明正大笑她做賊心虛的錯覺。
“不是,你的意思是你在廟裏看見顧啓出家了?他專門,回國,出,家?”
肖瑤那震顫聲像是被雷震子杵着天靈蓋劈了一道巨雷,靈魂一縷煙地從頭頂飄了出來:“他為什麽出家?你為什麽在廟裏?我為什麽突然聽不懂母語?”
戚之星看了看手表,被時間窮追不舍地加快了步伐:“我要知道我就能中明天的彩票。可能就是帶發修行之類的吧,現在不流行這個。”
“至于我在廟裏這事兒就說來話長了,空了再具體跟你說。你就聽我一句母語,我得趕緊趕回去加班。”
“好好好,你加班歸加班,注意身體啊。”
“知道啦。”
“……”
戚之星挂了電話走下橋時終于弄明白了。
果然是錯覺。
原來顧啓是在看這橋上方圓百米的風吹草動和人來人往,并不是置于這其中,渺小的她。
嗯,這麽看就很合理了。
眼下,他已收回了目光,“普渡”眼前人。
只因他那邊的路上突然多了好些姑娘,她們像是說好了似的成群結隊陸續經過他,讨佛緣一般,朝他颔首行佛禮。
絡繹不絕猶如盤絲洞的蜘蛛精見着了溫順俊俏的唐僧,吐着“盤絲”漸漸淹沒了戚之星的視線。
寺廟出口在另一邊,戚之星下橋後一路行至分叉口,轉身過小徑時餘光正好與菩提樹那方交彙。
被層疊樹木和來往香客遮擋大半的菩提樹下,她的視角已無法再瞥見樹下之人的零星半點,卻能清楚的看見路過“女妖精”之中竟然還有……“男妖精”。
*
臨近黃昏,在公交站臺已經等了近半小時的戚之星低頭盯着手機屏幕上依然無人接單的叫車軟件,随即又擡頭看向站牌上唯一的回城公交車排班表,在繼續等公交車和讓肖瑤來接她之間比較起來。
肖瑤過來的話大概要一個多小時,加上堵車不好說,但是等這最後一班公交車也要一個多小時,速度相對較慢,還要經停,也會有堵車風險。
如果沒什麽事倒是無所謂,等等就等等,權當吸氧清肺擁抱大自然了。
可她那一堆工作是打着點滴都必須連夜給熬出來的緊迫,實在是耽誤不得。
就是難得周五,眼下又快到飯點,她不太想做出将剛上飯桌的肖瑤叫下來給她當車夫這麽掃興的事兒。
戚之星閉了閉眼睛,深吸一口氣。
這菩山遺世而獨立,菩鏡寺人傑地靈偏交通不靈,不通地鐵,上來全靠自駕和這一個半小時一趟的公交車。
出租車有是有,通常上山送客下山撿客,不會特地停留太久。更何況是這個連市裏都難叫車的時間點,運氣得爆棚成什麽樣才能叫到車。
而且,她的全部運氣似乎在今天已然用盡。
或者,問問古嘉陽有沒有空來接她。
戚之星睜眼,從手機裏翻出古嘉陽的號碼,躊躇間指腹上下滑動着屏幕,遲遲未點。
唉,算了。
要不,還是打給肖瑤吧。
與此同時,一輛幻影由遠及近卷着道路兩旁紛飛墜落潤于地的花瓣映入眼簾,最終停在了她的面前。
戚之星手一頓,霎時愣怔。
并不是詫異于這輛車有多麽的價值不菲,而是那一串連號7的車牌讓往事流轉。
這麽多年過去了,當年家裏被匿名拍走的車牌,她竟然還有緣再見。
駕駛窗緩緩降下,西裝革履的司機大叔微笑滿分的笑眼對上姑娘眼圈微紅的雙眸同樣也愣了兩秒,餘光下意識瞟了眼車內後視鏡的擋板,這才開口:“你是要下山嗎?我可以順路載你一程。”
戚之星潮濕的情緒被這句話拉回了現實,車內因風湧而出,是一股淡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寺廟香,視線也難控地随着這縷尾調從駕駛窗鑽了進去。
瞥見了星空頂,卻也無法窺探後座車主的一片衣角。
她深知這車的隐秘性有多好,只嘆時光荏苒,無緣瞧一眼緣分的主角。
亦或許,後座根本無人。
“不用了,謝謝。”本能的警惕心遠超好奇心,她禮貌拒絕。
司機搖搖頭:“沒關系的,天快黑了,看你一個姑娘家在這兒等車也不安全。”
一輛豪車平白無故的順路,聽起來似乎更不怎麽安全還極為離譜。
戚之星正準備在不得罪人的情況下言辭堅定的回絕過去,後方一輛出租車及時雨一般駛入她的視線範圍。
“謝謝您的好意,有車了。”
她向司機颔首道謝後轉身招手邁步而去,途徑後車門時下意識地瞧了過去。
站臺旁正值花期的杜鵑花枝随風擺動,花瓣從頭頂垂落,只看見片片豔麗漂浮于淨如鏡的車窗半空,于她面前飄零,随之緩緩落下。
後車座內,那雙與戚之星隔窗對視的桃花眼,在她匆匆而過的纖瘦身影徹底消失後,默默收回。
仍處于難以理解這世上居然還有人會拒絕勞斯萊斯而選擇坐出租車的司機升起了車窗,透過後視鏡緩緩降下的擋板,朝後坐之人斟詞酌句:“現在回醫院嗎?顧董,還在醫院等你。”
鏡內那只扇骨般修長的手指慢條斯理地解開僧袍對襟綁帶,深灰纏着冷白,指骨稍一用力,手背青筋微起似河流蜿蜒沒入腕骨之下,禁欲感十足。
“等都等了。”
年輕低磁的嗓音沉朗如日照的金山,又如山間的遍野青蔥,透着雲淡風輕的慵懶:“也不急這一時半會兒。”
*
戚之星坐上出租車後座,出租車司機全然不覺地夾着嗓子确認:“美女是去江南金融商務區,對吧?”
“對。”戚之星系着安全帶應聲。
副駕上比她先上車的拼車女生此時正低頭,從她出現那一刻便控制不住分享欲的在微信裏跟朋友瘋狂現場直播。
——【我靠啊啊救命,猜我打車遇到什麽了?】
——【你的後半生。】
【現在月老被財神搶KPI搶的都即求即發了?】
——【滾.jpg】
【我遇到了個美女。】
——【哇偶,月老可真是個包容的老神仙。】
——【去你的,我純直鋼鐵好嘛!!】
出租車發動,司機師傅對副駕說:“那就順路先去江南那邊,再送你去政法大學行不?”
副駕的女生條件反射摁滅手機,笑着點點頭:“沒問題。”
話畢,她忍不住透過車內後視鏡朝後座瞄去。
只見小姐姐偏頭看向窗外,半開窗口灌入的風裹挾着沿路兩旁下起了的一陣胭脂雨,拂過她巴掌大的臉上,低馬尾被吹得有些松散淩亂,反而更顯側臉弧線精絕。
如此寡淡的衣服卻被她穿的出塵脫俗,就像是天生自帶故事感的畫中人,自動柔焦一般,美的好不真實。
戚之星被風吹得有些泛冷,升起車窗,嚴絲合縫的那一瞬間正巧與那輛還停在原地的幻影擦身而過。
還沒走,真的好奇怪。
“咱渝江的有錢人是真多啊!”
出租車司機的感嘆嘆回了一車人的注意力,副駕的女生點頭如搗蒜,語氣幽怨:“有錢人這麽多,多我一個怎麽了。”
戚之星聽這社牛的話,沒忍住勾唇一笑。
出租車司機作為廣大的勞動群衆代表也頗為認同:“那可不,多我一個怎麽了。”
倆社牛這相聲包袱勢必不能掉地上,需要觀衆來響,四只眼睛不約而同地從後視鏡裏看去,齊刷刷落在了後座這位不吭聲的“觀衆”臉上。
戚之星無奈撿包袱捧哏:“……對對對,是這麽個理哈。”
難得車內氣氛和諧,副駕的女生從微信轉戰到現實,抛出話題:“師傅,你也是來拜佛的嗎?”
“嗐,我這一天天拉客哪有時間求神拜佛喲,上一次來菩鏡寺算起來得十多年前了吧。”出租車司機語帶稀奇,“倒是沒想到現在這廟裏放眼望去,全都是你們這些小年輕。”
“這不是日子卷的累死累活,只能在科學與法學之間選擇玄學了。”女生老氣橫秋地嘆氣。
戚之星見後視鏡內的目光,接着出租車司機的話詢問了下去:“那師傅你是送客上來,順便拜拜。”
出租車司機又瞅了眼後座的美女,回想起來時拉的那位帥哥,心中暗自感嘆今兒真是捅了漂亮窩,一來一回拉的可真真是市面上難得一見的絕色啊。
只可惜那帥哥……
他“嗯”了聲:“我今兒啊是碰巧在醫院門口拉了個帥哥上來,也不曉得生了什麽病好像很急的樣子,還穿着病號服呢。我也不好問,瞧他那樣吧尋思既然我這來都來了,也就給家人和自己求個健康平安。”
副駕的女生:“啊,不會是得了什麽絕症吧?那好可惜哦。”
出租車司機:“是啊,還很年輕,瞧上去也不太像是會相信神佛的人。”
危卧病榻,難有無神論者。(注1)
戚之星聽着前座兩人頗為遺憾的對話,很是感同身受。
窗外山脈綿延重重倒退,青山向西的天際鑲着橙紅的邊,落日遲遲不肯歸家,倒像極了他們口中那位執意的帥哥。
“不過真有那麽急啊,病號服都來不及換。”
“可能是想要盡量在菩薩面前顯得虔誠吧。”
“……”
回城路途枯燥,相隔二三十歲的前座兩人難得沒代溝又投機,有一搭沒一搭的老話長談着生老病死。
戚之星卻因為他們頻繁提起病號服,腦海裏鬼使神差地浮現起在寺廟裏遇見顧啓的畫面。
她在橋上那時的那陣大風帶動了他的衣擺,影影綽綽掀起掩于暗灰下的一角。
視野盲區其實也看不太真切。
就大概,貌似,有那麽些許像病號服的藍白紋路。
只不過,他那精氣神可不像病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