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姜芙

1.姜芙

“正月燈,二月鹞,三月上墳,船裏看姣姣。”

寶津樓下,稚童手裏執着竹貓兒競相追逐,一邊唱着京中時下廣傳的童謠。

三月的金明池畔,總是極為熱鬧。

寶津樓上,姜芙依窗而坐,托腮聽着樓下聲聲歡快的童謠,那姝麗娴靜的模樣于旁人眼中,便是那最俊俏的姣姣。

然她目光幽幽,仿佛含着重重心事,絲毫不為外邊熱鬧所感,神色清泠又落寞。

“娘子這般逃了出來,讓大郎君曉得,又該生娘子的氣了。”篆兒在旁為姜芙倒了一碗鹿梨湯,秀眉微鎖,面露擔憂關切之色。

“我與那宋四舍人素不相識,不願與之相親,自然要逃了。”姜芙接過篆兒遞來的甜湯,淺淺呷了一口,不疾不徐道,“你若覺得他好,你去與他相親便是。”

“娘子又戲谑篆兒。”篆兒曉得自家娘子脾性,明白她這不過是随口而言,便也不因此而着急,反是無奈道,“縱是娘子不說,篆兒也曉得,娘子今兒個非出來不可,是同蘇郎君約好了在金明池畔見面兒。”

蘇郎君?聽得篆兒提及此人,姜芙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

她曾以為蘇澤待她情深意重,而除了蘇澤,誰人也入不了她的心,哪怕阿兄不答應,她依舊認定了他,為此她甚至不惜與阿兄絕了關系。

不曾想臨到頭一切皆是她的自以為是,害了自己的性命不足惜,更是害得姜家滿門落得個曝屍荒野的下場。

愈是想着蘇澤,姜芙便愈是捏緊手中的湯碗,冰冷的眼神中盡是濃濃的悔與恨。

“娘子,娘子?”篆兒瞧其神色異常,不免有些心慌起來。

娘子這是怎了?從前她每每提到蘇郎君,娘子一雙眸子可都是掩也掩不住的笑意,怎的今回的反應卻像是……要撕了蘇郎君一般?

“娘子,莫怪篆兒多嘴,大郎君不讓娘子與蘇郎君多有往來,娘子總悄悄兒同蘇郎君相見,回頭大郎君要是知曉,定該責罰娘子了。”篆兒看姜芙恢複了如常神色又呷了一口甜湯,抿了抿嘴後忍不住小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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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時一名老妪臂彎裏挎着一小籃手裏捧着一小爐自珠簾外走過,姜芙瞥見,便與篆兒道:“去瞧瞧簾外可是香婆,若是,喚她過來焚上一爐香。”

篆兒很是詫異,既為姜芙竟不因她說道她與蘇郎君間的事而愠惱,亦為她竟要請上香婆焚的香。

“這香婆焚的香怎能入娘子的鼻?”府上尋日所焚香藥皆乃上品,娘子時常都還要挑剔,更莫說這外邊香婆的香丸了。

“讓你去便去。”姜芙倒也不嫌篆兒多話,亦不氣惱,只是睨了她一眼。

篆兒應了聲,便往珠簾外去了。

倒也不怪篆兒詫異,畢竟以往時候,姜芙從未瞧得上這市井香丸,即便是到這外邊酒樓茶肆裏來,她也會讓篆兒捎上府上的香餅與香爐自焚之,這請香婆來焚香,于她而言可是頭一遭。

不稍時,篆兒便領過來一名穿着樸素的老妪,手捧着一只素淨的銅制香爐,正是香婆無疑。

“娘子可是要焚香?”香婆見着姜芙,并不敢多瞅,只客氣地問道。

姜芙颔首,“可有小四和香?”

篆兒聽罷,詫異更甚。

“四和香”向來是名貴香品,乃沉香、檀香、龍腦香以及麝香四味珍貴香料合成,亦是尋日裏姜芙喜焚之香,而“小四和香”則是由香橙皮、荔枝殼、梨滓與甘蔗滓等研成粉末加梨汁和成丸而成,是以亦被稱為市井之香,便是稍稍富貴之家都不會焚之的。

姜芙從前曾聽聞時便覺此乃低劣香品,雖不至嫌惡,卻也絕不焚之。

這如何能不令深知她喜惡的篆兒一再詫異?

“有的有的。”香婆邊應聲邊從挎在臂彎裏的竹籃裏取出來一只小盒,打開來,裏邊盛着數枚香丸。

“焚上一爐吧。”姜芙微微點頭。

香婆應聲,将手中香爐放到桌上,爾後動作利索地為她焚上了一爐小四和香。

待香粉在香爐裏漸漸化開,細嗅中已能聞到香氣,雖遠不及四和香之味,卻也有着與四和香截然不同的自然之香,清新樸素,仿若置身于山林之中。

而這香氣甫一入鼻,姜芙便覺鼻腔發酸,瞬時紅了眼圈,險險落下淚來。

為不讓篆兒察覺,她轉過頭看向窗外,道:“篆兒,我想吃胡記的芙蓉餅與蜜糕,你去為我買些來。”

“是,篆兒這便去。”篆兒領着香婆退出珠簾外,給了香婆香錢,便照姜芙的吩咐下樓去了。

入鼻的小四和香的味道愈發濃郁起來。

姜芙腦子裏滿是當初沈溯為她捧來這麽一爐小四和香時她當着他的面嫌惡地将香爐掃落到他面前時他低着頭蹲下身來一言不發将破碎的香爐拾起的卑微模樣。

時至今日,她仍清楚地記得那彌漫在她屋裏的小四和香的味道,正是此刻這香爐裏氤氲出來的味道。

從前她嫌惡極了這味道,她甚至恨極了自己竟記住了這個低廉的味道,如今她卻是慶幸自己記住了這個味道。

他曾道,他知她喜好焚香,然他置辦不起她所喜之香,唯有這小四和香,願她不嫌棄。

只是當時他的話将将說完,她便将他才為她捧上的香爐給砸了。

直至死,她從不曾去想過她對他所做的一切可有傷着他。

愈是想着沈溯,姜芙愈覺自己鼻腔發酸得緊,她極力眨了眨眼,不教自己掉下淚來。

她想他,想極想極。

不知何時,她才能再見着他?

倘她上門去尋他,可會駭着他?

正當她滿腦子都只想着沈溯時,樓下傳來篆兒的驚呼聲,她忙站起身朝窗外探出頭去。

只見熙熙攘攘的街上,篆兒正彎腰撿起掉落在地的油紙包,一邊氣呼呼地對停在她身旁的一名布衣男子說着什麽,似乎是這男子撞到了她以致她手中的油紙包掉落在地。

姜芙本只是瞧瞧出了何事,篆兒可有傷着,然當她的目光晃過篆兒身旁那名布衣男子身上時,一雙眼便有如膠在他身上了一般,再移不開。

他是……他是——

男子身着灰麻色窄袖短衫長褲,打着綁腿,足着蒲鞋,長發以繩束髻,腳邊擱着擔子,擔子兩端挑着馬頭竹籃,籃中盛滿各品鮮花,顯然是個賣花郎。

他始終低着頭,不曾擡起過。

篆兒說道了些話後便不再理會他,轉身往寶津樓裏走來,男子在原地杵了杵,待篆兒入了樓,他才将擔子重新挑至肩頭,低着頭離開。

見得他離開,姜芙忽地離開窗邊,忙不疊地往樓下跑去,急切之甚險碰翻桌上的香爐。

篆兒正行至樓梯拐角,便見着姜芙神色急切着急忙慌地自樓上跑下,她驚了一跳,忙問道:“娘子這是上何處去?可是生了何事?”

誰知姜芙并未理會,只急匆匆與她擦身而過。

篆兒自也顧不得其他,當即轉身跟在她身後。

不想姜芙此時轉過了身來,盯着她喝道:“不許跟來!”

篆兒忙停住腳,然而面上卻是着急,“可是娘子——”

“你就在樓上等我。”姜芙飛快打斷她的話,“不許跟來!”

說完,她将裙裾一提,愈發匆匆地朝外邊大街上跑去。

篆兒心中雖然着急,卻又不敢不從姜芙的吩咐,留在了寶津樓裏等她。

姜芙出了寶津樓,照着方才那賣花郎離開的方向追了去,不顧朱釵歪斜,引來不少路人注目。

也幸而三月的金明池周遭百姓絡繹,那賣花郎走得并不快,姜芙仿若不顧一切般地追了好一段路後,終是瞧見了他的背影。

此段路行人已稀松,賣花郎不再往前,而是于路旁擇一空處,将肩上盛着鮮花的竹籃放了下來。

他停下,循他而來正在不遠處的姜芙也停了下來,遲疑着害怕着,遲遲不敢上前去,就這麽遠遠看着他,看他将竹籃裏的花擺放好,看他随意地坐在旁處的一方石墩上,看他從環在腰間的褡裢裏拿出半個炊餅,掰一半留一半,低着頭吃起來。

看着看着,姜芙的視線倏地模糊起來,她擡手摸了摸眼角,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

對于沈溯,她至死都滿懷着恨意。

她心有所屬,卻被迫嫁與他,淪為全京城茶餘飯後的笑料不談,更是讓姜家由此不幸直至滿門被誅曝屍荒野。

諸般一切,她都認定了是因他而起,以致對他恨之入骨,是以她從不曾正眼瞧過他一眼,從前便是連他是何模樣,她都道不上來。

她是死過一回又重新活過來之人,她死在十九歲那年,被她自認為兩情相悅的蘇澤與自幼.交好的金蘭之友連錦心合謀害了性命,然而昨日她卻又在這世上醒了過來。

如今的她,仍是姜芙,年方十七,姜家安在,親人安在,她還是襄南侯府尚未許配人家的娘子。

她用了昨夜足足一整夜的時間才敢相信她仍活在這個世上。

而自她醒來,她想得最多的,既是家中至親阿兄阿嫂,更是她曾恨之入骨的夫郎沈溯。

她死後遲遲無法離去的魂魄看見那在她面前卑微得從未擡起過頭的夫郎沈溯紅着眼将她的屍骨同姜家滿門安葬在一起,然後提着刀血洗了蘇連兩家滿門。

那時是她第一次瞧清他的模樣,亦是那時她方知,誰人才是真真對她用情至深。

她一直恨錯了人。

可惜已為時晚矣。

沈溯為她報了仇,卻也因此成為窮兇極惡的罪人,活受極刑。

淩遲處死,挫骨揚灰。

沈溯将将吃完半個炊餅,正要解下腰間水囊來飲水,忽覺面前來了人,忙将水囊放好,卻未擡頭,只是瞧了一眼駐在竹籃前邊的繡鞋,客氣地問道:“娘子可是要買花兒?”

卻良久聽不到對方回答,亦不見其離開。

沈溯略有遲疑,爾後緩緩擡起頭來。

入目即是滿面淚痕情不自禁來到他跟前的姜芙那哭得紅腫卻又明亮生光般的眼。

作者有話說:

這個預收開了好久了,終于終于開文了,仙女們要是覺得此文還入眼,麻煩收個藏,感謝!

沒有存稿的情況下開的文,作為一個碼字龜速的兼職狗,也不知道能不能保證不斷更,太難了。

我目前還沒有辦法保證能每天在一個固定的時間更新,暫且先是每天下午3點更新吧。

文文慢熱,看官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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