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相見
7.相見
小院裏靜悄悄的,但竈屋頂上冒着柴煙,可見主人家便在這附近。
篆兒探着頭朝竹編的矮門裏瞧去,見着無人,張嘴正要朝裏喚聲,忽從竹屋後沖出來一道黃褐色的影子,直蹿她們跟前。
是一只小兒一般大的柴狗。
“啊!”篆兒被吓了一跳,驚叫出聲,打小就害怕這些黃耳的她雖然慌得厲害,卻沒有躲開,反是飛快地擋到了姜芙身前,将她護在自己身後,害怕得磕巴道,“娘娘娘娘子……有柴狗!”
若在從前,姜芙定然揚聲喚來人将這蹿到自己跟前來的柴狗打開,她雖不至于像篆兒一般害怕這些毛茸茸的黃耳或貍奴,卻也丁點不喜歡。
可這會兒看着堵在竹門內一副警惕模樣的大柴狗,姜芙非但不覺厭惡,反是面上一喜,禁不住驚喜地喚其一聲,“豆子!”
這是沈溯養的柴狗,她記得很清楚。
當初沈溯因擔心他不在她身旁時她會有危險,便将豆子留在院子裏護她,她則因嫌惡他也一并厭惡着他的柴狗,甚至曾因不相幹的事情遷怒于它,用香爐砸傷了它。
可後來,它也如沈溯一般,因拼了命來護她而被連錦心命人活活給打死。
她從不曾善待過它,可它卻願意豁出性命去護她。
像沈溯,像阿兄阿嫂,像親人一般,疼她,更護她。
喉間嗡鳴有聲随時都會朝姜芙主仆吠叫的柴狗在聽得姜芙喚它名字時像是怔了一怔,一動不動地杵在原地,并斂了兇神。
姜芙自篆兒身後走出來,豆子見着她的一瞬間不僅當即垂下了直立而起的雙耳,甚至朝她身上猛撲過來!
“娘子!”篆兒慌得再次驚叫出聲,正要扔了手中的瑞香撲上來保護姜芙時,卻見豆子只是如人一般直立而起,将兩條前腿搭在姜芙身上,非但并未傷害她,反是歡快地朝她連聲叫喚,甚至還伸出濕漉漉的大舌頭來要舔她的臉頰。
不過又擔心姜芙會嫌棄它似的,将将要舔上她臉頰時又将舌頭收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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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極通人性,這般同姜芙的親昵之态仿若她亦是它的主人一般。
篆兒已然目瞪口呆。
姜芙低頭看着兩腿搭在自己身前的豆子,亦是震驚不已。
只是她的震驚并非豆子與她的親昵,而是——
豆子……竟識得她!?
如今的她,并未嫁給沈溯,僅昨日的寶津樓附近與他見過一面而已,根本從未見過豆子,她方才喚它的那一聲,不過是驚喜得情不自禁脫口而出而已,豆子絕不會只因她喚它這一聲便同她如此親近。
豆子可是也如她一般,越過那曾經的苦難,來到今下,所以才會記得她?
“豆子!”聽得豆子連連叫喚聲的沈溯此時從竹屋後跑了出來,還以為是發生了何事使得向來懂事又聽話的它這般連連叫喚,且又聽得篆兒一而再的驚叫聲,擔心它傷了人,着急忙慌的,滿手的花泥都未來得及清洗。
聽得他的聲音,姜芙歡喜地擡頭,朝他望去,滿眼是光。
沈溯則是倏地驚愣在了竹屋前。
既是因為出現在此的姜芙,亦是因為豆子撲到她身上同她親昵的舉動。
豆子一直與他生活在此處,性子有些孤冷,除他之外鮮少與人親近,它這般對一個旁人親昵,沈溯還是頭一回見到。
明明連他都并不識這位娘子。
沈溯不經意間對上姜芙仿佛有光芒閃動的眼眸,心跳驀地一滞,當即慌忙低下頭去,不敢再多瞧她一眼。
“汪——汪!”豆子此時自姜芙身前撤下,奔至沈溯身旁,一邊圍着他跑圈兒一邊歡快地叫喚,就像在同他說上什麽歡喜的事情一般,不停地搖着毛茸茸的尾巴。
而聽得圍着自己轉的豆子的叫喚聲,沈溯這才回過神來,連忙将卷起至小腿中部與手臂上方的褲腳與衣袖放下,莫名緊張得沾滿花泥的雙手無處安放。
他方才正在竹屋後移植幾株才養好的月季,順便給一旁花田裏的芍藥施肥,身上穿的是洗得發白的青灰色短褐,為活動方便,他将衣袖與褲腳卷起,腳上蹬的是一雙草編鞋子,長發系成一束,極為随意地用發帶卷至一齊。
平日裏他皆是這般穿着,唯有去信陽侯府時他才會換上衫袍,兼他這園圃極少有人來,他從不覺自己這般有何不妥,可這會兒站在姜芙面前,他卻有一種自己極為失禮的感覺,以致他既覺尴尬更覺羞愧。
這位娘子怎、怎的親自來了?
沈溯不敢多瞧姜芙一眼,亦不敢擡起頭來,然而姜芙自他從竹屋後跑出來時起目光便一直落在他身上,再未移開。
好似不管如何瞧他都瞧不夠瞧不滿足似的。
姜芙看他手足無措般放下褲腳與衣袖的舉動,知他是因她的突然造訪而緊張局促,想他這會兒必是連同她說話都忘了,不由抿嘴一笑,率先道:“沈郎君可還記得我?我将我昨日同郎君說過的瑞香帶過來了。”
姜芙說罷,從仍發着愣的篆兒手中拿過栽在盆中的瑞香。
“娘子将瑞香與我便好。”沈溯聞言,點了點頭,旋即走上前來,以免姜芙踏入他這只會髒了她繡鞋的小院,本已伸出手來,可瞧見她捧着花盆蔥白且細嫩的雙手,他便又将手收了回來,不自在地垂在身側,改口道,“娘子還是将花兒放到地上為好。”
他手上盡是花泥,若是不當心碰髒到娘子的手便真真是失禮了。
姜芙不難猜到他心中所想,倒也不教他為難,依他所言微蹲下身來将手中瑞香放到竹門內的花牆邊上。
本是莫名緊張的沈溯在瞧清盆中瑞香的剎那便甚麽都忘了,以致姜芙尚未站直身子,他便已自地上捧起花盆,甚麽話都未有再同姜芙說,亦沒有想着擡眸看她一眼,而是情急地捧着花轉身便朝竹屋後的方向走去。
姜芙看着丁點未對自己加以理會的沈溯,頓時生起氣來。
什麽嘛!她今兒可是特意早起更是特意為他做了這一番打扮的,可他卻連一眼都沒有多看她,眼裏就只有她的瑞香!
雖然她也覺得她的瑞香很重要,可對他而言,不是應該她比她的瑞香更重要也更好看嗎!
再看連豆子都一步三回頭然而沈溯卻是腳步快得根本沒有打算回一回頭的模樣,她更是氣得将唇一咬,揚聲道:“你站住!”
沈溯一驚,倏地停住腳,正待轉身回頭,卻見姜芙将裙裾一提,蹬蹬蹬地跑到了他跟前來,蹙着秀眉沒好氣道:“哪有人同你這樣的!拿着我的花兒卻甚麽都未與我說,這是就要将我攆走了嗎?”
沈溯低着頭,雖看不見姜芙的臉,可他能清楚地瞧見她的裙裾與鞋尖。
鵝黃色的裙裾上繡着幾尾小鯉魚,藕荷色的鞋尖則是繡着桃粉色的蓮與葉,仿若魚兒于水中朝這盛放的蓮葉游弋而來一般。
精致且靈動。
沈溯局促着想要解釋,他并非他意,僅是覺得這株瑞香似病得很重,他只想快些将他拿到花房去檢查清楚而已。
然而他才微微張嘴,便聽得姜芙氣呼呼似的又道:“還有,你的柴狗将我的衣裳都撲弄髒了,這可是我前幾日才新裁好的衣裳呢!”
“你瞧!”姜芙邊說邊将自己的雙臂朝沈溯伸來。
只見她海棠色袖的臂彎裏赫赫然幾個髒兮兮的狗爪印,便是腰帶上也都印了好幾個。
姜芙一邊道一邊想,但凡他擡起頭來,就會瞧見她今日打扮得比她的瑞香要好看多了!
杵在他們身旁的豆子也附和般的朝沈溯叫喚了兩聲,好像知道姜芙想做什麽似的,幫她一塊兒催着沈溯擡起頭來。
沈溯則是怔怔地看着姜芙臂彎袖上那幾個髒兮兮的狗爪印,将頭垂得愈發低,緊張且慚愧道:“是鄙人的錯,鄙人未能将豆子管教好,驚吓了娘子,鄙人……鄙人這便拿錢來賠與娘子。”
這些日子的花兒賣得挺好,他攢下了些錢,本說要給小鹿兒他們置身新衣的,眼下只能先做賠與娘子之用了。
只是……不知他攢下的那些個錢夠不夠賠娘子身上這件新褙子?
沈溯說完便要往竹屋方向去,顯然是要到屋裏去拿錢來賠與她。
姜芙也愣了一愣。
且見她惱得跺了跺腳,身子一轉,再次攔到了沈溯面前,“我不要你的錢!”
沈溯這塊木頭!她才不是要他給她賠錢!
沈溯不得不再次停下,始終低着頭。
他端着花盆的手緊了緊,語氣艱澀卑微道:“鄙人自來孤身一人,身邊唯有這一柴狗相伴,還請娘子莫遷怒于它,留它性命。”
“鄙人定全力救活娘子的這株瑞香。”
姜芙本是惱他忽略于她,可此刻見得他如是卑微的模樣,她頓時惱意全消,唯覺難過與心疼。
可是以往受多了他人的氣焰與責問,所以才會她不過稍加生氣他便如此不安?
可是一直以來常受欺辱?
她明明只是想與他多相處會兒,多說些話而已,并非要他難堪的。
姜芙本想同他解釋其實并非要為難他,沒成想豆子竟是同她一唱一和似的,沈溯話音才落它便躲到了他身後,一副惶恐又可憐巴巴的模樣,生怕她一怒之下當真會取它狗命似的。
姜芙見它這般配合她,險些被它逗笑了,忽爾靈機一動,收回雙手,認真道:“你低着頭我都聽不清你說話,你擡起頭來看着我說。”
沈溯捧着花盆的手收得愈緊一分,看着緊靠在他腿邊仰着頭可憐兮兮看他的豆子,少頃,他才緩緩擡起頭來。
作者有話說:
豆子:阿郎阿郎!你媳婦兒來了!
注:宋朝時候一般稱呼主人為“阿郎”或“郎君”,對官二代的稱呼一般是“舍人”或“衙內”或“姓+排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