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上瘾
上瘾
伽月是來替思無涯換藥的, 走進去時,看見思無涯面前站着府醫和幾位面生的醫士,正在說着什麽, 便未上前,到廊下一旁與其他侍立的侍女站在一起。
醫士們則是來替思無涯重新診治腿傷的。
思無涯着一身天青色錦袍,今日天陰有風,外頭罩了件半厚的黑色鬥篷, 他看上去仍有點病恹恹的, 但臉色不複之前那般慘白。
“……所以,是毒。”
思無涯開口,嗓音冷峻,說的是陳述句, 而不是問句。
府醫幾人方才再次仔細診斷過,幾人面面相觑,一醫士回答道:“回殿下,的确是毒。”
思無涯眼眸低垂, 手中握着軟鞭,一下一下不輕不重的敲打着掌心:“哦——”
簡單的一個哦字尾音拖得長長的, 府醫等人額上冷汗津津,生怕那軟鞭下一秒便纏上他們脖頸。
府醫開口道:“請殿下恕罪, 之前的診斷确有失誤, 只實在沒想到, 那馬場中會有柔骨草,柔骨草一般與傷口接觸, 滲透進血液中後方會産生毒性, 但毒性極小,基本不會造成太大傷害, 除非……”
“除非遇到其相克之物,譬如當歸,黃芪,人參等,幾者相遇,便會增強毒性。”另一醫士接口道,“而此毒卻非致命之毒,主要會影響受傷之處的經脈與骨頭,造成一定的疼痛。殿下的症狀如今說來,自是相符,只是……”
醫士頓了頓,小心接着道:“只是殿下當時小腿骨折,經脈扭到,即便沒有柔骨草,也可能會出現骨痛經脈痛的症狀,而殿下平日裏所喝之藥中,當歸,黃芪,人參等物都實為尋常常用藥材,柔骨草的毒性潛伏時間又長,吾等……便大意疏忽了,不曾往此處上想過……”
柔骨草乃一種普通草植,主要供幼年小馬駒食用,據說可幫助緩解小馬駒長骨太快時的痛楚。
如醫士所言,對人體只有特定情況下方會産生毒性。
當初思無涯從馬背上摔下,只有輕微擦傷,衆人重點都在他的骨折上,誰會注意地面草被是否有柔骨草。
其實在思無涯骨折愈合後,腿仍疼痛不減時,醫士們曾有過短暫的懷疑,但派出去詢問的人回來說,那馬場向來只有成年馬匹,從不養小馬駒,因而不曾種植過柔骨草,雖然不排除會有野生的,但概率不大。
更重要的一點還在于,思無涯常年吃藥,每月還得進宮一趟,而在宮中所服之藥他們無權也無法過問。醫士們私下曾探讨過,思無涯腿痛久治不愈,或有受宮中那些藥物的藥性影響。
但這事是沒有辦法确認,更不能明說的。
因而醫士們也只能采取保守治療之法,先行慢慢治着。
直到如今思無涯自己起疑,說起在山中行路時的情形,醫士們才再一次想到柔骨草頭上,确認了病症的真正原因。
“一群廢物。”思無涯冷冷道,“太子府要你們何用。”
府醫等人跪倒在地,背上瞬間冷汗濕透。
“殿下請恕罪,如今已查出病因,”府醫道,“吾等定竭盡全力,清除殿□□內毒素,讓殿下早日康複。殿下身上病症頗為複雜,若換其他人,恐不若我等方便熟稔,還請殿下給予吾等一個将功屬過的機會。”
另外幾人也忙匍匐在地,請求道。
思無涯仍不緊不慢的用軟鞭磕着手心。
片刻後,忽然勾唇笑了笑。
“聽說下個月我那三弟的馬場有賽馬大會,若孤忽然健步如飛的出現,不知三弟會不會吓着呢?”
思無涯墜馬的馬場正是三皇子趙安的馬場。當初思無涯受傷後,趙安大怒,當場便斬殺了思無涯所乘之馬,以及當日馬場中侍奉的馬官們,又親自護送思無涯回太子府。
之後更送來無數珍貴藥物與補品,更到皇帝面前自行請罪,再三愧悔,表示對不住思無涯,實在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皇帝責備了一番,最後以“既是意外,則都不必放在心上”為結語,為此事算劃上了句號。
思無涯在皇帝面前大度的原諒了趙安,之後也并未因此事而找趙安麻煩——先前吊屍體在趙安家門前倒與此事無關。他聽皇帝之令,在家好生治療。腿愈之前,不必着急。
他的話,無人敢接。
過了片刻,府醫方再度開口,說道:“不必一個月,臣等會配出最有效的藥,另外,只要殿下配合再做些輔助治療,十五至二十日,臣保證,殿下便能健步如飛。”
“哦?”思無涯微微擡眸,“孤要如何配合?”
“一般骨頭與經脈有異,都以靜養為宜,”府醫道,“這柔骨草的毒性卻剛好相反,它會造成行走疼痛,需要靜養的假象,但實際上,卻需要大量的活動。走動的多,毒性方能逐步消散,而疼痛也方能逐步減輕,直到完全消失。”
府醫微微擡頭,斟酌道:“只是強行走動,會起步困難,以及疼痛難忍,一個人獨自進行活動的話,怕難以支撐,也不建議這樣,以免腿部負荷太重,加重疼痛,反而不利……所以,”府醫頓了頓,接着道,“所以最好有人相陪,攙扶殿下,輔助殿下練習……”
府醫的聲音低下去,其他幾人也埋頭,不敢多說。
府醫大着膽子又加了句:“幸而現在弄清楚了,若再晚幾個月,毒性徹底發散,這腿怕就……”
思無涯金瞳閃爍,舌抵着腮裏笑了笑:“孤這三弟算的還挺深,看來是打算廢了孤這條腿啊。”
這話也沒人敢接。
伽月站在一旁,從他們的話語中也拼湊出了大概的前因後果,聽懂了。
思無涯在趙安名下的馬場中摔斷腿,但并未查出柔骨草毒性,而一直靜養為主的治療着。直到此次山匪之事,思無涯“流落”荒野,被迫行走,才發現其中不對之處——
伽月想起自己曾在替思無涯按摩時無意中提過“是不是多走動反而更好”,不知有沒有起到啓發作用。總之思無涯回來後提供了方向,讓府醫們重新診斷,終于确認了病因。
但以思無涯的脾性,不喜人碰觸,即便知道毒性,也不見得願意讓人輔助治療,即使願意,估摸着也得殺死或吓死許多仆役,康複進展一定相當緩慢。
距今他的腿傷已有好幾個月,再緩慢的拖幾個月,只怕就真的廢了。
伽月莫名的又想起之前李偉讓她對思無涯下藥時曾對她說過的話。
“放心,死不了,只是讓他痛上一番而已。”
那三皇子作為皇家子弟,對思無涯的癖|性想必知之不少,只不清楚他究竟是何等心思呢。
伽月只是順着談話思緒淺淺的發散了一下,馬上收回,不去多想。
卻忽然感覺到有目光投射過來。
是思無涯看過來,金瞳準确的擒住伽月,軟鞭輕輕磕了磕:“過來。”
伽月快步過去,立在思無涯面前。
她有種不好的預感。
“孤的腿,就交給你了。”
思無涯俊美的面孔微微笑,朝伽月說道。
府醫等人知道伽月替思無涯換藥與守夜之事,卻并不清楚兩人之間的其他接觸到了哪個程度,但見此事有人能頂上,登時都心中暗松一口氣。
忙道:“姑娘,吾等稍後會告知你具體如何做,請勿擔心。”
伽月不妙的預感成真,卻也沒有太過意外。
她與思無涯在山上已有過數次“親密”碰觸,思無涯可能被迫的不抗拒她的碰觸,而攙扶着他行走的事也已做過,所以此事落到她頭上也算非他莫屬。
只是思無涯金瞳中閃過的那抹不懷好意,令伽月感到此事可能比原本想的還要不容易些。
于是自這日起,伽月便多了項任務。
府醫們上午先替思無涯進行針灸,熱敷等治療,下午伽月則陪他在園中活動。
伽月曾好奇,作為一國儲君,思無涯不用去上朝的嗎?雖說腿傷不便,但既然能外出晃蕩,還能殺匪,上朝更應不是問題。
青湘這方面的消息最靈通,她告訴伽月,以前也曾有人彈劾太子這點,太子第二日便去了,結果……
“具體情形無人知道,反正據說那幾日朝堂差點變刑場,官員們人人自危,後來還是陛下主動提出,太子身體不好,不易操勞,讓他先以休養身體為重,将人送走……此後就再無人敢提這種事了。”
當真是,符合太子特有的行事風格呢。
秋日燦爛,大雁南行。
太子府園中,侍衛與仆役們遠遠的站着,眼觀鼻鼻觀心。
思無涯從輪椅中緩緩站起,他的腳踩過青色的地磚,沒有趔趄,卻明顯邁步十分艱難。
短短一段路,很快額頭便見汗。
思無涯薄唇平直,眸色沉沉,倒沒有發脾氣,面無表情的緩慢前行。
“那是一種走在刀尖上的感覺,痛楚可想而知。”府醫告訴伽月,“這便需要殿下本人的意志以及姑娘的耐心。”
伽月跟在一旁,不由想起之前逃離匪窩時,思無涯帶着她翻過懸崖峭壁,走了大半夜,卻未曾停下過,她甚至未曾發現任何異樣。
難怪第二日他渾身衣裳都濕透,之後腿傷疼痛加重。
“最開始讓殿下自己慢慢走,這是最難最重要的時候,姑娘注意着別讓殿下摔倒就行。”府醫說,“待順一些後,姑娘便陪同着行走,最開始半個時辰,以後根據情況,再慢慢增加時長,盡可能多走多活動。”
這一點聽着簡單,實際操作起來卻頗有難度。
畢竟思無涯若說累了,不願再繼續,誰敢勸誡,誰敢強求?
思無涯自己走了約莫一個時辰後,用布巾擦擦汗,喝了口水,将杯子重重扔進托盤裏,咣當一聲,端水的小厮戰戰兢兢,忙不疊退的遠遠的。
思無涯朝一旁伸出一只手,食指勾了勾。
伽月正等在後頭,便走上前,熟練的攙住思無涯的胳膊,扶着他緩步前行。
這樣的攙扶主要在于幫忙減輕思無涯本身的身體壓力,以及适度放松,以便能夠更久更長的行走,其實并不算辛苦。
然而——
走了一段,思無涯抽出胳膊,轉而改成搭在伽月肩上,就像在山上那般時。
“孤累了。”思無涯面無表情道。
伽月:……
“要麽,殿下休息一會兒?”伽月道。
思無涯站着時身形修長,伽月的腦袋與他肩膀勉強齊平,思無涯搭着她肩膀時,遠遠看去,猶如将她夾在腋下。
思無涯的胳膊不算重,然則走着走着,身體卻愈來愈向伽月傾斜,幾乎大半個身體靠在伽月身上。
這模樣,與荒山上故意欺負她時如出一轍。
伽月欲哭無淚,這是玩上瘾了麽?果然,這件差事哪會這麽好做。
“殿下,不可以這樣卸力……”伽月努力扶着思無涯,在他胳膊底下艱難說道。
“小東西,敢管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