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點燈
點燈
思無涯刑場殺人的事引起過一陣讨伐, 不少人罵他目無王法,嚣張娟狂,又殘忍之極……但這些事發生在他身上, 又似乎并沒什麽稀奇,再者見幾日過去,皇帝沒有任何反應,這些聲音也就慢慢消散了。
趙盛倒是有些好奇, 為何思無涯會放過韓三刀與韓桂這兩個主謀, 同樣都是将死之人,他卻偏偏對一個無名小卒,一個不起眼的喽啰下手。
這人做了什麽?
奈何他已屍首分離,其他山匪也都行刑, 想問也無處可問無人可問。
伽月聽到此事是在幾日後。
青湘如今跟府中的仆役們愈發混的臉熟,她與伽月的飲食原本也由府裏的大廚房一起負責,每日到飯點自有人送來,抑或青湘按時去取。只是可能因為思無涯的口味或身體原因, 飯菜以清淡為主。伽月與青湘兩人進府後跟着吃了幾個月,嘴裏快淡出個春天了。之前不敢提, 如今長留在府,想了想, 青湘還是大着膽子朝黃總管提申請了個小廚房。
這不算什麽大事, 黃總管一口便答應下來。
于是東院便有了小廚房, 青湘與伽月可以自己開火,做合口味的東西了。青湘可定時出去買點菜, 不出去時就拜托采買的小厮。一來二去, 進進出出的,便能聽到不少事。
“聽說殿下先切斷了那山匪兩只手, 接着斬斷他兩條腿,後來又割掉他舌頭,啧啧,當時那個血啊,血流成河,他在地上滾來滾去,卻叫都叫不出,那個慘喲,據說殿下便在一旁瘋狂大笑……後來殿下還讓人拉來幾條狗,撕咬他,活生生将他撕成碎片……好多人當時都吐了……”
青湘邊說邊做手勢比劃着,活靈活現的,仿佛現場親眼所見一般。
伽月不解的微微擰眉:“可是你前日不是說,先斷了一只手,而後便将人殺了嗎?”
“……是嗎?今天聽人家這樣說的呢。”青湘摸摸鼻子,“好像越傳越離譜了,不過,聽着倒像殿下能做出來的事。”
伽月微微聳肩,道:“所以傳言也不可盡信。誰知傳言背後究竟真相如何呢。”
青湘今日出府去買了些菜和點心,伽月幫忙一起摘菜,兩人邊慢悠悠忙活邊聊天。
“說的也是,”青湘點點頭,道,“那幫山匪反正也不算好人,平日攔路搶劫,劫財劫色,有時還混進城裏,打家劫舍的,弄的人心惶惶,也是死有餘辜。哎,你那時在匪寨,他們沒有欺負你吧。”
Advertisement
“沒有。”伽月說了當時的情形,因為思無涯那句話,倒沒有人動她。
不過也不算完全沒有動手腳,伽月仔細想想,似乎山匪們離開時,有個矮小的賊眉鼠眼的男人臨走時順手摸了她胳膊一把,他面上依稀有顆痣。
這事伽月當時沒顧得上跟青湘說,如今也沒必要再提。
那人應該已經也死了吧。
“吃過飯就過去,還是晚一點過去那邊?”青湘換了話題,問道。
“吃過飯就過去吧,”伽月道,“反正也沒什麽事,早點過去還不用打燈籠。”
伽月不用全天候上值,思無涯的飲食起居自有府中仆役伺候,伽月的主要任務為兩個,一是輔助行走訓練,二是晚上守夜。
自從思無涯發現有伽月陪侍在側能夠安眠後,伽月每晚便需過去“陪|睡”。
本來待快到思無涯歇息時間再過去便可,但收了那麽多金瓜子後,伽月便會盡量早點過去,看有沒有自己能夠多做一些的。反正現在下午的行走訓練時長縮短了許多,休息的也夠了。
夕陽餘晖映照天際,霞光滿天。
伽月來到太子院時思無涯還未吃完晚飯。偌大的正廳內,思無涯獨自坐在飯桌前,幾名小厮侍女遠遠的靜默站立着。
黃昏時光線開始朦胧,這時室內倒點了燈,黃色的燭光照着寬闊空間內的一人一桌,無端有股孤寂之意。
伽月第一次看見思無涯的飲食時很是吃驚,不過幾碟菜而已,雖然葷素搭配,有菜有湯,但好歹堂堂太子,也未免太過簡單了。
而思無涯吃的也很少,往往幾口便停了筷。
大廚房的菜式雖偏清淡,味道卻也不錯,不存在太難吃的道理,自然也是按思無涯的口味喜好來做的,思無涯吃這麽少,看來多半是本身食量的問題。難怪瘦。
思無涯吃過飯後,通常會坐一會兒,然後看會兒書——多是是習武練功之書,看的也不甚認真,往往翻個幾頁,便丢到一旁。
腿傷之前,他還可以練練武,随時出門,腿傷後便不得不多數待在府中,上回去百花樓也不過機緣巧合,稀有的一回。在府中除了傷痛的折磨,偶爾的殺|戮外,生活其實挺無聊。
不過近日睡眠不錯,倒抵消了這種空虛無趣,夜晚不再那麽難熬,反而似乎變得很短暫。
睡眠果然對身體無比重要,思無涯夜晚能夠安睡後,氣色與精神肉眼可見的好了很多。
這日思無涯洗漱過後,一身雪白單衣,躺到床上。
伽月來前便已洗漱過,換了幹淨衣裳,合衣在床前的被窩裏躺下。
秋意漸濃,夜晚涼意愈重,再冷一點便會燒上地龍,身下侍女替伽月鋪了好幾層褥子,被子簇新綿軟,不比東院裏的床鋪差,更勝過從前百花樓中的通鋪數倍,十分暖和。
房中仍延續一如既往的黑暗與靜谧,一抹月光從某扇半掩的窗戶照進來,投射在地上,形成一小塊光明。
于那寂靜的黑夜中,思無涯的手從床沿搭下,下一刻,一只白皙小巧的手伸出來,輕輕牽住他修長的手指。
這個動作在兩人之間已相當熟稔自如。
這個動作會幫助思無涯更快更沉入眠,不過因床與地面終究有高度差,盡管伽月可以将胳膊搭在床沿上,時間久了,手臂仍舊會酸麻。
好在思無涯睡着後,伽月便可以悄悄抽出手,否則若這麽整夜,只怕有點辛苦。
“殿下會不會對你那個啊……”青湘知道伽月睡在裏間後,對于她與思無涯之間的距離曾産生過擔憂。
伽月的回答是:“應該不會。”
既然作為替身進府,自然也包括床|榻之事。之前只想着如何能活下來,這方面的事反而不曾細想多想。
而思無涯看起來相比情|事,似乎反而更享受殺|戮與折磨。之前爬|床的,有目的接近的那些西院的姑娘們沒有一個成功,反而得不償失,下場凄慘。至于東院的姑娘,都“一去不返”,無從得知究竟與思無涯有沒有發生什麽。
伽月與思無涯相處這麽久,不知不覺也度過了許多個夜晚,思無涯從未有過這方面的表露,之前在洞穴中與他不小心相擁而眠,靠的那般近,雖說當時太過緊張不曾注意,仔細回想,似乎也不見什麽異樣?
如今這般睡着,夜色濃黑,而晨起時他蓋着被子,也令人無從窺探。
或許是因為傷痛的折磨,或許因其他原因,思無涯看起來頗有種無情無|欲之感。
每晚雖與她牽手,伽月卻感覺到,對思無涯來說,她只是如同一劑安神湯,一顆助眠藥的作用而已。
“水。”
黑暗中,思無涯忽然開口道。
伽月爬起來,向外間走去,外頭的桌子上有侍女們提前備好的茶壺,放在小爐子上,用燒過的帶着火星的餘灰偎着,可保整夜溫熱。
嘭。
伽月不小心撞在屏風上。
嘭。
又一下,這回撞在桌腿上,伽月輕聲嘶了聲。短短一段路,來回一趟,便撞了好幾下。
思無涯在床上翻了個身。
“不知道的,還以為孤的房中遍布天坑呢。”思天涯仿佛有點不耐,嗓音冷淡。
伽月“歷經艱辛”捧着杯水回來了。
“殿下,房裏可以點一盞燈嗎?放在外間,一盞就好,”伽月說,一盞燈當然不夠明亮,但至少可以打破一室漆黑,能夠勉強視物,“這樣便也不會打擾到殿下了。”
“要不要孤清空房中,更方便你呢?”思無涯說。
“……倒也不必。”伽月摸了下鼻子。
“這是孤的寝房還是你的寝房?”思無涯冷道,“孤最近是不是脾氣太好,讓你誤會可以得寸進尺了。”
“…對不起,我錯了。”伽月立刻乖順認錯。
自從沒有了性命之憂,伽月便松弛了不少,漸漸露出“本性”的更多面來。
她是安靜溫順的,也十分擅長伏低認慫,但她并非木讷懦弱,也無畏畏縮縮之态,相反反而是靈動的。
眼神澄澈清明,笑容甜美可人。
害怕的時候也是真心害怕,而危險解除,便很快複原,也并非好了傷疤忘了疼,只是不讓陰影與傷痕長久存留。比起“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伽月更信奉活在今日,過好眼前,過好每一天。
未來也需打算,但不必時時刻刻憂慮不安,恐懼忐忑。
而與思無涯日漸相處,只要不會被殺,曾經的威懾與恐懼日益減緩,如今甚至已消減的所剩無幾了。
這種松弛感思無涯或許也有所察覺,但他不曾說什麽,只要不過分,不惹到他,他便不管,或者說不在意這些東西。
伽月還是很會看眼色的,畢竟身為低微的婢女,又在百花樓那樣的地方長大,察言觀色是必備的生存技能,她雖松弛,卻也心中有分寸有邊界。
像要求點燈這種事,便只是大膽的試探性的提一提,并未抱真切希望。
聽見思無涯說“得寸進尺”,便立刻認錯,再也不提。
思無涯喝過水,伽月将杯子放回外間,途中再次撞了一下,她使勁忍住了沒有出聲。
伽月以為此事便這麽過去了,心中只愈發努力記住房中的路線,每件擺設間的距離步數。
翌日,當她走進房中,卻意外的看見了一團光亮。
一盞小小的燈籠,立在屏風外,接近牆角的地方。燭火閃爍着黃色的光芒,不算太明亮,卻足夠指引和照亮一方天地。
伽月微愣,抿着唇輕輕笑了。
至這月下旬時,思無涯基本能夠自如行走了,不再需要攙扶,算是痊愈了。
他沒有急着出去,卻叫了人來府中。
一位是安王爺身邊曾經的侍從,一位是和王爺以前的小厮。兩人相繼被綁在院中的木樁上。
熟悉的一幕上演,思無涯手執軟鞭坐在廊下,琴音袅袅,伴随着慘叫與血腥味,還有王伯蒼老佝偻的身影。
伽月平日裏不曾見到王伯,不知他生活在太子府哪個角落裏,直到這種特定的時候才會出現,用嘶啞的聲音麻木而清晰的敘述一些事。
“……曾故意推搡太子殿下掉入水塘,于岸邊觀賞太子殿下于水中掙紮……撫掌大笑……”
“……踩斷太子殿下兩根手指……腫脹不堪……并踢翻太子殿下的藥湯……”
……
王伯的聲音停下,琴聲也随之停下。
緊接着,響起思無涯的聲音,他哼着小曲兒,他的嗓音其實十分悅耳,清隽而略帶磁性,然則含着幾分笑意幾分輕快的曲聲卻令人毛骨悚然。
這是索命之曲。
慘叫聲戛然而止,庭院歸于沉寂。
“多少個了。”思無涯問。
王伯翻開那名冊,說了個數字。思無涯唔了聲,随意看了眼名冊,修長食指點了點某幾個名字,意思是下次輪到他們了。
王伯揣着名冊無聲無息的離開。
仆役們清理地面,思無涯擦擦手,邁步進入廳中。
伽月正在廳中幫忙煮茶。
當思無涯又開始殺人時,伽月便沒有站在廊下,而是選擇站在廳內,思無涯仿佛不察,并未特地找她,伽月見狀,之後便一直留在廳中。
對于殺人的這種場景,伽月也如其他侍衛和仆役們一樣,幾乎見怪不怪了。
思無涯走進來,坐下,悠然喝茶。
伽月默默的添加茶湯。
雖然兩人如今相處有了種莫名的輕松自如,但什麽該說該問什麽不該說不該想,伽月心中很清楚,只要思無涯不提起,她也絕不會多言一句。
盡管王伯所說的那些內容聽起來好荒誕,就像假的一般。
時光如流水,一晃至月底。
又到思無涯固定進宮的時候。
思無涯的腿已基本痊愈,如今只需每日例行行走一個時辰,這日午後伽月按時過去太子院,卻被告知今日的活動取消。
“今日太子要進宮。”黃總管說。
伽月才覺,不知不覺已是月底。每月月底,思無涯會固定進宮。
門外馬車已備好,思無涯換過衣裳,自己走了出來。
自與思無涯相識,進太子府以來,伽月看到的思無涯要麽坐在輪椅中,要麽躺着,在山上那夜晚奔逃時只有背影,後來又沒個正形,這般正兒八經正常站立的樣子,居然尚屬首次。
此際的思無涯一身青色麒麟紋蘇錦常服,玉帶束腰,腰間左右各墜一枚碧綠玉佩,修身玉立,脊背自然挺直,近日因睡眠充足,臉色恢複幾分自然血色。
遠看列松如翠,皎如玉樹,近看目若點漆,郎豔獨絕。
他身形修長,只有點偏瘦,肩背與腰肢有種介于青年與少年間的輕|薄感,但眉目淩厲,金瞳冷銳沉郁,散發出強大的氣場,中和了這種輕|薄。
鬓邊仍綴着兩條東珠垂縧,飽滿圓潤的東珠光澤溫潤,與俊美的面孔交相輝映。
伽月讀的詩句不多,此時心頭卻自發浮現出一句。
公子世如玉,陌上人無雙。
又想起百花樓中頭牌姑娘們私底下曾偷偷的笑言打趣:別的姑且不說,太子殿下那張面孔,便是倒貼相陪我也願意的。
今日天氣晴轉陰,秋風微涼,思無涯常服外系了件薄披風,黑色系帶系在胸前。
他走出門來,站在廊下,瞥了眼伽月。
他好好站着時,伽月頭頂才堪堪到他肩膀,他看她時,眼眸低垂。
可以清楚的看見伽月纖細濃密的睫毛,精致小巧的鼻與唇。
“白得半日閑,小東西,高興嗎?”思無涯淡聲道。
“不敢。”伽月眼睫微閃,乖順道,“奴婢在府中等殿下回來。”
思無涯沒再說什麽,轉身離開,黑色披風于風中輕揚,很快消失不見。
思無涯不在,伽月便可以回東院去自由自在了,臨走前,想了想,還是問了句。
“今晚我要過來嗎?”伽月問黃總管。
黃總管略一沉吟,道:“先過來吧。”
伽月點點頭,便答應下來。
伽月沒有問黃總管多餘的問題,只還記得前兩回思無涯從宮中回來時的傷痕與狀态,但見今日思無涯淡然,不大在意的模樣,料想此番或許無事發生。
但事實是,當晚間思無涯歸來時,她所聞所見遠比曾想象中糟糕嚴重數倍。
夜色降臨後,伽月估摸着時間來到太子正院,她來的恰好,思無涯正好回來。
他是被擡回來的。
伽月提着燈籠,站在院中臺階下,看見思無涯躺在擔架上,被擡進廳內,兜帽遮住了他的面孔,黑色披風懸在空中,輕飄飄的。
架沿上露出半截蒼白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