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深夜

深夜

架沿上露出半截蒼白手腕。

侍衛們沉默而輕車熟路的将人擡進去, 很快便又退出來,繼而關上房門。

院裏守衛的侍衛與仆役們紛紛退至稍遠處,靜默無聲。

“姑娘不必守在這裏, 可以到旁邊的小耳房先歇息,有需要時再叫姑娘。”

黃總管朝伽月說道,指了指側旁的耳房,他和府醫也通常會在那裏靜候。

伽月想了想, 說沒關系, 累了再過去。

黃總管便點點頭,不再說什麽,過了片刻又對伽月道:“待會兒無論裏面發生什麽,都不要進去。守在外面便好。你也不必害怕, 待這陣過去便無礙。接下來,可能就得勞煩你了。”

伽月自然不會貿然進入,只與黃總管等人一起站在庭院中靜候。

好端端走出去的人,卻被擡着回來, 他身上發生了什麽?

接下來又會發生什麽?

伽月望着緊閉的房門,想起了此前見過的飓風過境般的那片廢墟。

秋風蕭蕭, 黃葉打着璇兒從樹枝脫離,飄落在地。

今日月光黯淡, 躲在雲後, 時隐時現。

不知過了多久, 裏面的人醒了。

緊接着,裏頭便傳來巨大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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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伽月都只看到事後的情景, 尚第一次親耳聽到, 盡管已有一定的心理準備,卻仍是被那動靜吓了一跳。

聲響接二連三, 持續不斷的傳來,依稀可聽見瓷器碎裂,重物倒地之聲。

仿佛房中有頭困獸,充滿暴怒與狂躁,肆虐的想要摧毀一切能毀之物。

嘭!

伽月的身體不由輕輕抖了抖,看黃總管等人,卻十分鎮定,顯然已司空見慣,只也不敢完全放松,低眉垂眸,緊繃而凝重的沉默靜候。

月亮也藏了起來,遲遲不肯露面。

近一個時辰後,或許裏頭已破壞殆盡,或者困獸終于精疲力盡,驚天動地的響聲終于慢慢停歇,逐漸趨于靜止,進入另一種令人心顫的沉寂。

黃總管側耳傾聽,不敢擅動。

直到又半個時辰過去。

黃總管與府醫輕輕走到門外,黃總管朝裏頭輕叫了聲殿下,未聽見任何回應。又稍稍等了一會兒,黃總管與府醫對視一眼,繼而轉頭,示意伽月上前。

“眼下應是平靜無事了,你與府醫進去,先為殿下上藥。”黃總管說,“之後再看情況決定你是否要留在裏頭守夜。”

如今守夜之事是思無涯親自吩咐的,黃總管也不敢擅自取消,萬一思無涯半夜醒來找不到人,只怕要擔責,是以這般對伽月交待到。

府醫推開門,伽月跟在他身後邁進房中,手裏提着一盞燈籠,這些時日以來,房中已習慣點一盞燈,倒是無礙。

如上回一樣,房中又是一片廢墟。

府醫視若無睹,不曾多看,快速來到寝房裏間,思無涯伏在地上一動不動,俨然已昏沉過去。

府醫示意伽月幫忙,兩人一起小心扶起思無涯,将他放到床上。

府醫雖已熟悉這場景,卻仍忍不住緊張冒汗,生怕思無涯忽然醒來。

反觀伽月,真正進來,面對思無涯後,反而較為鎮靜平定。

伽月只是有點吃驚,她看到了思無涯的臉,思無涯午後出府時的模樣仿佛還在眼前,如今卻雙眼緊閉,死氣沉沉的躺在眼前,面孔雪白,仿佛體內有什麽東西被抽幹了般,這一個月來好不容易養好點的氣色與精神都被抽走了,流/瀉了。

他身體上看着并無外傷,不像上上回,背上鮮血淋漓。伽月正疑惑傷在哪裏,便見府醫熟練的捋起思無涯的胳膊。

伽月心中一突,下一刻,便看見了一道眼熟的傷口。

這傷口伽月見過。

上月思無涯進宮回來後,伽月開始為他換藥時,便看到了。

那是一條明顯的劃傷,長有幾寸,傷口頗深,似乎還有受到擠壓,以至于皮肉微微外翻。

而在那新傷之下,還有數條大同小異,幾乎同樣形狀的舊痕,縱橫交錯,遍布整個小臂內側,層層疊疊,反反複複,凹凸不平,竟幾乎看不到原本的完整皮膚。

他的另外一條手臂是否也是這種情況?這是伽月不能去窺探的東西,但她隐隐的,大致有所猜測,只不敢多想,也不敢去相信而已。

如今,這道新傷卻證實了某些猜想。

伽月感到不寒而栗。

府醫快速暼了她一眼,什麽都沒說,立刻視若無睹的低頭,将簡易包紮的紗布丢到一旁,重新處理傷口。

整個過程沒有持續很久,伽月幫忙将新的紗布裹好後,府醫也已簡單診治完畢,點點頭,起身要離開。

“那我呢?”伽月指指自己,以口型問道,看是去是留。

府醫再看看思無涯,低聲道:“殿下的情況不一定,有時嚴重一些有時則輕緩些……眼下看應是無礙了……你暫且留下吧,有人照應總歸更好。”

其他人都不敢輕易近身,如今伽月可以,她留下是最好的。府醫又道:“記得,若有什麽不對勁,馬上出來。”

伽月彼時還不明白所謂的“不對勁”是為何意,只點頭,表示記住了。

府醫也不敢多留,留了些藥在桌上,便匆匆離開。

房中狼藉一片,伽月費力的在外頭榻上翻出張棉被,鋪在床前,今夜她不能深睡,得警醒一些。

見思無涯昏沉着,伽月便将燈籠放在一旁桌上,人未躺下,伏在床沿上守着。

思無涯的面孔雪白,唇色黯淡,伽月怔怔看着,一時不知作何感想。

他壞的時候是真壞,惡劣的時候是真惡劣,可憐的時候……也是真可憐。

假如不是進了太子府,她親眼所見,怎麽也不會相信身份尊貴嚣張不羁的堂堂太子一身華服之下,竟是遍體鱗傷。便是尋常人,也不見如此繁多如此猙獰的傷痕。

燭火微微閃爍,伽月閉上眼睛。

夜色靜靜流淌,月光偶爾漏進來,又很快溜走。

思無涯的手指痙攣似的抽了抽。

伽月感覺到了,馬上驚醒,看向思無涯。

思無涯眼睫輕顫,緩緩睜開了眼睛。

“殿下?”伽月輕聲喚道。

思無涯盯着眼前的天花板靜了一會兒,而後緩緩轉動頭顱,朝向伽月。

伽月正要說話,驀然發現了不對,心中猛的一驚,想要後退卻已來不及。

下一瞬,思無涯出手如電,一把扼住了伽月的喉嚨,伽月在最後關頭,電石火光之間快速向後仰,并雙手死死抓住了思無涯的手腕。

盡管如此,脖子上仍傳來劇痛,壓力十足。她明顯感覺到,此時思無涯的力量似乎超乎尋常。

思無涯扼着伽月的脖子,狠狠拖着她到眼前。伽月死死摁着他的手,想要尖叫呼喊,卻叫不出來,只能艱難的發出一些聲音:“殿下……放手……”

混亂的掙紮中,伽月看見思無涯雙目猩紅,如同充血,金瞳也似被血色掩蓋淹沒,像看着她,又像看着虛空。

這不是他的眼神!

或者說,這不是正常的眼神。

不同于之前清晨醒來的不清醒,而是一種全然陌生的,仿佛完全不認識她的眼神。

“你是誰?”思無涯開口,聲音嘶啞陰冷,像一把刀閃爍着鋒芒。

“我……”伽月想說自己的名字,卻想起他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或不記得她的名字。

“我是……小東西……”伽月情急之下只得道,“殿下的,小東西。”

“小東西?”思無涯重複這幾個字,像在努力回想與思索,緊接着,他手指收緊一分,“你也是來害孤的?”

“不是……我,我,”伽月艱難道,“我是來陪,殿下的。”

“陪孤?”思無涯雙目充血,戾氣橫生,金瞳轉動,生出一抹茫然,仿佛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不甚明白其意似的。

伽月努力點頭。

“小東西?”思無涯再次念出這幾個字,眼中茫然更甚,似乎壓根沒有印象。

伽月的心提在嗓子眼上。

時間仿佛停滞,思無涯的雙眸茫然的投在伽月面孔上,冷漠之極,也不知他究竟有沒有想起,片刻後,他的手指緩緩松開。

伽月捂住脖子,壓抑着咳嗽幾聲,立刻連滾帶爬的退到一邊。

她想要離開,這時候思無涯卻從床上滾了下來,準确的說,是從床上摔了下來。

狼狽的摔落在地,他試圖爬起來,卻仿佛四肢不受控制,幾次撐起身體,又軟倒在地。

他趴在地上,兩手死死摳住地面,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節突出,幾乎要折斷的程度。

他的額頭時而死死抵住地面,時而奮力擡起,身體時而蜷縮成一團,時而艱難的舒展,像是體內有什麽東西不受控的緊縮或者膨脹般。

伽月坐在地上,連連後退,驚懼的看着眼前這一幕,甚至忘了逃跑,直到退無可退,後背抵在牆上。

思無涯忽然發現了她,雙目向伽月看來。

伽月一動不敢動,呼吸幾乎都屏住。

卻只有短短一瞬,他便移開。

伽月定在原地,不敢貿然妄動,怕招致他注意。

思無涯卻再沒看她一眼,他蜷縮着躺在地上,喉嚨裏發出劇烈的喘息,全身緊繃到似要裂開似的。

“殿……殿下。”

伽月知道自己應該遠離,逃跑,但思無涯那模樣仿佛下一刻就要死了一樣,每一聲喘息都像用盡了力氣。

思無涯對她的聲音也毫無感覺,像沒聽到般。伽月有種奇異的感覺,這時候的她對他而言,或許跟這房中,既他認知的領域內的每件物品一樣,沒有威脅,也沒有什麽存在感。

她的感覺是對的,此際的一切,似乎都游離在思無涯的五感之外,他居然連平日裏不太喜歡的燭火都直視過去。

燭火映着他金色的雙瞳,微微跳躍,他卻一眨不眨,像沒有看到,沒有任何感覺似的。

“……啊”

思無涯喉嚨裏發出低吼,身體沒有規律的翻滾了一圈。

眼看他即将滾到碎裂鋒利的瓷片上,伽月本能的上前,一把拉住他。

她微微一抖,被思無涯手掌的溫度驚到了。

他的手涼的不像話,簡直……簡直如同死人的寒涼,陰冷,且他的手在顫抖。

完全不受控的顫抖。

她的手心是溫暖的,一抓住他,他便手指神經質的蜷了蜷,而後一把反握住她。

這個簡單的動作,卻花費他許多氣力,喘息愈發濃重。

伽月有點害怕,想要抽出手,思無涯卻死死拽着,但除了拽着外,再無其他動作。

也沒有任何攻擊性。

伽月靜等了會兒,确認他确實沒有攻擊的意思,便不再試圖抽出,任由他握着。

相隔的近了,伽月能夠更清楚的看清思無涯的狀況。

他的狀況很不對勁。

他神色痛苦,那雙金瞳雖然睜着,充滿血色,卻是虛無空洞的——

明顯的思緒混亂,神志不清。

伽月猛然想起,上次他從宮中回來,她被忽然叫過去時,那時的思無涯似乎也有點恍惚。

今日是比那日嚴重,還是那日之前也像眼前這般一樣過?

思無涯痛苦的蜷縮,時而發力,手臂青筋暴起,抓着伽月的手捏的伽月發痛。

他全身顫抖而暴起,仿佛體內有只怪獸要沖撞而出,仿佛之前暴虐的破壞欲如今從外面轉化到內部,試圖從裏面摧毀一切。

冷汗從他額上背上滾滾而下,很快濕了衣衫。

思無涯的身體一會兒冷一會兒熱,于冰火兩重天間煎熬着。

伽月不知道要怎麽辦,這時候要走卻走不了。想叫人,又想起府醫說的話,他只說讓她覺得不對勁就跑,卻并未留下其他解決方法,那麽就表示,他對這情形應該是清楚的,且束手無策,并無解決之道。

“殿下,起來,地上涼,去床上躺着,好不好?”

最後,伽月努力撐起思無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居然将思無涯扶了起來,扶到床上躺下。

“我不走,在這裏陪着殿下,殿下,你,你放輕松點。”

伽月沒法走掉,她的手仍被思無涯緊緊拽着,猶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抓的很緊很緊。

思無涯不知有沒有聽見伽月的聲音,空洞的雙眸盯着虛空,劇烈的喘息着。

時間緩緩流淌,不知過了多久,思無涯的身體終于不再那麽緊繃,喘息漸趨平靜,像從死亡的沼澤中爬了出來。

他緩緩閉上眼睛。

伽月卻不敢睡,也毫無睡意,只怕再生變故。

直到小半個時辰過去。

思無涯的眼睫微動,再度緩緩睜開。

伽月緊張的盯着他,不敢動不敢出聲,身體立刻警備,做好随時逃離的準備。

思無涯眨了眨眼,緩慢而疲憊的呼出一口氣。

他感覺到什麽,緩緩側首。

“小東西。”思無涯眯眼,眼中閃過茫然和意外,卻是清明的。

聽見這稱呼,伽月只覺高懸的心頓時落地,也看清他眼神,知道他清醒過來了。

“殿下。”伽月出聲道。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很輕很輕,微微發着顫。

思無涯定定的看着她,眼中的猩紅褪去,殘留下少量血絲,帶着幾分疑惑。

“你哭了?”

他半坐起,一只手臂撐在床上,另一只手伸向伽月,修長冰冷的手指觸碰到伽月的臉頰。

伽月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流了滿臉淚。

“為什麽哭?”思無涯手指上一滴眼淚,像雨滴,也像小小的珍珠,晶瑩剔透。

“我,我以為殿下要死掉了。”伽月說。

剛剛她的神經也緊繃到極致,此刻腦子裏無法轉動,全憑本能作答。

“怕孤死,所以哭?”

思無涯雖醒來,剛剛的發作卻還殘留着些許影響,略略恍惚,聽了伽月的話,疑惑不減反增,很不明白的樣子。

伽月吸了吸鼻子,輕輕點頭。

“為何?”

思無涯撚了撚手指,眼淚破碎,化成水澤。

“為何怕孤死,孤死了,不是更好?”

他死了,她便能馬上獲得自由,可以即刻離開太子府,也不必再遭受折磨,不必擔心被殺。

“我,我不知道,”伽月抿唇,随意抹了把臉,聲音仍有一點點輕抖,輕聲道,“可能因為,因為活着不容易,殿下也不要死,好好活着吧。”

伽月也不太明白自己的心情,在整個過程中,其實根本沒有時間去想這種問題。

只是今日思無涯的樣子真的太可怕了,她真的被吓到,不同于他之前殺人,以及暴虐摧毀時的瘋狂,這種瘋狂反而收斂在他的身體裏,以一種他無法控制的形式,加諸于他的肉身上。

這段時日以來,伽月相處最多的人,反而是思無涯。

便是一條狗,一只貓,相處久了,或許談不上什麽感情,但終究是不一樣的。盡管這人很壞很惡劣,卻也沒有對她造成什麽真正的實質性傷害。眼看着這樣一個人,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墜入神志不清的痛苦深淵,仿佛下一秒就會死去。

很難做到無動于衷。

伽月守着思無涯時,腦海中一片空白,其實什麽都沒想,唯一的念頭,是怕他停止了呼吸。

當他終于醒來,再度睜開眼,并認出了她時,眼淚便不由自主的流下來,不自覺的喜極而泣。

“好好活着……”

思無涯目不轉睛看着伽月,金色的眼眸深邃,仍舊帶着茫然,是他從未遇到過的茫然。

這世上盼他死的人太多了,如果他死去,他人只會撫掌大笑,仰天大笑。

這世上因他哭的人也太多了。

卻第一次,有人非被迫,而是主動的真心的怕他死,希望他不要死,且因他活下來了而流下眼淚。

思無涯的手指上似還殘留着眼淚的溫度,伽月的面上還有依稀的水痕。

她面孔白皙,貓兒般的眼裏仿佛泛着水光,那麽害怕,又那麽無畏。

思無涯低低的笑了起來。

“小東西,呵。”

他的聲音仍嘶啞,人也是虛弱的,眼尾帶着抹餘紅,稍稍好了些,就又開始叫她小東西,一副要找茬,要欺負要逗弄的惡劣模樣。

但那笑容卻沒有平日的虛僞與陰陽怪氣,金色的眼睛注視着伽月,異常明亮。

“小東西,想不想聽故事?”

“說你想,孤便講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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