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秘密

秘密

思無涯出生在春天, 一個冬雪消融,萬物複蘇,百花盛放的美好季節。

他從未過過生辰, 甚至在此之前,并不知曉他的生辰。

這日,思無涯拖着遍體嶙傷倒在床上,昏沉的蜷縮着。

外頭起了風, 這夜氣溫忽降, 仿佛回到冬天,風吹的破敗的窗棂呼呼作響。

夜半時分,萬籁俱寂。

孤寂的冷宮裏忽然響起陣陣匆忙的腳步聲,這聲音不同于那些以前隐匿的危險突襲與惡作劇, 而是直沖而來,并沒有任何的遮掩。

很快有人來到床前。

思無涯早已醒來,本能的警戒,然則頭腦昏沉, 渾身無力,無法抵抗。

來人也顯然不止一人, 其中有聲音急切而驚惶。

“……小心些……不能有事……陛下等着……”

“動作快點……”

有人上前扶起他,不由分說架着出去。

思無涯頭顱低垂, 腳步虛浮, 被架着出了冷宮, 一路急行,冷風吹來, 他打了個寒顫, 漸漸四周景色不再荒蕪,巍峨宮殿雕梁畫棟, 金碧輝煌。

他被扶進一間屋子,這樣的夜晚裏燒着火盆,房中溫暖如春。

穿太醫官服的人走過來,捋起思無涯的衣袖,思無涯昏沉中奮力掙紮,馬上被人壓制住手臂與身體,瞬間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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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着,手臂上傳來疼痛。

這疼痛相比他平日裏遭受的某些疼痛其實尚且不算什麽,只是身體裏某種東西流失的感覺很不好,如同溪水,汨汨不息的向外湧流。

思無涯還聽見了類似水流的聲音,潺潺流動。

他再醒來時,天還未亮。

他的手臂已經過簡單的處理,手臂上包裹着紗布,洇出一團血跡,床前的地面上,殘留幾滴濺出來的血滴,顏色紅潤,看上去健康,充滿生機。

外頭傳來說話聲。

或許他看起來太過孱弱,喪失危害性,房中無人刻意留守。

思無涯緩慢起身,赤着腳,輕手輕腳走到牆上的一方窗格前。

透過菱形的窗格,他看見外間坐着身着龍袍的皇帝,身周站着內侍,還有幾名太醫。

這時候的皇帝還正值壯年,卻臉色灰白,精神不濟,一只手撐着頭,仿佛剛醒過來似的。

他的嘴唇異樣的紅。

太醫在向他禀報什麽,室內所有人神色凝重,越到最後,皇帝的臉色越差,末了,他重重的哼了一聲,揚手砸碎茶杯,面上怒不可遏,又氣急敗壞。

“最毒婦人心!”

“待朕找到她,定要剮了她。”

皇帝憤恨道。

“陛下,如今當務之急還是……”太醫開口道。

思無涯站在窗格邊,沉默無聲的聽着他們的交談,末了,走回床榻,重新躺上去。

他擡起手,看自己的手臂。

他的手臂蒼白瘦弱,仿佛不堪一折,如今上面添了新傷,更顯脆弱。

腳步聲響起,走向內間,思無涯閉上眼睛,同先前一般沉睡。

“待他醒來,讓他喝了這碗湯藥,并服下這顆藥,記住,務必看着他服下。”那人是皇帝身邊的總管內侍,頓了頓,又道,“之後送他回去。從今以後,派些人守在暗處,不可讓他出事。”

“是。”

那是一顆褐色藥丸。

留守的太醫與侍衛虎視眈眈,他若拒絕,便會強灌。思無涯沒有做多餘的事,順從的服下。甚至也沒有多問,看在他人眼裏,倒顯得識趣。

思無涯回到冷宮,仍睡着冰冷的床榻,吃着最差的食物,表面上似乎一切都沒有變化。

“說。”

深夜,王喜冒了出來,出現在思無涯面前。

“……就那日,聽聞陛下在批閱奏折,本來好好的,忽然捂着胸口倒下……之後宮門緊閉,只有總管與幾名太醫在裏頭……如今陛下平安無事,據說是近日勞累過度……其他的,奴也打聽不到了……”

王喜怕思無涯怪罪,思無涯卻什麽都未說,揮揮手,讓他走了。

他走到院外,回頭看了眼,只見思無涯緩緩撫摸着手臂,唇角扯了扯,仿佛在笑,或者說,想笑。

思無涯從未笑過。

在此之前,他不會笑。

時間緩緩流淌。

接下來的兩個月裏,每月月底,思無涯再度被帶到那間房屋中。

沒有任何人對他解釋什麽,仿佛根本無需向他解釋。他只要像木頭,像屍體一樣,躺在那裏,乖乖的服從,任人宰割就好。

鮮血自他身體裏,以手臂為出口,汨汨流出。

在這之後,他會得到很好的診治,喝下非常珍貴的湯藥,以及吃下一顆藥丸。

思無涯全都照做。

而自始自終,皇帝不曾露面,不曾出現在他面前。

第三個月時,從那間屋子出來後的第二日,思無涯第二次主動走出冷宮,獨自來到皇帝所在的華麗宮殿。

這一次,他沒有被阻攔。

上回扇他巴掌的那人,即梁總管,親自出得殿來,看了他一眼,而後将他帶進去。

皇帝坐在高高的禦座上,他的臉色看起來與平日沒有任何異常,仿佛前兩個月裏突然的倒下與臉色灰白都不曾發生。

不過這幾年到底在他身上留下了些許歲月的痕跡,不再像二十多歲那般年輕。

皇帝居于高位,神情裏帶着居高臨下的審視與天子的龍威,定定的盯着思無涯。

十歲的思無涯獨自一人,站在殿中央。

一身衣服灰暗髒污,鞋子破了個洞,臉上帶傷,披頭散發,猶如走錯地方的小乞丐。

但那雙金色的眼睛,卻耀眼奪目,光彩照人。

兩人隔着寬闊的宮殿對視,彼此靜默。

先開口的是思無涯。

沒有人教過他禮儀與規矩,不知他從哪裏學的,居然撩起衣服下擺,有模有樣的行了個禮。

“皇兒叩見父皇。”

“父皇,聽聞您身體不适。如今好些了麽?”

思無涯尚未變聲,聲音尚帶着孩童的稚氣,因不常說話,嗓音微帶磨砺鈍滞感,語調亦不如常人流暢自然,然則卻清晰明白。

不待他人反應,他緊接着說出第三句話。

“父皇,今日皇兒來見父皇,是有一事相求。”

“皇兒想做太子,父皇,可以嗎?”

思無涯擡起頭,朝禦座上的皇帝露出一個笑容,說。

他的聲音溫順而真誠,笑容天真而乖巧。

故事到這裏,伽月手臂上的汗毛再一次豎起,她幾乎可以想象出當時思無涯的語氣與神态。

不知當時的皇帝是何反應,伽月則控制不住的頭皮發麻。

事實上,伽月已不止一次悚然,為那些皇宮角落裏發生的荒誕的,不可思議的事情。

而現在,這世上這大永王朝最大的秘密呼之欲出,即将拉開它最後一層帷幕。

伽月怔怔的看着思無涯。

微弱的燭火照着思無涯俊美的面孔,他面上帶着和煦的笑容,竟仿佛仍殘留着當初的那抹天真乖巧。

十歲的思無涯說完那番話,殿中一片死寂。

緊接着,皇帝随手拿起桌上的硯臺,朝思無涯砸了過去,然後一把掀翻了禦案,筆墨紙硯灑了滿地。

“放肆!憑你也敢,也配!”

思無涯沒有躲避,厚重的硯臺砸在他的肩膀上,發出悶響,繼而掉在地上。

他撿起硯臺,恭敬的捧起,放在身前。

“父皇請息怒。”思無涯揚起面孔,仍是天真的表情,“皇兒是父皇的孩兒,為何不配?”

他稍稍歪頭,笑容不減:“皇兒就想做太子,怎麽辦呢。”

“做不成太子,皇兒可能會死呢。”

思無涯的手中多了把匕首,一把非常普通,甚至并不怎麽鋒利的匕首。

殿中侍衛頓時唰的抽出配劍,頃刻間将思無涯圍住,劍尖指向他。

皇帝猛的站起身,面色大變。

梁總管立刻大吼一聲:“住手!”

思無涯面不改色,微微一笑。

他對周圍的刀劍視而不見,只稍稍低頭,将手中匕首壓在手腕血管上。黑色的刀刃與蒼白的肌膚形成鮮明而觸目驚心的對比。

金色的眼睛則始終看着皇帝。

“父皇,皇兒能做太子嗎?”

侍衛們嚴陣以待,梁總管額上冒出冷汗,皇帝死死的盯着思無涯。

生與死的較量。

強與弱的對峙。

這或許是皇帝一生中最漫長的時刻。

“有其母必有其子。”

“狼子野心,陰險狡詐,終有一日,朕必将你們……”

皇帝幾乎咬牙切齒,面目克制的近乎扭曲,目中閃過憤恨,暴怒,還有屈辱……

思無涯卻視若無睹,仿若未聞,倒做出驚訝的天真模樣:“皇兒從未見過母親,她不是死了麽?原來還活着?”

思無涯的母親思紅眉,原來并沒有死。

她還活着。

這是大永皇宮的一個秘密,這個秘密關系着另外一個更大的秘密。

當年思紅眉生下思無涯後,沒有多久便從宮中消失,無影無蹤。

她離開之前,給皇帝留下了一份“禮物”。

“禮物”名為同壽蠱。

母蠱種在思無涯身上,子蠱則在皇帝身體中,從此,這對父子将性命相連。

同壽蠱,顧名思義,中此蠱者将壽數同齊,同生共死。但蠱這種東西,向來因蠱主的種養方法與所施蠱術不同而以不同的方式呈現不同的效用。

思無涯與皇帝身上的同壽蠱有潛伏期與發展期。

此蠱前期安然不動,然後在第一個十年開始發作,之後子蠱性命與母蠱同連,即母蠱死,則子蠱亡。

而這個時期,子蠱卻不會對母蠱産生影響。子蠱死,母蠱無恙。

第二個十年,子蠱與母蠱羁絆将進一步加深,子蠱将通母蠱痛感,即母蠱受傷,子蠱也會感到同等疼痛。

第三個十年,子蠱将對母蠱産生影響,母蠱通子蠱痛感。

第四個十年,子蠱影響加深,若子蠱死,則母蠱亦亡。至此,兩者間将達成真正的“同壽”,從此真正同生共死。

而在第四個十年達成真正的同生共死之前,子蠱須每月飲母蠱之血,以遏制蠱性,維系生命。

此蠱明顯子蠱比較被動,倘若雙方感情好倒無妨,反之,子蠱則處于被壓制的不利地位,甚至能被母蠱定生死。

而皇帝與思無涯之間還存在年齡差,就算皇帝能熬到第四個十年,但經過前面的幾十年,思無涯只怕早已羽翼豐滿,又豈能容許同壽蠱真正達成同壽?

簡言之,此蠱對皇帝有弊無利。

皇帝最初并不相信此等巫術,思紅眉離開皇宮後,皇帝怒極,亦厭極天生金瞳的思無涯,異象異物一向為皇宮忌諱,本想将這個小妖物處死了。

但畢竟關系性命,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最終還是決定暫留那小妖物一命,倘若十年後無事發生,再處死也不遲。

這十年間,只要保證他活着便行。

什麽血緣,親情,父子……皇帝後宮充盈,将來後代子孫綿延不絕,一個妖物而已,反而玷污他皇家血統。

思紅眉離宮以及下蠱之舉,皆非光彩之事,尤其後者,更事關天子安危與天下社稷,萬不可公之于衆,于是只得對外宣稱她因病而亡。

為表皇恩浩蕩,皇帝之情,追封她為眉妃。并遵循她的遺願,讓其子冠以她姓。

此舉曾遭群臣反對,畢竟這是皇帝第一個孩子,乃皇長子,怎能冠以母姓?皇帝卻不顧反對,執意而行。

此事倒在民間掀起一段關于皇帝與眉妃的風流佳話,茶樓與酒館曾還有話本流傳,只後來随着皇帝後宮愈發充實,這佳話便逐漸被人淡忘。

而随着思無涯被棄于冷宮,朝臣們也對這妖物冠于母姓之事無所謂了。

蠱毒在思無涯十歲時開始生效。

本身強體健的皇帝突發心悸暈倒,那幾個時辰裏仿佛突然間衰老,生命力急速流逝。

皇帝真切體會到了死亡的感受。

至此不得不相信,同壽蠱乃确實存在,确無虛假。

這意味着,從此皇帝的性命與思無涯相連,思無涯死,則皇帝亡。

且每月,皇帝須飲用思無涯的鮮血以續命。

思無涯那日在宮殿中,露出天真乖巧的笑容,提出荒唐而狂妄的要求,所有人都覺得這個小妖物瘋了。

但最終,他如願以償。

離開那華麗宮殿前,思無涯認真的伏地謝恩,誠懇的說:“皇兒恭祝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是思無涯命運的轉折點。

也是他日後為所欲為,成為瘋太子的起點。

妖物被立為太子,自然引起全野嘩然,朝臣反對,然而在皇帝密召皇子與當朝重臣老臣之後,此事終成定局。

皇帝畢竟仍是當朝天子,大權在握,誰敢拿他的安危不當回事?臣不能,子更不能。

曾被人遺忘的,仿佛不存在的小妖物,一躍成為太子,一國儲君,這天底下最尊貴的人之一。

伽月在百花樓時,曾聽過民間不少說法,其中曾言,莫非皇帝中了鹋族之女的蠱術,所以才會迷失心智,或被迫立妖物為太子。

此話大多數人只當做笑談,更多人更傾向于眉妃乃紅顏禍水,使皇帝迷戀至深,淪為昏君,方有此舉……

萬萬沒想到,這居然是真相。

然則,從來只掌握其他人生殺大權的一國之君,豈能甘願自己性命這般受制于人?

這些年間,想必也一定想過不少辦法,但至今尚無解決之道,想來沒那麽容易。

皇帝不可能毫無對策,任自己單方面受制。

伽月的眼睫輕輕顫抖,看着面前的思無涯,發狂後的餘韻還殘留他身上,眼神略略恍惚,蒼白虛弱。

皇帝雖最初不信同壽蠱之事,但在總管和太醫的建議下,仍做了相關準備。

在第一次發作後,皇帝便令人喂下思無涯一顆藥。

此藥劇毒,需每月服用特定解藥方可活命。

如此一來,皇帝亦可牽制思無涯。

倘若思無涯有了其他心思,皇帝若死了,他也不能活。

而每月服下藥物,思無涯也将遭受藥物所帶來的巨大痛苦。

那是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他會發狂,呈現肆虐的強大摧毀欲,會滑入意識的黑暗深淵,在死海中沉淪,失去神智,潛意識中與死神拉鋸,也伴随着□□與神經的疼痛。

猶如煉獄般。

這是皇帝刻意賜予他的懲罰,是皇帝的宣洩。

是對思無涯威脅他,以及提出各種要求,他只能同意,任由他為所欲為的屈辱的對抗。

除此之外,只要不弄死他,皇帝也有的是辦法與借口,讓思無涯痛上一番。

不管怎樣,十歲的思無涯從此搬進華麗宮殿,着華服,食玉馔,奴仆成群。

而他成為太子,最驚惶害怕的,是趙盛趙安趙和幾人。

皇帝命幾人向思無涯為從前的無禮道歉,幾人照做,也主動保證,日後定尊思無涯為兄長,必“改邪歸正”,絕不冒犯。

思無涯十歲前不會笑,十歲起卻變得最會笑,最愛笑,并自發的學會了與人的“相處之道”。

比起陰沉暴戾,兇神惡煞的樣子,笑臉相對,言辭懇切溫順,反而更讓皇帝,也更讓其他人難以應對,明知他是刻意是虛假,卻無可奈何,又拿他毫無辦法,簡直如鲠在喉。

譬如思無涯言笑晏晏,大方的表示原諒,都是兄弟,自然不計較,日後大家一起孝順父皇,和睦相處便好。俨然一副父慈子孝,兄謙弟恭之模樣。

然則一轉頭,他便抓了他們身邊的人,開始報複曾經的□□。

手段殘忍而折磨。

其中有些人不乏是趙盛等人多年的心腹與得力臂膀,趙盛等人曾不得不告到皇帝面前。

思無涯卻委屈道:“他們又非我兄弟與血親。”

連那些人都不能報複的話,他只怕要心梗而死——以這種非常荒謬的理由,令趙盛等人不敢再多言。

而趙盛等人也很快察覺到了皇帝對思無涯的态度,皇帝可以鞭打他,嚴罰他,那他們是不是也可以施于一定程度的回擊,暗中令他痛,令他傷,只要不傷及他性命即可?

他們斟酌的試探,果然,皇帝對此睜只眼閉只眼。

而思無涯也的确履行“承諾”,報複曾經的□□者,殺害招惹他的人,卻始終不曾對他們幾人真正下手,頂多将屍體挂到他們府前,或者丢到他們府中膈應一下。

你來我往的,就如此,這種荒唐的“博弈”關系一直持續多年。

月光黯淡。

燈火如豆。

思無涯的手臂擱在床沿,伽月小心掀開衣袖,露出小臂上的紗布,紗布之下,是昨日新添的新傷,它的四周,是層疊的舊痕。

另一條小臂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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