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危險
危險
另一條小臂亦如是。
十年間, 足足上百道傷口。
而他的背上,還有身上其他地方,那些所有的傷痕, 以及傷痛。
一切的一切,曾經疑惑不解的東西,他某些詭異荒誕,瘋狂殘忍的舉止……皆有了答案。
思無涯并未一下殺光所有人。
“那就沒意思了啊, ”思無涯唇畔含笑, “死的太痛快太輕易就失去了報仇的快
|感與意義。”
必須要讓他們嘗到曾經施于別人身上的痛苦,加倍數倍的償還才可以。
聽着他們哀嚎,慘叫,忏悔, 求饒……多麽痛快。讓他們日日夜夜活在恐懼擔憂的折磨與煎熬中,又多麽痛快。
他們當初肆無忌憚,毫無理由欺淩別人時,是否曾想過有朝一日會受到同樣的對待?
“孤喜歡鮮血, ”思無涯微擡手臂,撫摸着小臂上的傷口, 眼神沉醉,“它讓孤活下來, 讓孤為所欲為。它也讓孤開心, 興奮。”
當看到血液從其他人身體中噴濺而出時, 多麽美好的畫面,又多麽美好的味道啊。
可惜小東西居然暈血, 當真煞風景。
伽月以前聽到這種話, 只覺得可怕,殘忍, 變态,如今卻說不上什麽心情,心緒複雜。
盡管之前從王伯的敘述中,大概知道思無涯或許曾經有過一段不太好過的時光,卻未曾想,會是那般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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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超出她的想象。
原來那巍峨華麗,富麗堂皇的,普通世人只能仰望拜服的地方,也不全然輝煌崇高,也不全然光明磊落,甚至因為權勢與欲望,它比市井中的某些地方更龌龊,更黑暗。
人性的惡意與卑劣更淋漓盡致,更險惡兇殘。
自古君王多薄情,最是帝王無情家,原來都是真的。
九五至尊的皇帝,尊貴無比的皇子們,原來跟世俗之人一樣,甚至更壞,更陰暗。
“可是,會痛的吧。”
伽月輕聲道,不管任何人,受了傷,流了血,都會痛的吧,普通人會,太子也會。
思無涯眸光微閃,大抵沒有想到,她關心的居然是這樣的問題。
“孤喜歡痛,越痛孤越喜歡,”思無涯微笑道,“痛意味着活着,也提醒孤還活着。”
這便是他為何受傷後故意延遲治療,以及“縱容”趙盛等人給予他的某些傷害。
這種縱容,以傷害他自己為代價,刺激着趙盛等人的回擊與欲望,就跟貓逗弄老鼠一樣,他們越回擊,游戲越好玩,将來算總賬時也越有趣。
你就不怕萬一将來皇帝提前找到了解蠱之法,或者趙盛等人起了心………到那時,你會有怎樣的結局?
這個問題在伽月喉間打了個轉,又自己咽了回去。
不必問的。
思無涯無疑是聰敏的,聰明又瘋狂。旁人能想到的問題,他又何嘗想不到?而他的瘋,本身便帶着自虐與毀滅。
如今他并沒有真正對趙盛等人出手,只讓他們生活在水深火熱與提心吊膽中,但很明顯,他最終不會放過他們每個人。
假如真有伽月所想的那個問題,伽月可以肯定,思無涯一定會在那一天來臨之前,将他們通通都先一步解決掉。
至于他本人最後的結局……
伽月不知道,也無法猜想,他會給自己安排一個怎樣的結局。
窗外,月亮半隐于雲層後,一兩顆星子微微閃爍。
思無涯眼底的恍惚褪的差不多,人卻顯得疲累,蒼白。
那些黑暗慘淡的往事并沒有讓他傷心難過,他說起時猶如在講別人的故事,唇角一直含着笑。他也并不在乎聽的人會如何,仿佛只是在這樣的夜裏,這樣一個時刻,剛好想起來,剛好有幾分談興,便随口說了。
但無論怎樣雲淡風輕,怎樣不在意了,那些事情都是存在的,它曾經都的的确确産生過傷害。
它留下的傷痕永遠只有當事人自己最清楚。
伽月也曾有過那樣一段時光,或許沒有思無涯那般凄慘,但對她來說,也是人生的黑暗時刻。
一個人,孤零零的,幼小而無助,所有人都可以傷害你,肆無忌憚踐踏你,欺負你……
她努力活下來,慢慢長大,學會了自保與生存,也學會了遺忘,不計較,将那些黑暗時光漸漸藏起來,或者忘掉。
但偶然想起時,那種感覺仍然不好受。
伽月看着思無涯,心裏湧動的情緒很難形容。
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聽,很難相信,眼前這位身居儲君之位,人人畏如蛇蠍,避之不及的瘋太子,妖物,曾有過那樣的經歷,而今華麗的衣袍之下,滿是瘡痍。
他不是世人眼中的好人。
他殺人如麻。
他壞,他惡劣。
他喜怒不定,喜惡多變,心意難測……
伽月都知道的。
但他也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也會痛。從出生起,他不曾得到過一日的溫暖與善意。
獨自走過那樣的十年,努力的活了下來。
迄今仍遭受着常人難以想象難以承受的傷痛折磨。
于伽月而言,他不再僅僅是傳聞中那個可怕的太子,而是一個真正的人。
他救過她,也留下她性命。
雖然惡劣的欺負她,卻也未曾真正傷害她。
現在,他更算是她的主子,她的金主。
他還給她金瓜子……
“小東西,知道了孤的秘密,該怎麽辦呢?”思無涯眼皮微擡,漫不經心道。
“……是殿下自己要說的……”伽月小小聲道。
“要不要現在就将你殺掉呢。”
思無涯這麽說着,伽月卻看得出來,他根本不在意這個秘密被人知道。
“殿下。”伽月遲疑一瞬,輕聲喚道。
思無涯微微擡眼。
“如果進宮暫時無法避免的話,以後,殿下進宮,我就在府裏等殿下回來吧。好不好?”
“等孤回來?”
思無涯金瞳定在伽月面上,似沒聽清,又似聽清了,卻不明其意。
伽月一面覺得,就當聽了個故事,什麽都不要做,那也不是你能進入,也不該進入,并且也不能改變什麽的世界。
一面又覺得,似乎于情于理,她應該做點什麽。
起碼,至少,對他稍微好一點吧。
之前她自然也是盡職盡責,好好伺候的,但此刻,這份心意有了點不一樣的意味。
發自內心的,想要對他好一點。
雖然她能做的不多,也只是些微末小事。
伽月輕輕點頭。
剛剛還有那麽點遲疑,但話一出口,反而拿定了主意,不再多想,也不扭捏。
“嗯,等殿下回來。然後像今日一樣,替殿下療傷,陪着殿下。”
或許他并非每次都發作的這般厲害,或許也存在一定的危險性,但她會看着辦,盡量在這種時候,守在他身邊。
一個人生病,受傷時,醒來看見有人在,大抵心理上會多少有點安慰吧。
“陪着孤?”
燭光閃爍了一下,金瞳也閃爍了一下。
“嗯。我在府中一日,便會陪殿下一日。”
約定的一年時間裏,她會盡她所能的。
她的聲音很輕,之前的緊繃消失,于這寂靜深夜之中,帶着幾分綿軟,以及不可名狀的甜美,宛如松軟的點心上面鋪滿蜜糖。
蠱惑,誘惑着每一顆路過她的靈魂。
“就這麽怕孤殺了你?”所以想出這“緩兵之計”?
“不是……”伽月頓了頓,卻道,“殿下這麽想也可以。”
思無涯定定的看着她,金色瞳仁中映照着她澄澈的雙眸。
“天快亮了,殿下睡會兒吧。”
一夜的折騰,兩人都很疲憊。
思無涯沒有再說話,合衣躺下,疲倦的閉上眼睛。伽月跟從前一樣,将被子鋪好,躺在床榻前。
她擡頭看了眼,今日他沒有要求牽手,想必已累極入睡。
房中重歸靜谧。
伽月今日所經歷的東西太過震動,雖然身體十分疲倦,卻并無睡意,只閉着眼睛養神。
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的一個夜晚,知道這樣的秘密。秘密有時候會令人疏遠,有時則會更親近,仿佛真正進入了對方的世界。
“孤睡不着。”
思無涯的聲音忽然響起。
伽月啊了聲,坐起來,“那……”
“孤冷。”思無涯又說。
伽月忙道:“那我去拿……”
“上來。”
伽月:“嗯?”
“上來。”思無涯仿佛有點不耐,卻因虛弱而沒有多少厲色。
伽月起身,依言上床,躺到思無涯身邊。
兩人之間隔着一點距離。
伽月不知他是何意,小心的束縛着手腳。
“抱着孤。”
過了一會兒,思無涯說。
同當初說“牽着孤”一樣。
伽月側首,看向思無涯。
思無涯閉着眼,并沒有看她。
語氣平淡,神情亦平靜無波,臉色蒼白,只有疲倦之色。
伽月側身,靠近思無涯,身體挨着他的身體,一只手臂輕輕搭在他腰間。
沒有敢完全的抱住,手指抓着他腰間的衣服。
“這樣嗎?”伽月問。
思無涯沒有說話。
伽月便将被子搭在兩人身上,蓋好。
思無涯的身體果然有點冷,體溫是能相互溫暖的,兩人挨着,漸漸的便都暖和了起來。
這雖是思無涯第一次主動讓她抱,但并非兩人第一次相擁而眠,伽月短暫的拘束後,很快便放松下來。
床榻果然還是比地上更為舒适,綿軟的墊褥,厚實的被子,很舒服。
思無涯之後沒再出聲,安安靜靜的躺着,呼吸平緩,似乎睡着了。
伽月本也睡不着,但這般躺着,靜谧的氣氛裏,慢慢的,也逐漸有了睡意,片刻後,眼皮越來越沉重,終究睡了過去。
思無涯緩緩睜開眼睛。
他微微側首,看着身邊的人。
他眼底依稀殘留幾縷紅絲,神智已複清明,神情中卻帶着一抹茫然。
或許是受那滴眼淚的迷惑,或許是餘毒的影響,思無涯第一次對完全不相幹的人提前從前往事,說起那些事的時候,他心中毫無波瀾。
所謂秘密,對他來說根本無所謂,哪怕世人皆知,也沒關系。
也不曾想過她的反應,不過是他一時興起,心血來潮,想提便提了而已。
“……會痛的吧。”
“……以後,殿下進宮,我就在府裏等殿下回來吧。好不好?”
“……等殿下回來。然後像今日一樣,替殿下療傷,陪着殿下。”
“……我在府中一日,便會陪殿下一日。”
她回應的每一句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這種類似的話不是沒人對思無涯說過。這些年間,想靠近他的人,用盡各種手段,其中不乏有人扮作真誠,善良之态,對他露出柔軟,疼惜的眼神,一副想要救贖他,感化他的模樣。
那些女子,表演逼真,幾乎讓人看不出破綻,十分的真情實意。
思無涯冷眼旁觀,只覺可笑,以及惡心。
然而當人換成伽月時,他卻沒有那樣的感覺。
跟之前的碰觸一樣,沒有任何的不适。
為什麽會這樣?
他甚至主動讓人到床上來,因為想要靠近,想要她再用那樣的眼神與語調,将那些話再說一遍。
這是不正常的。
這是不對的。
這是危險的。
思無涯很清楚,但看着眼前的白皙面孔,卻無法将人推開。
他仿佛又看見了那個深淵。他正不受控制的繼續走向那個深淵。
那深淵散發着甜美的氣息,引他一步步走過去。
思無涯側身,修長而蒼白的手指虛虛劃過伽月沉睡中的臉頰。
她也倦了,睡的很沉,清淺的呼吸拂過他指尖。
“陪着孤嗎?”
“說了陪着孤,就不能反悔。否則,孤殺了你。”
思無涯定定看着伽月,低語道。
口中說着兇狠的話,卻将人抱住,緊緊的相擁。
伽月的身體柔軟而溫暖,像抱着個小火爐,又像春天的太陽落進了懷裏,讓抱着的人很快跟着變得暖洋洋,似乎心也被融化,生出從未有過的陌生的渴望與依戀。
月亮從雲層後出來,投進房中地上,與那盞微弱卻一直燃燒着的燭火一起映照着這一室天地。
黑暗早已非純粹的黑暗。
思無涯動了動,将頭埋進伽月的脖子裏,鼻端再一次聞到了若有若無的香甜氣息。
他閉上雙眼,放任自己墜入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