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在意

在意

“好歹孤床上的人, 如此沒出息。”

伽月:……

已進太子府中,黃昏之際,夕陽如金, 黃色的光芒鋪展在寬闊的青石板路上,映照着路面上一長一短兩個影子。

“……我要出手的,”伽月緊緊跟在思無涯身後,說, “殿下若沒來, 我就出手了……”

伽月說的是實話,“真的,兔子逼急了還咬人呢……”

她不願與人發生糾葛,一般都盡量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但脾氣好不代表完全沒脾氣,那侍女後面越來越過分,她沒打算再忍讓,只是還沒來得及反擊, 思無涯就出現了。

思無涯腳下未停,聞言輕哼了聲:“就憑你?”

一會兒嫌她沒反擊, 一會兒又似鄙夷她不自量力……伽月摸了摸鼻子,道:“她們人多, 就算打不過, 也可以罵還幾句的嘛……最起碼, 那盒胭脂不會再讓給她們了……”

“雖然我不喜歡吵架,但其實挺會吵架的, ”伽月說, “打架也還可以……其實吵架打架也是有技巧的,并非一味靠蠻力……所以有時候也并非人多或更強壯就一定能贏……”

“……真的, 這可是經驗……”

伽月緊緊跟着思無涯,一邊走一邊說話,不知不覺話多了起來。

“經驗?”思無涯腳下微頓,慢了下來,朝伽月投去一眼,“哪兒來的經驗?”

說話間,想起了兩人的初次見面。

她渾身是血跌跌撞撞的沖出來,撞到他面前,遍體鱗傷的向他伸出手求救。

那一幕本無關緊要,不曾記在心間,此時卻忽然從記憶裏浮現,畫面清晰,不知為何,令思無無涯無端擰了擰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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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以前的……”伽月說,“不過已經很久沒有跟人動手了……”

在百花樓的時間長了,也算“老人”了,以前那些無端的紛争便也随之少了許多。

伽月揉揉鼻子,打算結束這個話題:“總之,不會真……”

“為何不提太子府?”思無涯卻道。

語氣無情無緒的,但他整個人從瑤臺閣出來,就明顯的低氣壓。

太子府之名,無人敢随便濫用亂攀,哪怕只是太子府婢女身份,也足夠威懾,令人收斂。

“……忘了。”這也是實話,當時根本沒想到這一茬。再則伽月與青湘并無這方面經驗,之前又未向思無涯或者黃總管請示過,哪裏敢随便擅用太子府名頭,也怕因此給太子府招惹些不必要的麻煩。

另外,冷靜下來想想,一年之後她們終将離開太子府,能低調還是低調為宜吧,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動用太子府名義吧。

“忘了是太子府的人,”思無涯冷道,“倒敢幹涉孤的事。”

來了。

該來的還是來了,伽月忙道:“對不起,我錯了。”

“誰給你的膽子?”思無涯說,“還是孤最近太縱容你了。”

“……沒有的。只是,那兩人雖然很可惡,但也算受到了懲罰,”瑤臺閣裏那出只怕将給那林小姐主仆留下終生難忘的陰影,伽月輕聲的繼續道,“若真劃了她們的臉,恐怕比殺了她們還難受。姑娘家有幾個不愛美,不在乎容貌的?毀了臉或許便毀了一生……臉部又嬌嫩,格外疼……”

伽月并非可憐林小姐二人,只是覺得吓吓她們也夠了,換個別的懲罰方式也行,到底罪不至此……

思無涯忽然停下腳步,伽月只堪堪落後他幾步,一時剎不及,差點撞在他身上。

思無涯站定,轉身看向伽月,出其不意伸手捏住伽月下巴,微微一轉,将伽月右側臉頰朝向她。

那道疤痕赫然完整清晰的顯露在思無涯眼前。

伽月先是一愣,接着反應過來,意識到現在的姿勢之後,忽然有點不自在。

“殿下?”她想扭過去。

思無涯的手指卻修長有力,令她無法動彈。

他的目光顯然明确的停留在那道傷痕上,思無涯很少注意到它,或者說初次看見時掃過一眼後便未再留意,面容對他來說就只是一張臉,作用大抵在于将不同的人大致區分開來而已,美與醜都不過一個符號,不曾在他那裏留下任何漣漪。

那傷痕自耳垂沿着下颌線上方一點,直劃而下,停在下巴側方處,時光久遠,顏色雖異于膚色,卻并不猙獰。

唯有通過它的長度和表面微微的凸起想象它最初的慘烈。

伽月皮膚白皙,傷痕橫亘其上,某個角度看去,會有些突兀顯眼。

但并不醜。

只如美玉有瑕,白紙染墨,不再完美。

卻仍是美的。

思無涯捏着伽月的下巴,金色的眼眸看着那傷痕,眸色冷郁。

“誰劃的?”

伽月微微一愣,老實回答道:“我自己劃的。”

思無涯的手指略略收緊,“哦?你原來有這種愛好?”

“……當初……也是迫不得已。”伽月偏着頭,無法看見思無涯的表情,依舊如實而簡單的回答。當初她進府,想必黃管家也都查過她相關的底細,但這種細枝末節大抵不會詳細報上去,即便說了,思無涯也不一定留心記住。

思無涯沒有接着追問誰迫使的,這種答案顯而易見。

他的拇指似輕似重的按了下那傷痕。

黃昏将盡,殘陽如鎏金般的籠在青年與女孩身上,如同為他們渡上了一層絨絨的金邊。

伽月忽有微麻之感,被他按過的那處還有點癢癢的,她不自在的動了動。兩人相距很近,這般被人仔細端詳那傷痕尚屬首次,也第一次感到微窘。

“殿下?”伽月喚道。

思無涯終于松開了手,食指拇指無意識的撚了撚。

“你很在意它?”

“啊?”伽月脫離桎梏,不自禁摸了摸臉頰,搖搖頭,“它可算救了我呢。”所以并不在意,也不讨厭它。

“不過,的确是很疼的。”伽月窺一眼思無涯臉色,說,“而且傷口很不好養……所以,臉上這種地方,能不傷還是不要傷吧。”

說到底,自己曾吃過那苦楚,到底還是于心不忍了。

思無涯輕呵了聲,意味不明,不知為何,看過她的臉後,仿佛更不高興了。

他轉身,邁步繼續向前走去。

伽月忙再次跟上,兩個影子一長一短,穿過花園,穿過游廊,衣擺與裙琚在風中輕揚。

太子院到了。

伽月停下腳步,這裏該分開了,便沒有再跟進去。

思無涯一路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再看她,徑自向前。

“謝謝殿下。”伽月站在門外,行了個禮,朝思無涯說道,“今日殿下出現,我真的很開心。”

夕陽的餘晖裏,伽月笑起來,眸色柔和如天邊雲朵,真心誠意道:“謝殿下相護。”

不管是為了太子府的威勢,還是因為那侍女口不擇言的“不詳之物”等字眼觸犯了思無涯的忌諱,那一刻思無涯的出現,猶如神祇降臨,輕易的使她免于一場争鬥。

那一句簡單的“過來”,猶如寬闊的翅膀,将她護在身後。

從前在百花樓,無論遇到什麽事,大大小小的麻煩,都需自己去解決和應對,伽月也習慣了獨自面對,當身前身後都沒有任何依仗時,也便不會有任何期待。

從阿娘去世後,伽月已經很久沒有被人維護過了。

哪怕只是類似這種“護短”的維護。

思無涯回過頭來,夕陽餘晖照在他金色的眼睛上,一雙金眸輕飄飄的看過來。

伽月站在幾步遠的地方,盈盈含笑。

思無涯腳步一停,緊接着,手一揚,一樣東西隔空抛去。

伽月忙伸手接住。

“日後再敢丢太子府的臉面,孤便……”

伽月習慣性的接口:“殺了我。”

思無涯冷冷掃了她一眼,不知為何,仿佛氣消了些,繼而邁步進入院中。

伽月攤開手掌,掌心中是一塊太子府的專屬腰牌。

“哇,那以後豈不是可以橫行霸道了?”

青湘已先一步回到東院,看了伽月新得的腰牌,翻來覆去又小心翼翼的觀賞了一番。

這當然是玩笑話,兩人都不是那樣的人,不過有了它,就仿佛多了份護身符,令人安心許多。

伽月将它小心的收好。

她們回來後不久,瑤臺閣那邊的人也随後而至,送來幾大盒胭脂水粉,黃總管慣于應付這種事,直接替她們收下了,全數送了過來。

“收了他們方安心,”黃總管說,“姑娘便留着放心用吧。”

好吧,這麽多,不知要用到何年何月。

伽月與青湘吃過晚飯,還不到時候去太子院,兩人便打開房門,坐在廳中煮水燒茶,一邊細看那些胭脂水粉。

“這個好香。”

“這個好潤。”

“哇,居然還有這個,這個可難買了,據說無論誰都得提前預定呢。”

送進太子府的東西,自然不可能差,滿滿幾盒,幾乎囊括了瑤臺閣所有的精品。

“還以為今日我倆完了,”青湘看了眼伽月,說,“之前我拉着你,你不怪我吧。”

伽月笑着搖搖頭: “怎麽會?”

“那就好。官宦人家,有權有勢的,我們鬥不過,有句話叫好漢不吃眼前虧,能避則避吧。”青湘從小在市井中長大,更清楚這些事。

伽月也是明白的,這種事在百花樓從不鮮見,在權勢與地位面前,小人物如蝼蟻,與之相鬥,無疑以卵擊石。倘若不是那侍女愈發嚣張,還推了青湘,伽月大抵也會忍讓下來。先前那些話其實無關痛癢,算不得什麽。

“幸好太子殿下來了。”青湘回憶起瑤臺閣中那一幕,太子忽然出現,簡直像神一樣,否則還真不知後面要如何收場,頓了頓,又道:“不過殿下的手段,真的有點可怕。”

她第一次親眼現場觀看到思無涯毫不留情的一面,很顯然在瑤臺閣他是動了真格,意欲劃破林小姐二人的臉頰。

伽月打開小瓶口脂,聞了聞,清淡的香味。

“聽說,安王爺與和王爺的腿比殿下當初傷的還厲害,至少得卧床幾個月呢。”青湘繼續道,“還有他之前折磨的,殺害的那些,也不知怎麽惹的他……果真如傳聞般,睚眦必報,這手段也未免過于兇殘了些。”

以至于名聲那般差,提起來便讓人害怕。

伽月沒有說話。

她放下口脂,過了會兒,又忍不住拿起,也忍不住開口道:“青湘,如果給你機會,你有足夠的能力,能夠回擊那些傷害過你的人,你會怎麽做?”

青湘愣了愣。

伽月補充道:“譬如将你當做工具使用,還想将你賣掉的家人。”

青湘的臉色立刻變了:“我要剝開他們的心,看看他們到底有沒有良心!不,如此太便宜他們了,應該讓他們寒冬臘月裏也去河邊洗衣,也去被人鞭笞挨打,回來還繼續挨打……要讓他們嘗嘗我的痛苦,百倍的還回去!也要讓他們為曾經所為而後悔!”

青湘不由自主提高了聲音,眼中充滿憤怒。

“……我,是不是有點可怕?”青湘稍稍冷靜下來,道,“當他們毫不猶豫要賣掉我的時候,我是真恨,真想過要殺了他們……”

伽月倒了杯茶,推到青湘手邊,說:“我也曾有那樣的時刻。”

青湘喝口茶,看向伽月。

“小時候被人打,沒飯吃,病的要死還要幹活,被鎖在柴房的時候……也曾有過那樣的念頭。”

想過回擊,如果那時給她那樣的能力與機會,她一定會毫不猶豫的報複回去,瘋狂的報複回去。

只可惜,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有那樣的機會。

而之後随着人慢慢長大,也漸漸找到了自己适合的生存之道,便漸漸不用再遭受那樣的待遇。

更重要的是,她與青湘,在成長的過程中,虛情假意也好,短暫的片刻也好,或多或少,還是曾得到過些許溫情。

所以過了那個最苦最恨的時期,可能傷口自愈,恨意随之減淡,即便給他們那樣的能力,或許也無法像他們曾設想的那樣殘酷報複。

但假如一個人從不曾得到任何善意,從來只有惡意與侮辱,毒打與傷害,甚至危及生命,自始至終的厭棄與利用……

對于欺淩過,傷害過自己的人,有人願意寬宥原諒,大度和解,有人永不原諒,選擇快意恩仇,血債血償……

這兩者究竟孰對孰錯,孰好孰壞呢?

伽月捧着茶杯,喝了口茶,一片翠綠的茶葉浮上浮下,“我也不清楚,不過從前聽過一句話,未受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青湘看着伽月,想了想,點點頭:“是這麽個道理。”

兩人沒有再聊這個話題,改而繼續說起胭脂水粉。

月色如水。

伽月與青湘坐在房中,對燈談笑。她們的房頂上,坐着一個人。

思無涯。

不知他何時來的,悄無聲息的坐在月光之下,房中的笑聲清晰入耳。

這些年來,他的目的從來很明确,磋磨和殺光那些人。他從未想過對錯,也并不在意他人的看法。

倒是第一次聽見不同于譴責,質疑,唾罵等這樣的聲音,第一次好像有人站在他這一邊。

未受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小東西的話越來越多了,思無涯懶洋洋的半依着屋脊,心想。

小東西果然受過很多欺負啊。原來是個小可憐。

他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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