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生氣
生氣
思無涯心中充滿仇恨, 睚眦必報,十分不能理解這種行為。但最後還是放過了楊媽媽。
“你運氣好,便多活幾日罷。”思無涯閑閑道, 楊媽媽鬼門關走了一遭,已說不出話來。
一番折騰,離開百花樓時已近黃昏,秋陽晚照, 天際一抹餘晖。
上馬車前, 有仆役匆匆追來。
仆役手中端托盤,小心舉到伽月眼前,盤中是伽月的身契。
楊媽媽劫後餘生,驚魂未定, 卻反應迅速,知道她今日能夠逃脫一劫全在伽月那句話,為保日後平安,立刻奉送上保命符。
今日事發突然, 伽月還未想到這層,如此當真是意外之喜了。
回到太子府已夜幕降臨, 今日月亮好,早早爬上天空, 皎潔月光照耀夜色。
太子府一如既往的黑, 伽月跟在思無涯身後, 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走。
身契已被小心收在心口,伽月沒有想到, 能夠毫無花費, 這般輕而易舉的拿到了。原本以為至少要一番周旋。
伽月并未想過借太子府的勢,畢竟思無涯從不關心更不管這些事, 但如今看來,還是無形中借了太子府和思無涯的勢。
思無涯走在前頭,人高腿長,步伐邁的大而不緊不慢。
伽月察言觀色,或許是經過上回瑤臺閣的事,這回思無涯對于伽月的決定,并沒有什麽太大的反應。
但大抵多少有點不舒服的。
伽月開口道:“殿下,今天謝謝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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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什麽,”思無涯頭也不回,說,“孤可擔不起。”
伽月忍不住笑了起來。思無涯的陰陽怪氣大多令人畏懼,然而偶爾卻會有點莫名的可愛。
“是真的謝謝殿下,”伽月追上思無涯的步伐,走在他身側,側首,微微擡頭,看着思無涯,認真的道謝,而後輕聲道,“只是,太久了。”
今日思無涯看起來并沒有生氣與不滿,但那句“孤不明白”,讓伽月決定還是坦誠解釋一下,至少讓思無涯知道她的想法。
百花樓的衆人中,的确不少曾經欺負過她,對她不好。尤其年幼那幾年,仿佛誰都可以踩上一腳。
起初除了忍耐與屈服,別無他法,後來慢慢長大,逐漸摸索出生存之道的同時也積蓄起力量。她大多數時候乖順柔和,卻非一昧忍受。
上回她說她挺會打架,并非謊言。兔子急了還會咬人呢,伽月雖身量嬌小,然而當她回擊的時候,卻能豁出去不要命。她打過幾架後便無人敢再随意欺淩她。
而随着年歲見長,在百花樓的時間長了,日子便不再那麽艱難。
伽月曾經也是有些恨的。
“假如是那時候,有這樣的機會,我可能會毫不猶豫的将刀捅過去,也會毫不手軟的劃破她的臉。”伽月說,“但是,已經過去太久了。”
時光如流水,這麽些年過去,傷口早已愈合,曾經的恨怨沒有完全消散,卻已被稀釋,被淡化。
一部分被流逝的歲月撫平,一部分被自己刻意安撫。
她機緣巧合遇見思無涯,因思無涯才有了這個所謂的“報仇”之機,但事實上,大多數生如蝼蟻的人一生都不可能有這樣的機會,真正的痛快的報仇。
對他們來說,銘記仇恨并無什麽意義。可能反而會将人帶入另一種深淵。
劉哥那樣的人不可饒恕,但讓伽月真的動手挑斷他手筋殺了她,卻也做不到。
楊媽媽也并非什麽好人,但不是楊媽媽,也會有王媽媽張媽媽,只要被賣進百花樓,伽月一樣逃不過。以伽月當時的做法,換做其他人,很可能會被發賣到其他更龌龊的地方,或者直接被打死打殘了事,盡管楊媽媽可能仍舊未死心,另有所圖,将她留下來,但伽月終究留的一條命,且平安活到現在。
面上的傷口早已愈合,成為伽月的一部分,就算同樣劃破楊媽媽的臉,也不能再複原。
而楊媽媽經營百花樓,背後勢必有依仗,倘若楊媽媽死去,之後接手的人會這麽放過她嗎?
她如今在太子府可能無人敢動,但以後呢。
伽月信奉活在當下,凡事并不過分探究多想,但畢竟事關今後的人生,不得不多想幾分。
當然,放棄“報仇”,也大抵因為仇不夠深,恨不夠濃吧。
百花樓的人對伽月而言,終究是外人旁人。而伽月也曾真正受過家人的疼愛。倘若傷害來自血脈親緣;倘若她從未得到過善意與愛待,假如那些傷害曾危及性命,充滿羞辱,且日複一日,無休無止,迄今也不曾真正消停……恐怕她也絕不可能這般放棄。
想到這裏,不由得對思無涯仿佛更多了層理解。
“我沒有遺忘,也不是原諒,似乎也不算釋懷,”伽月輕輕道,“只是将它放到角落,像一棵樹一樣,它存在,但不想讓它永遠罩在頭頂,遮擋整片天空與陽光。嗯,大概便是這樣。”
思無涯自始至終沒怎麽說話,也不知有沒有認真聽。
走過高大的樹木,月亮被茂密枝桠暫時遮住。
思無涯稍稍側首,看向身旁。
月亮又出來了。
女孩的面龐柔和寧靜,語氣也柔軟平和。她的那些過往并非她如今說的那樣雲淡風輕,不是人人都能承受。
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跌宕動蕩,在泥濘裏掙紮,絕境裏求生,努力的拼命的活着。
但不管出于無奈,還是釋然,她選擇将仇恨“擱置”,不讓自己帶着仇恨生活。
她像一株野草,經歷風霜雨打,仍努力向上生長,在乖順柔和的表面之下,也藏着獨屬于她的“倔強”與生命力,按自己的想法,汲取陽光雨露,悄然而蓬勃。
也像月亮,不似旭日那般奪目耀眼,卻自有光華,在長夜裏悄悄深入人心。
起風了,風吹過樹梢,吹過月亮,吹過伽月白皙的面龐,某一瞬,似乎天地萬物都靜止。
“……今天殿下幫我,其實我很高興的,”伽月說:“真的,謝謝殿下。”
不管是思無涯一時興起,還是單純的護短而已,如同上回在瑤臺閣的維護,這次也讓伽月心生感激。
這種事上,除了血親,一般不會有人出頭。在這個世上,思無涯如今是唯一的一個。
“……而且還因此拿回了身契,”說道身契,伽月不由更開心,“真是太好了,這樣以後離開太子府,就不用再回百花樓,沒有任何瓜葛了。”
思無涯突然轉頭看了伽月一眼。
月光明亮,伽月勉強能夠看清,很清楚的感覺到思無涯的眸光很冷。
剛剛一路他的情緒都還算平和,忽然之間仿佛變得特別不高興。
怎麽了?
伽月無端被這目光看的一抖,有點莫名,她說錯什麽了嗎?
在說身契之前,明明都還好好的。
身契,還是離開,讓他不高興了?這兩者都沒錯啊,身契是意外之喜,而離開太子府,就連小小年紀的小鈴铛都知道,她終将會離開。
何況他們定了一年之約,彼此都清楚。
月亮移到雲層後。
思無涯金瞳冷冷盯了伽月一眼,而後轉頭,大步向前走去。
“哎呀——”
伽月看不清了,腳下一個趔趄,摔了一跤,好在園中路面平整,倒未摔疼,連忙爬起來,匆匆追趕思無涯。
思無涯頭也未回,人高腿長,轉瞬間已甩了伽月一大截。
“……殿下。”
伽月努力追趕,差點又摔兩跤,簡直是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眼睜睜看着思無涯越走越遠,轉過拐角,消失不見了。
好吧。
伽月不知他忽然生氣是為何般,看樣子明顯此時不想理她,她跟上去估摸也是礙眼,于是停下腳步,茫然四顧,等月亮出來,努力分辨了下方向,先回東院去。
思無涯大步轉過拐角,面色冷沉。
他從未想過将誰長留身邊,一年之約也當然記得,事實上或許根本不需一年,待漸漸養成夜晚入眠的習慣,或所有的事情提前結束,她就得提早離去。
但由伽月主動說出來,卻莫名的令人非常不舒服。
這才幾天!而她說話的高興神情,仿佛十分期待那日到來,迫不及待似的。
思無涯越走越快,猛的揮出一鞭,啪的一聲,路旁花草頓時遭到無妄之災,在夜色裏瑟瑟顫抖。
“滾出來。”思無涯喝了聲。
隐在暗處的護衛,以及正候在不遠處太子院門口的黃總管忙紛紛現身。
“天黑不點燈,”思無涯冷冷道,“孤的府邸是閻羅殿嗎?”
侍衛:……
黃總管:……
那邊,百花樓。
那棟獨立的精致小樓內亮着燈光,趙盛已聽完心腹禀報,楊媽媽與蘇煙侍立一旁。
“有意思,”趙盛聽完,揚起眉毛,“他居然為一個女子出手--還不是第一次。”
思無涯做事從來不需要理由,但也偶爾會故意用些不着調的由頭便于找茬,如此為一個女子倒是從未有過。
上次在瑤臺閣就親自出面維護,如今更特意為她“報仇”,當真有趣。
“除了蘇煙之外,還有其他替身能入他眼,看來這女子頗有幾分特別。”趙盛道,“叫伽月是嗎,本王見過一眼,倒是個美人。只可惜了那道疤。”
說完又奇怪的一笑:“或也說不定這正是我那金瞳皇兄青睐她的原因。”
蘇煙垂眸,楊媽媽接口道:“那丫頭從小是個美人坯子,若非脾氣太倔……王爺若喜歡,待事成之後,老奴便幫您把她領來,她面上那疤不是問題,聽說邊疆新出了些秘藥,老奴可尋了來………”
趙盛手指叩着桌面,挑眉意味不明的笑了笑:“皇兄的心頭所好,本王也不能都占了,這個便留給皇兄吧。”
楊媽媽看了眼蘇煙,只得住口。
“皇兄喜歡的人多了一個,”趙盛沉吟片刻,做出新的決定,“若加上她,到時會更合理更有說服力。”
那邊廂。
伽月雖然對思無涯突然的生氣莫名其妙,卻也沒有太在意,緣因思無涯性情本就陰晴不定,根本無法預料也無法捉摸,索性就順其自然吧。
好在思無涯脾氣來的快往往去的也快,伽月原本以為以後思無涯上百花樓必然不會再帶她,沒想到,卻仍叫上了她。
伽月拿回了身契,如今再上百花樓,便是外人,是客人了。
而經過上回之事,後院的人見到她便避之不及不敢靠近, 她也不好再随意出入後院和逗留,每次去看過小鈴铛,留下東西後便離開,回到前院蘇煙的廂房。
帶着其他女子來青樓的客人委實不多,但若是太子殿下所為,便也不奇怪了。
楊媽媽上回死裏逃生,再不敢出現在思無涯面前,生怕又突遭橫禍。
于是房中除了樂女侍女外,通常便只有伽月他們三人。
伽月在太子府算是思無涯的婢女,但僅憑太子府之人這樣的身份,便無人敢怠慢。
她被蘇煙按着坐在凳上一起共賞歌舞,喝茶閑談。
這場景實屬有點微妙,畢竟兩人都是“替身”,但或許也正因如此,反而不必尴尬,反正兩人都只是替代而已。
而思無涯與蘇煙的相處模樣也讓伽月更為放松下來。
他們就真的……只聽曲兒啊……
思無涯對蘇煙還是有些不同的,畢竟是喜愛之人,但似乎也并未多親近,表面溫和帶笑,實則疏離,仿佛凜然不可冒犯不可接近的冷淡。
蘇煙很明顯不太敢擅動,也只能規矩本分陪着。偶爾點評幾句曲子或舞技。
好在兩人都仿佛十分耐心,這樣也都能坐得住。
反倒是伽月來後,蘇煙與伽月聊的更多一點。
“你後天有事嗎?”
這一日即将離開百花樓時,蘇煙送思無涯與伽月出來時,落後幾步,低聲朝伽月問道。
蘇煙接着道: “我問過殿下,殿下後日不來。”
伽月便道沒事。
只要思無涯不帶她出去,她在府中便無事。
“那你那日來百花樓一趟吧,我快過生辰了,想提前請你吃個飯,到時叫上小鈴铛一起。”
蘇煙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