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蟄伏
蟄伏
伽月眼睛微微瞪大, 她的眼型本就偏圓,這麽一瞪,猶像貓兒, 口中塞滿食物,臉頰鼓鼓囊囊,一時忘記了咀嚼。
思無涯也不多解釋,好整似暇的掃她一眼, 唇角微勾。
下一刻, 伽月自己明白過來。
這次趙盛意圖使用的乃下藥這種常用而不入流的手段,意在制造出思無涯縱情而亡的不體面結局。思無涯既然選擇按照趙盛的計劃行事,自然得将戲做全,至少得營造出那麽一出場景。
伽月不知思無涯具體如何做, 又将做到何種程度,但根據平日裏兩人同塌而眠時思無涯的情況,知道他所說的睡覺,就只是真的躺着睡覺。
思無涯在那方面, 好像真的很冷淡。
不知是藥物影響心理的緣故,還是其他什麽原因, 明明身體健康正常,卻仿佛完全沒有什麽欲望似的, 從來冷淡, 甚至還隐隐有些厭惡和抵觸。
能夠接受伽月的種種觸碰與接觸, 簡直是個奇跡。連他自己可能都意外都困惑。
伽月明白過來,卻又想起一事, 問道:“那什麽浮世歡, 殿下不會真喝吧。”
思無涯可非尋常人,本就什麽都做得出來, 為了讓戲逼真點,保不準真會喝下那下過藥的酒。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果然,思無涯不甚在意的說。
“還是別了吧殿下,青樓的那些……藥,可厲害着呢。”伽月說。
伽月在百花樓畢竟待過好幾年,這些東西自然有所了解。它們在青樓再正常不過,有些不過情趣之用,聊作助興,有的則十分厲害……
趙盛既想置思無涯于死地,以求一擊斃命,自會用最狠最厲害的。
伽月倒是相信思無涯的,但還是忍不住提醒一句,以免思無涯輕敵大意,遭不必要的罪。
Advertisement
“怎麽?”思無涯斜睨伽月一眼。
伽月想了想,老實道:“我有點擔心。”
思無涯又不笨,幾乎立刻聽出了點意味,冷然且帶着些許不屑,道:“你以為你是誰。”又道:“你以為孤是誰。”
伽月見思無涯說的這般篤定,又結合他平日的情況,便點點頭:“那就好,我就放心了。”
肥肉相間的烤肉熟了,滋滋冒油,伽月撒上些許鹽粒,香粉與椒粉,頓時香飄滿院。
一只貓聞香而來,跑到伽月腿邊,仰頭看着伽月喵喵的叫。
“鼻子很靈嘛,小饞貓。”伽月笑道。
“哪來的貓。”思無涯眼皮低垂,微微擰眉。
“我來府裏時在園子裏撿到的,”伽月将小貓抱起來,放在腿上,“我問過黃總管,說可以養,就養着了。”
這正是當初伽月進太子府的第一天,在花園中差點摔跤迷路時遇到的那只小野貓,不知從哪裏鑽進來,悄無聲息的跟着伽月到了東院,後來伽月發現了它,問過黃總管府中并無忌諱後,便養在了身邊。
那時小貓才出生不久,瘦弱不堪,一只小貓也廢不了什麽事,黃總管便答應了,養着便養着吧。
如今幾個月過去,小貓已經長大,不複當初的瘦弱難看,居然是只金絲虎,通體橘黃無一絲雜色,跟着伽月吃得好養得好,毛發十分有光澤,四肢矯健靈活,最喜黏着伽月。
此際熟練的蹲在伽月腿上,喵喵喵。
“你也想吃啊。”伽月笑道:“這你可不能吃。我給你弄哦。”
伽月将沒烤的生肉和魚塊挑出幾塊,切小一點,放到一只專門放骨頭的盤子裏,原來想要放到地上去,小貓卻不願下地,于是只好放在桌上它的面前。
思無涯冷眼看着那貓:“你讓它與孤同桌而食?”
思無涯是最不怎麽講規矩的人,他自己不講,所以也不怎麽在意一些繁文缛節,平日裏很多事都不甚在意,今日卻跟一只貓講究起來。
“它不下去嘛,”伽月說,“它占的地方不大,我再讓點給它,不礙殿下的。喏,殿下也吃吧,烤肉得趁熱。”
伽月調了兩盤肉,分給思無涯一份。
房中,青湘躲在門後,開了條小縫,偷偷朝外窺探。
這是她第一次真正親眼見到伽月與思無涯相處的樣子。
皎潔月光籠罩在院中兩人身上,嬌小玲珑的少女笑容恬靜,眉目柔和而靈動,華服錦袍的青年五官如玉,金瞳冷冽陰郁,略帶慵懶的坐着。
思無涯似乎有些不高興,冷盯着伽月懷中的小貓,說着什麽,伽月口中嗯嗯哦哦,好嘛好嘛的應着,卻不見行動,仍将貓兒抱着。
“嘶——”思無涯的聲音忽然提高:“你想辣死孤?”
“很辣嗎?”伽月忙倒了杯酸梅汁,讓思無涯喝,思無涯仰頭一口喝盡,嘴唇頃刻間紅的似滴血。
伽月忍不住笑:“我就放了一點點辣粉啊——殿下不能吃辣啊。”
思無涯手抵在唇上,冷冷看着伽月笑的開心。
“好嘛好嘛,下回不放了。”伽月笑道,“那這盤殿下還吃不吃呀……”
青湘看的緊張,伽月竟還在笑,絲毫不懼思無涯的冷臉嗎?要是旁人,恐早已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而思無涯居然也沒有對伽月怎樣。
一個兇狠冷厲,口吻兇巴巴的沒有溫度,一個看起來卑微弱小,溫順毫無反抗之力,兩者之間看似前者壓制後者,實際卻是後者無形中牽制着前者,呈現出一種奇特的融洽與自然。
伽月與思無涯之間竟這般自如嗎?
這真是外界傳言的那個可怕的太子嗎?
青湘看的暗暗驚奇,忽然,思無涯側首,金瞳冷冷掃過來,如同刀鋒刮過臉龐,青湘一凜,條件反射的閃開,再不敢多看。
靠在門邊捂着胸口站了許久方緩過來。
太子依舊是那個可怕的太子,一眼便令人望而生寒。只有伽月不那麽怕,只是在伽月面前沒那麽可怕而已。青湘仿佛明白了。
轉眼間,到了蘇煙生辰那日。
思無涯帶着伽月如約而至,上得百花樓來。
蘇煙明顯憔悴些許,想來這兩夜不曾睡好,眼下泛着淡淡黑影,只得濃妝相扮加以修飾,盛裝之下,倒也明豔動人。
“殿下能來,奴甚感榮幸。”蘇煙道。
“你的生辰,孤自然該來。”思無涯面帶笑容,一如從前,十分給蘇煙顏面。
“殿下請進。”
今日為着蘇煙生辰,思無涯親自來賀,二樓這層特地清場,再無其他人。
房中已隆重裝扮一番,粉色紗幔,五彩珠簾,喜慶而旖旎。
已是晌午過後,臨近黃昏,樓中賓客漸漸多了起來,樂聲笑聲夾雜,十分熱鬧。
今日蘇煙特地安排了支新樂人,上的俱是新曲子,侍女們來去穿梭,端上點心茶水,一切與從前別無二致般。
伽月知道這些人中定有趙安的耳目,監視着事态的進行。她隐隐有些緊張,好在她并不需要做什麽,坐着吃吃喝喝便可。
蘇煙與思無涯二人的演技則毫無破綻,思無涯肉眼可見的很放松,仿佛毫無防備,漫不經心的欣賞着歌舞。
一切按部就班的進行着。
歌舞欣賞盡興後,一侍女端着只托盤進來,盤中一只鶴嘴白玉酒壺。
“這是新釀的西域酒,”蘇煙站起來,親手接過,“殿下今日可一定要賞臉嘗嘗。”
思無涯颔首,示意倒上。
清亮的液體緩緩倒入酒杯中,頃刻間酒香彌漫開來。連伽月這種不喝酒的,都覺好香。
蘇煙道:“這用不着你們了,都出去吧,我跟伽月妹妹陪殿下好好喝幾杯,不要讓人來打擾,知道嗎?”
侍女們應是,紛紛退出去,離開房間,并為他們關上房門。
樓下的絲竹之聲隐隐傳來,琵琶聲奏着琵琶曲。
伽月看了眼那壺酒。
蘇煙點點頭,确認道:“浮世歡。”
正戲正式開場。
蘇煙輕聲道:“接下來,我将與殿下把酒言歡,而後殿下酒醉,将留宿我房中,幾個時辰後,殿下将……”
伽月明白蘇煙說的是他們原本的計劃,按計劃,幾個時辰後,思無涯便将被人發現,不體面的陳屍于青樓女子的床榻之上。
思無涯端起酒杯,置于鼻端輕嗅,酒液清澈,香氣盈鼻,無色無它味,絲毫看不出加了其他東西。
酒杯移到唇前。
“殿下,”蘇煙看一眼房門處,輕聲提醒道:“此酒非比尋常,請務必小心。”
蘇煙身為原計劃中一員,自然十分了解此藥此酒的厲害,她的提醒讓伽月也跟着緊張起來,但旋即意識到,這酒思無涯必須得喝下一些。
如今過程不變,結果即将發生改變。原結果中思無涯縱情而亡,那藥效或已發揮掉,或者太醫根本不會再去多查那不體面的“屍體”,而如今思無涯不死,身體中的藥酒便将成為最有力最真實的證據。
伽月也跟着提醒道:“少一點點。”
思無涯端着酒杯,微微仰頭,喉結微動,喝下杯中約三分之一,之後放下酒杯。
伽月在一旁眼灼灼的盯着思無涯,觀察他神色:“沒事吧?”
蘇煙噗嗤笑出來,忍不住好笑的看伽月:“哪那麽快?”又看了下酒杯,猶豫道:“好像喝的有點多了。”
思無涯神色平靜,顯然不以為然,略帶點輕慢:“孤自有分寸。”
蘇煙見此便不再多說:“那殿下休息,我在側廳候着,待時間到我再行下一步。”
接着蘇煙起身,将一把椅子推到在地,發出聲響,蘇煙大聲道:“殿下,殿下這就不勝酒力了麽?奴扶您去床上躺會兒吧。”
蘇煙無聲行過禮,往側廳走去。伽月站起來,送她過去。
這間廂房十分寬敞,分裏外兩間,裏頭為主卧床榻,相對安靜,外間又分正廳與側廳,正廳用于觀賞歌舞的宴廳,側廳則以木門隔斷,用以小憩。
此次來伽月與蘇煙還未有什麽交談,這時蘇煙看向伽月,眼中隐有哀色,欲言又止。伽月不能多說,只捏了捏蘇煙的手。
這個動作頓時讓蘇煙眼中一亮,繼而現出感激之色,稍稍安下心來,用唇形說了聲謝謝。
“我就在這裏,萬一有什麽事,随時叫我。”蘇煙輕聲道。
伽月點點頭,見蘇煙進入側廳,關上門,便轉身回到正廳內。
“接下來便是等着麽?”伽月回到桌前,輕聲問思無涯。
做戲要做足,如今思無涯已按趙盛之計喝下那酒,之後便等藥效“發作”,直到思無涯“死去”。這中間至少得一兩個時辰,否則太過虛假。
思無涯嗯了聲,喝過一杯涼茶漱漱口,便站起來,邊朝裏間走邊解衣扣。
伽月忙小步跟上,來到裏間卧房。
卧房如女子閨房,顯然也特地重新精心裝扮過,地毯,器物擺設,連床榻被褥等全都置換了新風格,以暖色系為主,無一不充滿溫柔旖/旎的氣息。
思無涯解開外衣,沒有脫下來,随意不羁的敞着,蹬掉鞋子,躺靠到床上。
“我也現在上來麽?”伽月問。
“随你。”思無涯道。
伽月四下看看,坐着幹等委實無聊,索性也将外衣脫了,爬上床去,反正之後也得做做樣子。
在太子府時伽月通常睡外側,好方便夜裏和早晨起來,正要跟以前一樣躺在外面時,思無涯卻動了動位置,示意她睡裏頭。
伽月便遵從旨意,從思無涯身上爬過去,躺到了裏頭。
百花樓的諸多房間伽月都不陌生,通常在客人們離開後,她與婢女小厮們會前來打掃收拾,一般都不會待很長時間。
除了上回被送進太子府之前養傷時住過一次這種房間,這是第二次。
說起來,兩次都與思無涯有關。
被褥都是簇新的,綿軟蓬松,本身便薰過香,房中又點了香爐,整個卧房中飄散着一股芳香,味道香而不過分濃膩,十分好聞。
床上籠着淡粉撒金帳,帳繩上挂着只小巧可愛的鈴铛。
被子很香很軟,暗香浮動,樓下樂聲輕輕渺渺傳來,房中寧靜祥和,令人不由自主的身心放松,倍感舒适。
難怪被人叫做溫柔鄉。
就這麽躺着麽?
伽月不禁捂嘴打了個哈欠,生平第一次經歷這種事,雖知思無涯勝券在握,但多少還是有點緊張,昨晚睡的不如從前好,此刻躺在柔軟的床榻上,困意漸起。
她轉頭看思無涯。
思無涯神情自若,需要耐心的時候他向來有耐心,似乎并不覺得這樣的等待無聊無趣,如同一只蟄伏的獵豹,氣定神閑之中還帶着隐隐的興奮。
說起來,伽月與思無涯同床而眠已有一段時間,彼此間早已習慣,但眼下雖也已天黑,卻還不到平時休息之時,又是在這樣一個溫柔旖旎的特殊地方,莫名有幾分不自然,仿佛怪怪的。
房中已點上燈,昏黃的燈光朦朦胧胧,兩個中間隔着點距離,都平躺着。
稍微打一會兒盹應該沒事吧。
伽月靜躺着,瞪眼看了會兒帳頂,再轉頭看,見思無涯閉上了雙眼,不知是閉目養神還是睡着了,伽月知道他定安排好一切,側廳又有蘇煙在,誤不了事,便也閉上有些酸澀的眼。
即将發生的事不能不算大事,此刻卻完全的風平浪靜,甚至還能睡一覺,也是件奇妙的事了。
跟着思無涯久了,再奇怪的事仿佛都不足以為奇了。
伽月閉上眼睛,倒未敢睡的太死,留着只耳朵戒備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間,她感覺到思無涯的呼吸有些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