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情意

情意

百花樓已被查封, 短時間內恐怕不會再開張。伽月從百花樓前經過,只見人去樓空,全然不見曾經的輝煌喧鬧。

蘇煙出來後住在客棧中, 行李都早已收拾妥當,只帶了個貼身小丫頭,伽月來後,便與她離開客棧, 啓程出發。

兩人同坐一輛馬車, 路上蘇煙告訴伽月,小鈴铛已被家人暫時接了回去,蘇煙将地址留給伽月,并留了一點錢, 若以後伽月去看小鈴铛,便帶給她,買點好吃的。

伽月鄭重收下,小鈴铛也是她所牽念的, 知道她回家日子定不好過,只是伽月本就身居他人籬下, 暫且也無能為力改變她真正的處境,到時去看看她還是可以的。

馬車駛過都城主街, 蘇煙掀起半邊車簾, 看向街道, 一時沒有說話。

伽月道:“舍不得麽?”畢竟在這裏生活了許多年。

蘇煙想了想,道:“還好。更想離開。以後再不回來了。”

伽月看着蘇煙美麗的側顏, 大抵理解她的想法。她也看向窗外, 街頭人頭攢動,只不知以後她離開時會是什麽心情。

馬車踢踢噠噠駛過街道, 來到城門,順利出得城門後,蘇煙明顯松了口氣。

伽月也微松了口氣,卻未完全放心,道:“路上還是得小心,不可大意。”

蘇煙點頭,她一改從前百花樓的妝容,褪去滿頭珠翠與一身錦繡,簡單的發型與裝束,顯得十分樸素。

“雇的這馬車專門做這營生已好些年,很妥當,”蘇煙道,“老家那邊我也托人置好了宅子與仆從,到時會有人來接,你不必擔心。”

伽月點點頭,便不再多說,蘇煙自有主張,又有積蓄,将來的生活應不用發愁。

“明明比我小,倒像個姐姐似的。”蘇煙笑道,忍不住捏捏伽月臉頰。

伽月比在百花樓養的好,臉上有了肉,皮膚白皙細膩,眯着眼笑的時候,既帶點女孩兒特有的嬌憨,又慢慢顯現出種被嬌養的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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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只蝴蝶,春暖花開時,逐漸慢慢蛻變,進化。

蘇煙看着伽月,道:“一直沒有好好跟你道過謝。伽月,謝謝你。”

“我也從未好好跟你道過謝,蘇煙姐,也謝謝你。”伽月笑着道,“其實都是各人造化吧。蘇煙姐,以後要好好的呀。你好好的,我也會感到沒來更有希望。”

蘇煙笑起來:“嗯,一定。”頓了頓,還是問了,“你以後有何打算。”

這個問題其實以前便問過,但蘇煙如今再問,卻有不同的意味。

“有想過留在太子府嗎,或者說,留在太子身邊嗎?”

“嗯?”伽月看着蘇煙。

“以前我不曾這樣想,”蘇煙道,“太子殿下這人與旁人不同,不能以常人而論,但這些時日我親眼所見,殿下待你的确是不同的。”

“以前不好說,如今盛王爺被黜,恐再難起複,剩下的兩位王爺又……”蘇煙搖搖頭,聲音壓低道,“以太子殿下的城府與謀略,将來這天下未必不會真落在他手中……而有他待你的這份‘不同’,你的日子必不會太差。哪怕日後深宮後院,至少也能保一份安穩。”

說道這裏,蘇煙哀傷的笑笑,“反正在百花樓,抑或其他後宅,無論外表如何不同,歸根到底,都不過方寸之地,本質都差不多。”

又道:“如今世道艱難,我比你年長幾歲,也不免心中忐忑,倘若有的選擇,伽月,有個安穩的安身立命之處,會不那麽辛苦。”

伽月安靜的聽着,聽明白了蘇煙的意思,不禁笑了起來。

“什麽喲。”

伽月知道蘇煙是真心為自己着想,才會與自己說這些肺腑之言,她心中是感激的,只是蘇煙顯然有些誤會。

伽月笑道:“殿下待我不同,主要是因為我……有用。”

蘇煙不禁好奇:“何用?”

伽月不好說大概就是人形枕頭與安眠藥湯的作用,只得含糊道:“就某些事對殿下還有幫助,而且我與殿下已說好,将來會離開。”

一年之約自然也不好細說,伽月便只淺提了下,向蘇煙表明沒有留在太子府的打算。

蘇煙識趣,也未追根究底的問,只道:“說好了?你想離開就離開?”

思無涯這人行事不羁,心意難測,便是蘇煙也無法确定思無涯待伽月的“不同”是否代表着有情,但思無涯與伽月相處時,的确與旁人不同。

對外人,哪怕從前對着蘇煙這“紅顏知己”,思無涯表面笑如春風,和煦寬容,實則仍異常冷漠。

那冷漠如同高牆或利劍,很明确的劃出界線,築起屏障,令人無法靠近,不敢靠近。

而伽月卻仿佛在那屏障與界線之內,或者說,離屏障與高牆最近,思無涯對她反而似乎不怎麽笑,卻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好像思無涯對待伽月時更像真正的對待“人”,他自己也像個真正的“人”。

身在其中的思無涯與伽月兩人不知是否感覺到這點,蘇煙這些時日旁觀二人相處,卻能夠感受到。

而待某人“不同”,往往是一段情的萌芽,或已是情意的表現形式。

如果不是當然最好,不然到時該如何收場,約定又豈能作數?

蘇煙看着伽月,說:“久處易生情,到時殿下會舍得讓你走麽?”

伽月明白蘇煙的意思,這個問題伽月不是沒想過,不過當初能做下這個約定便已是不易,也是一重保障,其他的多想無益。

而随着日益相處,伽月了解的東西也日益更多後,反而不太擔心這個問題了。

“舍不得?或許會有點吧,”伽月笑道,“但別忘了,我真正的身份。”

伽月沒辦法告訴蘇煙關于皇家的那些事,那是思無涯瘋狂荒誕的源頭,很明顯思無涯心中更多充滿的是仇恨,誠然他心中也有“情”,那難得的情意早已有歸屬——那位多年念念不忘的心上人是也。

伽月的确對他如今有用,但并非無可取代。

思無涯複仇成功後大概率會繼承大統,從此九五之尊,那時他失眠的隐疾自然會徹底治愈。而不再有任何危險與顧忌後,也自然會想盡辦法找回那位心上人。

至于侍候的其他人,想要什麽樣的沒有?一段時間的适應後,也終究會用的順手,用的習慣。

實在沒有非留下她的必要。

說道身份,蘇煙不由點點頭。

“盛王爺當初找到我,說我是有史以來最像殿下那位的,”蘇煙道,“即便如此,殿下對着我,也不過全是做戲,從未動情。可見那位在殿下心中的位置的确無人能撼動。”

或許思無涯待伽月有幾分不同,但在那原主面前,大抵也算不得什麽。

這麽一想,似乎的确不必多慮。

“那你呢?”蘇煙斟酌着語句,“你對殿下如今又是什麽想法?”

伽月擡眸看蘇煙,眨了眨眼。

蘇煙溫柔的看着她。

伽月笑了起來,沒有立刻回答,很認真的想了想,開口道:“ 曾經我也很怕他,覺得他很壞很可怕。但如今覺得,其實也沒那麽可怕。無論別人怎麽說,嗯,我希望他能得償所願,以後能夠好好的。”

“至于其他的,我從來沒想過。”

伽月說:“遇見殿下前沒想過,如今沒想過,以後也不會想。”

蘇煙看着伽月,伽月眼神澄澈柔和,又清醒堅定,反倒令原本擔憂的蘇煙有些怔忡。

不過,即便這樣,伽月說起思無涯時,神情卻有着不自覺的柔和。或許未曾動情,那人終究有些不一樣吧。

蘇煙聽明白了伽月的意思,道:“你年紀還小,日後之事倒也不要太決絕。”

伽月笑笑,道:“是,那便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不過将心比心,也能理解你的想法,”蘇煙道,“便先按自己的心意,過自己舒心的,真正想要的日子吧。其他事随緣吧。”

伽月點頭,正要說話,外頭車夫忽然咦了聲,馬車随之慢下來。

“到了麽?”

伽月與蘇煙停下交談,撩起車簾向外看,馬車行走在郊外大道上,已過了兩個小關口,再過最後一個關口,便将上官道。

伽月見馬車停下,正想下車,在此作別,卻聽馬夫道:“姑娘們莫動,情況不對。”

馬夫與跟車的夥計均是彪形大漢,常年做護送的營生,經驗豐富,這樣一說,頓時令人緊張起來。

伽月與蘇煙對視一眼,這輛馬車後面還跟着伽月的馬車與侍從,那侍從卻只是名普通小厮,只怕中不了什麽用。

會是何人?

上次剿匪過後,京城附近不太可能再出現山匪。

不是山匪會是什麽人?

伽月與蘇煙屏聲靜氣的等候,天冷後道上行人稀少,只聞風吹枯草的簌簌之聲。

車夫觀察片刻,不見異狀,便驅馬再度前行。

伽月與蘇煙松了一口氣,看來虛驚一場,然則一口氣還未舒到底,變故突生。

幾名黑衣人從林間沖出,目标十分明确,直沖馬車而來。車夫見狀,立刻揮鞭策馬狂奔。

黑衣人緊追不舍。

很明顯他們非一般劫匪,身手過人,訓練有素,馬車外很快傳來打鬥聲,蘇煙的小侍女尖叫一聲,摔在地上,暈了過去。

“坐好了!”兩名車夫身手矯健,對付一般人沒問題,然而顯然應付不了這幫黑衣人,對方又人多勢衆。

車夫與黑衣人們奮力纏鬥片刻,終究不敵,從馬車上跌下來,最後之際,狠狠揮鞭抽向馬臀,馬兒吃痛,發足狂奔。

“追!”

“馬車中的人格殺勿論!”

伽月與蘇煙臉色發白,颠簸之中,從後窗飛起的窗簾,可以看到黑衣人們緊追而來,他們雖未騎馬,卻速度飛快,轉眼間距離拉短,越來越近。

他們是誰,這個問題已無暇多想。伽月緊緊抓住車中扶手,盡力穩住身體,想要爬到前面去控馬,要跑的再快一點才行。

再快一些,沖過前方峭壁,拐過最後一個關口,駛上官道,便可獲救。

咻——

箭矢如雨般飛來,釘在馬車上,箭身沒入車壁半截,有幾只飛向疾馳的馬兒。

馬兒被其中一只射中,吃痛的嘶鳴,繼而發狂亂奔,偏離了方向,朝斜前方的懸崖峭壁狂亂奔去。

不好。伽月心知不妙,想要拉着蘇煙跳車,劇烈的颠簸卻讓兩人撞來撞去,根本無法穩住身形。

這時車輪碾過一塊石頭,車身在疾馳的車速中被高高抛起,落地時車壁發出巨響,被震的現出裂痕。

“蘇煙姐!”

蘇煙頭部撞在窗上,剎那昏厥過去。

伽月也重重落下,被撞的七葷八素,一時眼冒金星。

那箭上不知是否喂了毒,馬兒愈發癫狂,毫無章法的橫沖直撞,沖過彎道時,馬車被甩了出去,巨大的沖力終于勒住了瘋狂的馬兒,迫使它停下來。

半個馬車懸在半空中。

伽月被巨大的沖力從殘毀的車中甩了出去。在那電石火光之間,伽月抓住了車轱辘——

懸在半空中的車轱辘。

伽月整個人随之吊在半空中,頭頂是遼闊天際,腳底是萬丈深淵。

什麽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這便是了。

伽月的身體不受控的搖晃着,晃動的視線裏,黑衣人已追至崖前,接着兵分兩路,幾人握着劍走向車廂,幾人來到崖前。

其中一人拉起弓,箭尖指向伽月。

要死了麽?

伽月想。當初人人都以為她會死在太子府,萬萬沒想到,沒死在太子府,卻會死在這荒郊野外,葬身懸崖,粉身碎骨。

想起太子府,伽月眼前浮現出思無涯的面孔,那雙陰郁又明亮的金瞳一閃而過。

黑衣人拉滿弓,手指微動,即将松弦。

伽月閉上眼睛。

咻。

利箭破空之聲響起,伽月卻沒有感到痛,與此同時,耳邊卻傳來一聲男人的慘叫,以及再度響起打鬥聲。

伽月睜開眼睛。

崖上忽然來了另一批人,殺向黑衣人,伽月還未來得及看清,也未來及高興有救了,手上已無力再支撐,驚叫一聲,絕望的墜落。

她的指尖脫離的瞬間,千鈞一發之際,一道銀蛇般的軟鞭激射而來,纏住她腰際。

與此同時,伽月的手臂被人拽住。

那手掌微涼,帶着熟悉的感覺,手指修長而略顯蒼白,卻十分有力,如鐵箍般緊緊抓着伽月。

“殿下!”

崖上傳來驚呼聲。

車身搖晃,思無涯伏在殘破的窗壁上,拽着伽月的手。

他額上冒汗,手背上青筋凸起,蒼白的皮膚因發力而微紅,薄唇緊抿,神情狀似沒有太過異常。

所有的情緒都在那雙金瞳中。金色的眼眸冷戾陰鸷,似釀着狂風暴雨,死死盯着伽月,惡狠狠的道:

“敢死,孤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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