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折磨
折磨
“敢死, 孤殺了你。”
這話實在說不通,人若死了,又要怎麽殺。此時卻無人去計較它的對錯。
也無人知道, 在此之前,甚至在剛剛疾馳飛奔而來的路上,思無涯其實都是想殺了伽月的。
她該死。
思無涯想。
僅憑她讓他猶豫不定,僅這一點就足夠殺了她。
思無涯從不猶豫, 在過往的那些歲月裏, 無論反擊,示弱,對抗,還是複仇, 所下的每個大大小小的決定,從不曾有過半分猶豫。
他也從不懷疑自己的任何決定。
而伽月,卻一而再再而三的打破界線。
若說之前的碰觸,相擁, 約定等尚能解釋與接受,百花樓那日以及後來那晚上的事卻無論如何都不可思議。
情|欲對他來說, 是肮髒,邪惡, 無比惡心的。
然而她卻打破了這固有的認知, 帶給他新的感受。
原來它也是甜美的, 令人欲罷不能的,甚至令他在無比清醒的時刻産生從未有過的渴望。
有生以來, 因從未得到過, 因知道不會有,所以思無涯未真正渴望過什麽。
如果說複仇, □□,對于殺戮與鮮血也是一種渴望,那必然是帶着惡臭與腥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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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非甜美的氣息。
這份渴望僅僅只對她,思無涯想起其他人,依舊覺得惡心,嫌惡。唯有她,勾起的是濃烈的渴望。
在那過程中時,想要将人揉進骨子裏,想要永不停止,甚至想要親/吻……
無可置疑,她是一個變數。
她所帶來的那些陌生的感覺,或許不會對他的複仇産生什麽決定性影響,卻可能會帶來些其他未知的危險。
沒有人喜歡失控。
思無涯也絕不允許自己被曾萬分鄙夷嫌惡的□□俘獲,成為它可憐而可惡的階下囚。
思無涯不需要求證,也不想等待,只要是危險的,消除即可。
伽月上了蘇煙的馬車,這是一個絕好的時機,甚至不需要他動手。
所以思無涯決定不去管她。
讓她去死。
她該死。
思無涯在太子府中等着消息傳來。
然而不知怎麽地,他出了門。
策馬狂奔時,他仿佛再次看見那個深淵,這回他确定,深淵之中是陌生而強悍的危險,他應該停下,遠離,以及毀滅它。
然則看見伽月懸在半空中,危在旦夕時,思無涯心口似挨了重重一擊。
關于深淵的危險褪去,一種更陌生的,全新的感覺呼嘯而來。
“敢死,孤殺了你。”
思無涯飛奔而來,在最後一刻抓住了伽月,他的聲音暗啞,完全忽略了馬車懸空,自己也可能随時墜落的危險,緊緊抓住伽月。
伽月睜開眼睛,看清來者,恐懼在這一刻仿佛有了落點,眼淚不自覺滾落下來。
“殿下,救我。”
思無涯沒有穿甲,只着普通的錦袍,手臂被鋒利的木刺拉傷,鮮血順着手腕蜿蜒流下。
“閉上眼睛。”
思無涯嗓音暗啞,語氣仍舊重而冷。
伽月聽話的閉上眼睛。
風吹來,吹過伽月的衣衫與發絲,吹過她不住抖動的眼睫,吹過她眼角的淚滴。
思無涯的金瞳之中,這一刻,天地之間,唯映照着伽月的面容。
他胸口如遭重擊的感覺久久未散,反而愈發沉重,仿佛痛了起來。
在思無涯撲向崖邊的那一剎那,思家軍侍衛隊立刻訓練有素的默契配合,幾名侍衛控制住馬,先穩住搖搖欲墜的馬車,之後硬生生将其拖了回來。
伽月被救上來。
她全身發軟,幾乎無法站立,思無涯抱着她坐在地上,一只手仍緊緊握住伽月的手腕,那麽用力,讓伽月感覺到一點疼,卻沒有掙開,這疼反而令她感到心安。
仿佛明白了思無涯為何曾喜歡疼痛。
伽月控制不住的不停發抖,緊緊偎在思無涯身前,周圍的打鬥仍在繼續,她卻知道安全了,不必再怕。
耳朵裏聽見心跳聲,辨不出是自己的還是他的,強烈而急促,如同千軍萬馬奔湧而來。
這場打鬥沒有持續太久,其結果自不必說。
這幫黑衣人乃趙安僅剩不多的暗衛黨羽,成不了什麽大氣候,本來無人在意,誰知卻偏偏碰在了思無涯手裏。
當日将伽月送回太子府後,思無涯便又出門而去,親自帶人,直追到底,将那幫人的老巢端了個幹淨。
思無涯回府時已是深夜。
伽月今日被直接帶進了太子院,晚上便也索性在房中等着思無涯。
她身上除卻一些撞傷的淤青外,倒未有其他外傷,也算非常幸運了。
府醫來看過,開了些藥,伽月服下,青湘過來服侍她洗過澡,伽月胡亂吃了些東西,一番折騰後,便到了晚上。
伽月慢慢平複下來,卻一時無法恢複至平日的狀态,畢竟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那是真正的生死邊緣,往日裏雖也會遇到些危險,但哪怕初進太子府,情況也不像今日這般直接猛烈。只要再晚一點,她就真的沒命了。
死亡或許不可怕,真正可怕的乃是死亡前的恐懼與痛苦。
原本以為經歷了這般跌宕起伏,定會疲累早睡,伽月卻并無困意,思無涯又一直未回,伽月便點着燈,坐在床榻上出神。
這是她第一次在思無涯不在的時候獨自待在太子院,屋裏屋外靜的過分,簡直落針可聞。
輕微的腳步聲響起。
這個時候能出現在這房中的除了此間主人再無其他可能,伽月馬上擡眼看去,見思無涯走了進來。
思無涯剛沐浴過,一身雪白裏衣,随意松松垮垮的披着件長外衫,衣擺拖在地上,發出細微的窸窣聲。
他頭發也洗過,如墨黑發半濕的散在肩頭,全身上下整潔幹淨,帶着一股淡淡的木植熏香。
完全看不出剛剛大殺過一場的半點痕跡。
“殿下。”伽月回過神來,看看思無涯,說,“怎麽頭發還濕着,”旋即起身,去取了條幹淨的厚布巾,“濕着睡覺容易頭疼,擦幹了睡吧。”
思無涯在床上盤膝坐下,一手支在膝蓋上,撐着下巴,慵懶的任由伽月動作。
他的發質濃黑而柔軟,如錦緞般。伽月半蹲坐在他身後,動作輕柔的擦拭着發上水汽。
房中寂靜無聲。
“想問就問。”思無涯的聲音響起,辨不出喜怒。
伽月手微停,旋即道:“蘇煙姐還好嗎?”
當時情況混亂,伽月被救起來後便很快被直接送回太子府,未及查看蘇煙的情況。
“走了。”思無涯淡漠道。
伽月松了口氣,思無涯在這種事上從不避諱與拐彎抹角,如果蘇煙被殺,死了,他定會直接說“死了”,眼下說“走了”,便也只是走了的意思。
伽月沒有再問其他的,知道蘇煙沒死就足夠了,以思無涯的脾性,也絕不可能再有其他關心或護送之舉。而那幫黑衣人被一舉消除幹淨,蘇煙這一路也就不必再擔心。
“手上沒擦藥麽?”
伽月擦好頭發,放下布巾,發現思無涯手掌上的傷也未處理,于是接着幫他處理傷痕。
“別看是小傷,化膿了也麻煩。”
床邊櫃上放着些常用傷藥,伽月都熟悉,從中挑了些藥膏,小心塗在思無涯手掌上。那傷為強力之下的拉扯與摩擦所致,外皮破損,不再流血,卻青紅一片,頗為猙獰。
應該是很疼的。
伽月跪坐在思無涯身側,動作輕柔,輕輕吹着傷口,一切看上去跟從前似乎別無二致,就像以前思無涯從宮中或者外面回來受傷時伽月為他處理各種傷口的樣子。
房中靜谧無聲。
偶有燭火燈芯噗的跳動一下,發出細微聲響。
昏黃的燈火映照着伽月的面容,小小面孔,皮膚本來就白,今日卻明顯白的不正常,唇也失去平時紅潤,顯得黯淡。
那雙總是澄澈柔和的黑眸微微低垂,不見素日令人見之心喜的鮮活,纖長眼睫不時不自覺的輕顫兩下,很顯然,這是被吓壞了。
思無涯無聲的端詳着。
不知為何,想看看她此時的眼睛。思無涯伸出手,想要擡起伽月的下巴。
随着他擡手的動作,伽月猛的往後一退,跌坐在床上,手上的紗布與剪刀掉落,同時兩手緊緊護住腦袋,看得出來,那一瞬間她甚至想驚叫,堪堪壓住了。
她的眼中充滿張惶與驚恐。
動作是下意識的躲避反應動作,那模樣仿佛他要打她,或殺了她似的,整個人防備的瑟縮着。
思無涯的手停在半空,金眸霎時冷下來。
“你以為孤要做什麽?”思無涯冷冷道。
伽月反應過來,放下手臂,咬咬唇,嗫嚅道:“……對不起,今天有點被吓到了。”
思無涯的臉色不大好看,冷盯着伽月,沒再說話。
伽月收斂心神,替思無涯包紮好傷口,收拾好藥物,夜已經很深了,整個京城幾已入睡,萬籁俱寂。
伽月與思無涯終于也躺下。
習慣已經養成,伽月同平日一樣,手臂搭在思無涯腰間。
平日裏他們同床而眠時也不經常交談,但今日卻仿佛格外安靜,氣氛有種微妙的凝滞。
伽月盡量放松,身體卻不可控的輕微緊繃。
“孤救了你。”
思無涯平躺着,雙目盯着虛空。
“還沒謝謝殿下,”伽月說,“今天多虧殿下”。
思無涯沒說話。
片刻後,他的聲音再度響起:“他們都死了。”
伽月嗯了聲。
燭火靜靜的燃燒着。
“今天我以為自己真的會死掉,現在想來,還很害怕。我,還不想死,還想活下去。”
伽月的聲音很輕,像自語,像夢呓,說:“他們都死了,所以,殿下,以後我不會再有事了是嗎。”
思無涯側首,黑發鋪在枕上,伽月微微擡頭,努力鼓起勇氣,鎮靜而不安的與他對視。
“他們”是誰,兩人都未明說,卻都了然。
伽月從前聽人講過一個精怪的故事。
有人養了只小精怪做寵物,平日寵愛有加,某日小精怪不小心走丢,被捉進專門販賣精怪的寵物店。
小精怪想盡辦法逃離想回去,卻屢次失敗,正絕望之際,那主人走進店中發現了它,雙方頓時喜極而泣。
結局當然皆大歡喜,小精怪被主人帶回家,寵愛如初,“阖家”團圓。
故事的最後,小精怪與朋友坐在屋頂聊天,小精怪說,它永遠不會去問主人那天是特地去尋它,還是偶然走進店中發現了它,抑或是打算重新再買一只新的寵物。
伽月也永遠不會去問思無涯是早就知道黑衣人會刺殺蘇煙,而她也在蘇煙車上的事,還是臨頭才得知,而匆匆趕去,于最後關頭救下她……
伽月與蘇煙雖在百花樓見過些許風月俗事,卻終究囿于方寸之地,對朝堂的詭谲風雲,人心險惡缺乏真正的認知與了解。
伽月雖隐有擔憂,卻與蘇煙一樣,天真僥幸的認為,趙盛已倒,只要出了城門,便應當沒什麽問題了。
推己及人,蘇煙被追殺的理由,也完全可以是思無涯要殺伽月的理由。畢竟參與了那種事,且還知道他的另外一些秘密,除掉她要比留着她更合理更安全。
雖然思無涯并不怎麽在意那些所謂的秘密。
至于思無涯為何會救下她,大抵還是因為她現在還有用。
思無涯不是一個能夠講條件或讨承諾的人 ,也不是一個在不必要的事上耍心機,假意敷衍的人。他曾說過會放她離開,便會放她離開,畢竟這對他來說,相較他的複仇來說,實在微不足道,不算什麽大事。
但伽月今日真的被吓壞了,這樣問,是想求個心安,不想再遇被滅口這種事。
“……殿下,以後我不會再有事了是嗎。” 伽月問。
思無涯注視着伽月的眼睛,眸色平靜,說:“不要再亂跑。”
伽月溫順的應着是,仍舊眼巴巴的看着思無涯。
“沒人敢動你。”思無涯又說。
除了孤。伽月以為接下來會等到這一句,然而卻沒有,思無涯已轉過頭去,說,“睡。”伽月頓時放下心來。
伽月慢慢的放松下來,白日裏殘留的恐懼漸漸消散,挨着思無涯,感到一種熟悉的心安,她閉上眼睛,醞釀睡意。
思無涯轉過身,手臂也如平日一般搭在伽月的腰間,閉上雙眼,然而,卻很久沒有睡着。
“孤不舒服。”
不知過了多久,靜谧之中,思無涯忽然再度開口道。嗓音低低沉睡着,睜開眼。
思無涯的手臂緊了緊,伽月溫順的更貼近他,進而感覺到什麽,登時身體微僵。
“孤很不舒服。”思無涯又說。
……大半夜的,原來在想這種事嗎?伽月不知做何感想,然而聽思無涯的語氣,卻仿佛又不是,或者說不僅僅是身體不舒服。
難道今日救她時他還受了其他傷?
伽月想要擡頭去看看思無涯的神情,卻被思無涯制止住。
思無涯眉頭微微擰着。
人已經救回來了,那幫黑衣人也已斬草除根,他親自上陣,殺的一個不留,然而伽月被吊在半空的樣子卻揮之不去。
胸口被重擊的感覺始終不散,如同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在那裏,令心口沉重的悶痛。
這是從未有過的感覺,太過不舒服。它同身體上的不舒服交織一起,異常折磨,得想辦法宣洩排遣出去。
“幫孤。”
這一次思無涯沒有刻意壓制,很直接的提出了要求。明明身體火熱,那語氣卻不知為何,仿佛很平靜。
伽月的手被思無涯握住,他的手修長而寬大,能夠完全的将伽月的手包裹住。
已經有過之前的經驗,伽月卻仍忍不住面紅耳赤,她閉着眼,不敢亂動不敢看人,低着頭任其為所欲為。只期望早點結束。
然而這晚一切卻仿佛格外漫長。
伽月的手被握了一次,一次,又一次。
秋天總是短暫,冬天已悄悄來臨,房中燒着地龍,角落裏還點着幾個炭盆,整個卧房溫暖如春。
思無涯鬓角的頭發似乎又濕了,俊美蒼白的面孔現出不正常的紅,薄唇時而緊抿,時而微張,重重的呼吸。
他的下巴有時抵在伽月頭頂,有時則低下頭,埋在她雪白的脖子裏。
金色的瞳仁裏跳動着燭火的光芒,間或像失去焦距,迷離的盯着半空。
喉結不時滾動着,顯然是愉悅的。
他的神情間卻透出一種自厭與自暴自棄。
盆中通紅的炭火逐漸黯淡下去,變成厚厚的灰燼。
等終于結束後,伽月也累的不行,長舒一口氣,睡了過去。
思無涯抱着伽月,雙臂很用力,直到伽月發出不舒服的聲音,才略略松了些。
他凝視着伽月熟睡的面龐,久久凝視着,眼尾紅色還未褪盡,眼中現出一抹複雜之色。
在茫然與清醒,自我厭棄的複雜背後,仿佛是一種無奈的妥協與屈服。
明知前方危險,不可控,明知不對,卻仍舊情不自禁無法停下的向前,靠近。
青年緊緊抱着女孩,金色的眸中浮現出不自知的依戀,還有一抹委屈。
“孤救了你。”
“孤不殺你。”
“你要聽話,不要再亂跑。”
思無涯低低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