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恐懼
恐懼
三日後, 懸崖上。
天色放晴,太陽終于出來了,溫暖的陽光帶來早春的氣息, 然則在這深山腹地,萬丈懸崖高處,對衆人來說,卻仍是凜冽的寒冬-
鹋族的人被趕上山, 一批批跪在地上。
空氣中飄散着濃濃的血腥味。
兩只老虎的屍體已被剝皮抽筋, 丢棄在一旁。思紅眉渾身鮮血,倒在地上,早已昏迷不醒。她身後不遠處,亂七八糟躺着數具屍體。
老族長癱坐在地上, 嘴唇幹裂,雙目渾濁,身體搖搖欲墜,他身後的族人俱面露驚恐, 猶如驚弓之鳥,狼狽不堪。
思家軍與禁衛軍侍立在各處。
懸崖峭壁上, 數人身上系着繩子,仔細的搜尋着, 而在山下, 也兵分幾路, 于山谷和河流間來回逡巡。
每隔三個時辰,有人來報。
“……殿下, 暫無消息。”
聽到這一句, 老族長與他身後的鹋族人俱是一抖,有人忍不住全身戰栗。
思無涯坐在崖邊空地上。
他身上仍是三天前那身武袍, 血跡幹了濕,濕了幹,周而複始,黑色的布料變得愈發深重。他頭發淩亂,鬓邊的東珠仿佛亦黯淡無光,失去昔日光華。
三日前,思家軍趕到,于千鈞一發之際攔截了思紅眉刺向思無涯的匕首,同時也制住了欲飛身撲向懸崖的思無涯。
從未有人見過思無涯那副模樣。
Advertisement
在伽月墜落之時,他發出絕望的嘶聲大吼,緊接着,竟是毫不猶豫的欲跟着縱身躍下。
思家軍在那緊急關頭險險的一把拽住他。幾個人合力鉗制住他的身體與四肢,思無涯卻如瘋了一般,迸發出巨大無比的力量,幾個人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方勉強壓制住。倘若他未受傷,只怕根本攔不住。
在那一刻,他仿佛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自己要做的事,身旁的猛虎以及刺來的利刃都通通無暇顧及。
“殿下,下面是河流,伽月姑娘或許沒事!”
最後有人吼出這句話,終于令思無涯勉強平息下來。
“給孤搜。”
思無涯嘶啞着聲音,下了命令。
于是山上山下展開了地毯式的搜索,因峭壁上生長着許多樹木和藤蔓,當時情況緊急,沒有誰看到伽月究竟是直接掉落到河流中,還是落在半山腰,只好所有可能的地方全部都仔細搜尋查看一番。
這三日裏,思無涯便坐在那崖上,哪裏都沒去,一動未動,衣裳未換,傷口未治,只沉默注視着懸崖虛空處。
如同磐石一般的等待。
日升日落,鹋族的人分批被押上山,跪在老族長身後。
他們本就對中原抱有戒備提防排外之心,勉強重新接納了回來的思紅眉,一面怒其不争,一面愈發讨厭中原人。尤其那幾年皇帝四下尋找他們,令他們的生活有所動蕩。
他們對思無涯同樣抱有敵意,同樣認為金瞳不祥,他的到來會給鹋族帶來災禍。
他們默認了思紅眉要除掉思無涯的想法,并給予了支持和幫助。
只可惜,最終沒能得手。
但多少拖延了思家軍,只差一點,就能得手了。
這差之毫厘的一點,開始變作懲罰,反彈回來。
思家軍禀報道還是沒有消息後,懸崖邊剎那靜了一瞬,接着有人顫抖着嗚咽出聲。
思無涯伸出一根手指,手指瘦削蒼白,還沾着幹涸的血跡,輕輕彎了彎。
老族長身後的某個人被拖了出來,拖到一旁,那人想要掙紮呼救,才發出短促的一聲,便戛然而止。血液噴濺出來,灑在地上,繼而被丢到思紅眉身後不遠處的那堆屍體之中。
老族長身後的人渾身顫抖,不知自己還能活過幾個時辰,也終于見識到了這個俊美如玉的青年皮囊下惡魔般的靈魂。
“要殺要剮,都沖我與紅眉來,”老族長蒼老的聲音渾濁而嘶啞,帶着哀求,“不要再殺其他人了,與他們無關。”
思無涯恍若未聞,看也不看他們。依舊盯着那崖上虛空處。
“繼續找。”他只說。
已經找了足足三日了,而每隔三個時辰,搜尋隊便回禀一次,回一次,便殺一個人。
如此的折磨,令所有人都噤若寒蟬。
不僅是鹋族人,便是禁衛軍的人也快受不了了。再這麽下去,只怕整個思家村都要全數覆滅,罪魁禍首老族長與思紅眉更難逃一劫。任由思無涯這麽瘋下去,解藥之事也就随之要化為泡影。
衛軍統領上前一步,道:“殿下,時間不能再耽擱了,即便要算賬,也請先讓思夫人與老族長将解藥制出來再說。”
思無涯仍舊看着崖邊,仿佛沒聽見。
統領沉下聲來,語氣中帶了抹威脅:“聖上還在京中翹首以盼。為了區區一個婢女,殿下……”
話未完,思無涯猛然出手,軟鞭如銀蛇般纏上統領脖頸。統領下意識的一把抓住軟鞭,另一只手則探向腰間佩劍。
然而下一刻,他的動作停滞,繼而不可置信的低頭向下,他的胸口,插上了一把匕首,鮮血汨汨而出。
“你……”
統領口中吐出血沫,被插中心髒,一擊致命,倒在地上,抽搐幾下,漸漸氣絕。
所有人為之色變。
思無涯出手太快,誰也沒想到重傷之下,他竟還有這般的速度與力道,毫不拖泥帶水,沒有絲毫猶豫,說殺便殺。
副統領與其他禁衛軍拔出劍,思家軍也瞬間持劍,兩廂對峙。
“臣等奉皇命而來,太子殿下,你居然敢殺統領……”副統領深吸一口氣,嗓子發幹,“你要如何向陛下交待?”
思無涯終于擡眸,目光從懸崖邊轉過來,看向他。
副統領心中一凜,手臂上汗毛不由自主豎起,他見過思無涯春風和煦笑着殺人的模樣,也見過他狂妄不羁冷沉的樣子,但從未見過他此刻這般的眼神。
如同深淵中一潭死水般,明明平靜無波,卻又仿佛藏匿着足以毀滅天地的驚濤駭浪。
副統領在這一刻清晰的認識到,什麽皇命,什麽天子,思無涯根本不在乎,遠離京城後,他仍舊是那個什麽都做得出來的瘋子。
同時他也意識到,假如找不到那婢女,或許這裏所有人,包括他們這支禁衛軍,只怕都将無法活着離開這片大山。
生死只在一念之間,副統領估量了下形勢,瞬息間做下了令他活命的決定:“繼續找人!”
他帶領着手下,加入搜尋大軍裏。
思無涯重新望向崖邊,再次靜默的等候。
沒有人料到這個婢女對思無涯這般重要。不遠處,随行的大夫端着藥碗在樹下徘徊,不敢上前。
之前與猛虎的打鬥中,思無涯身上留下了不少抓傷與咬傷,尤其最後的撕咬,導致他肩上傷勢嚴重,失血過多,還有手臂上放血所劃的刀傷,以及餘毒。
三日來,他拒絕任何的醫治,更滴水未進,面色眼見的蒼白。伽月不在,一切便回到從前,沒人敢勸他。
青湘抱膝坐在那樹下,眼睛紅腫,最初的痛哭過後,如今只剩下絕望的等待。
那麽高的懸崖,她覺得伽月已經兇多吉少了。但因為思無涯的不放棄,又令她生出些希望。
她知道思無涯待伽月不一樣,卻沒想到竟能待到這一步。
倘若伽月真的死了,她竟不敢想象思無涯會如何。
伽月不能死,思無涯也不能倒下。
他們是彼此的希望。
青湘咬咬牙,克制着恐懼,來到思無涯面前。
“殿下,請您保重自己,”青湘行禮,跪在地上,說道,“您受傷,伽月姑娘最為挂心。之後她回來,尚需要殿下照顧,她也定不願看見您這麽重的傷。”
思無涯原本毫無動靜,聽見伽月的名字,方回過頭來。
他瞥了青湘一眼。
“哦,你是她身邊的人。”
青湘說是。
思無涯默了片刻,神情冷漠,卻點了點頭,說:“你說得對。拿藥來。”
青湘松口氣,忙爬起來,去端了藥過來,大夫也趕緊過來,趁機為其處理傷口,包紮一番。
思家軍和禁衛軍在附近空地上搭了簡易帳篷,可以燒水做飯,侍衛也趁此端來吃食,思無涯都一一接了,面無表情的吃了些。
“把地面清理幹淨,”思無涯看看四周的環境,冷然的吩咐,“她不喜歡血。”
地上與樹木草叢上噴濺的血液馬上被收拾幹淨,思無涯的目光重新投向懸崖。
山上點起燈,天亮時熄滅,繼而再亮起。
“找到了!”
這一聲猶如驚雷,驀然響起,震動着所有人的心。
“還活着!”
這一聲則猶如天籁,如佛降臨,幾乎拯救了所有人的性命。
思無涯猛然起身,腳下踉跄了兩步,眼前發黑,侍衛趕緊來扶,卻被他一把推開,繼而大步走向崖邊。
正是傍晚,山上所有燈籠與火把都亮起,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崖下的繩子緩緩移動,綁着伽月的身體,徐徐送上來。
思無涯跪在崖邊,死死盯着移動的繩索,伽月昏迷着,鮮活的雙眸緊閉,四肢無力低垂,裙擺飄動,猶如斷線的風筝,失去翅膀的鳥兒。
但總算還活着。
思無涯将她抱進懷裏,用披風裹住她,将她緊緊貼在胸口,感受着她微弱的生命氣息。
他一句話都沒有說。
所有人低着頭,不敢看,于是沒人看到,思無涯披風下抱着伽月的手,在劇烈顫抖。
思家村,竹樓。
京城随行的大夫和思家村的郎中都齊聚在竹樓之中,進進出出,如今思家村所有人的性命都捏在思無涯手中,無人敢掉以輕心,更不敢有任何小動作,無不使出渾身解數,盡力救治。
伽月奇跡般的傷的不算太重,渾身除了刮傷挫傷外,骨頭與內髒都完好無損,但是頭部受到撞擊,有些淤血,方昏迷不醒。
大夫們施針後,伽月雪白的面色有所好轉,衆人皆松了口氣。
“殿下請放心,積血并不嚴重,再施針幾次,多加調理,便将無礙。”
思無涯不語,只看着床上的伽月。
大夫們熬好藥,青湘喂伽月喝下,又替她擦過身,換了身衣裳,便與其他人都相繼退下,離開。
最後房中唯餘思無涯與伽月。
思無涯終于也簡單梳洗過,換下鮮血浸透的衣袍,以免熏到伽月。
伽月靜靜的躺在床上,黑發如雲散在枕上,小巧的面孔雪白,唇色黯淡,倒襯的眉眼烏黑。
思無涯坐在床沿,靜靜凝視着,金眸中翻湧着複雜的情緒。
“你怎麽敢。”
沒有外人,思無涯的聲音卻低沉,猶如自言自語一般。他伸出手,碰了碰伽月的臉頰。
她的肌膚平日裏總是溫暖的,像個小太陽,如今卻冰冰涼涼,仿佛水分與熱量流失的花朵,令人心慌。
思無涯握住伽月手指,無意識的輕輕揉搓,藉此似能渡過去些許溫暖。
就是這纖細柔弱的手指,為了讓他活命,掰開了他的手,獨自墜下萬丈懸崖。
已經過去好幾日,崖上那一幕卻恍若仍在眼前。這幾天尋找她的時間裏,它們便一遍遍在思無涯腦中不斷的循環,重放。
世人皆說他是個瘋子,思無涯的确是個瘋子。哪怕自損八百,只要能達到目的,他也無所謂。過程中發生的意外也無所謂,甚至會覺更刺激。
他喜歡刺激,不受掌控的事态往往會碰撞出意想不到的結果,非常有趣,非常令人興奮。
然而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後悔。
不該将她帶進這種意外,置她于危險之中。
她不能承受,他也不能承受。
“殿下,好好活下去。”
這世上幾乎人人都希望他去死,在他的生命中,卻出現了這麽一個人,唯有她,希望他活着,好好活下去。
殿下,好好活下去。
伴随着這句話,她的手指,眼神,還有風中飄飛的眼淚,都那麽義無反顧,帶着發自內心的真誠的希冀。從前她也說過類似的話,卻如同一句笑語,如今她卻用生命證明了它的真心。
“你怎麽敢……”
思無涯手指微曲,輕輕觸碰伽月的面頰,繼而拇拂過伽月的眼睛。
昏睡之中,伽月的眼皮輕輕顫了顫,思無涯的手指不受控的跟着一顫,心口那種被重擊的感覺再度席卷而來。
上回伽月與蘇煙遇襲,吊在半空中時,思無涯尚不清楚那感覺是謂何物。
如今終于弄明白了。
其名為恐懼。
恐懼失去。
思無涯沒真正擁有過什麽好東西,所以他從未害怕過失去。
直到遇見伽月。
思無涯知道恨與被恨的感受和滋味,并不懂得喜歡與愛這種情感。
但他從伽月那裏得到了許多以前不曾體會過的情緒,譬如後悔,恐懼,害怕,渴望,甚至依戀……還有想要獨自擁有,占有的感覺……這些東西交彙到一起,只有她能給予他,該算做什麽。
“……你說不喜歡他……”
那時思紅眉的話他聽見了。伽月不喜歡他嗎?不喜歡他,卻可以為他而付出自己的生命?
“你在撒謊,還是她在撒謊?”思無涯暗啞道,“你若撒謊,便給你機會重新說,她若撒謊,便割了她的舌頭。”
思無涯曾以為自己足夠克制,一直穩穩站在那極具危險性的深淵岸上,不曾真正陷落。孰不知,在不知道的時候,早已泥足深陷,站在了最深處。
那深淵之下,并不危險,反而花團錦簇,充滿着令人沉溺的溫暖與芳香。
那曾經晦暗混沌的意識之海,偶然間照進來的光,并非轉瞬即逝,照亮的不僅僅是那片海,而是他的整個生命。
“以後不要再這樣了。”
“沒有孤的允許,你不準死。”
“孤活着,你便也要陪孤活着。”
思無涯抱住伽月,将她緊而小心的摟進懷中,四肢相纏,肌膚相貼,蒼白無血的面孔埋進伽月的脖子裏,像兇猛的蒼鷹穿過狂風暴雨後疲倦歸巢,像迷路的惡犬終于找到回家的方向。
“思伽月,快點醒來,不要再吓孤了。”
思無涯啞聲低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