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縱容

縱容

伽月做了一個夢。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夢到阿娘了。

阿娘的面容已模糊, 那柔和的笑容與眼神卻一如往昔,她站在遠處,身邊大片白色的野花絢爛, 蝴蝶環繞,翩翩飛舞。

“阿娘!”

阿娘朝伽月輕輕招手,伽月毫不遲疑的奔跑過去,飛撲進阿娘的懷抱。

阿娘的懷抱如同記憶中那般溫暖, 伽月仿佛變成了個小孩兒, 想要永遠賴在阿娘懷中。

“阿娘,你來接我的嗎?”伽月擡起頭,看着阿娘。

阿娘牽起伽月的手,轉過身, 帶着伽月在花田中行走,前方一片茫茫白霧,其中隐隐有條白色道路,通向遠方。

伽月轉頭看阿娘, 并不害怕,跟阿娘在一起, 去哪裏都可以。

“思伽月!”

忽然之間,背後傳來呼聲。

那聲音并不大, 與其說呼喊, 更仿若低喃, 卻穿透厚重的白霧,抵達伽月耳邊。

伽月回頭, 茫然四顧。

在對面遠方, 緩慢飄散的霧裏,現出一道模糊身影, 那身影華服錦袍,卻形單影只,獨自立在濃霧之中,茕茕孑立,仿佛就要被那霧氣吞噬。

伽月停下腳步,疑惑望向他。

Advertisement

“思伽月!”

呼喚聲似從天上傳來,穿過茫茫白霧,從四面八方響起。

嗓音熟悉又陌生,仿佛在輕輕顫抖,在漫天的霧氣籠罩之下,裹挾着一股深深的孤寂與哀傷。

伽月忽然生出不安,她停在原地,躊躇不前。

“阿娘?”

阿娘也看着那身影,仿佛在認真打量,端詳,許久,唇畔浮起溫柔的笑意,接着放開了伽月的手。

“世間有人舍不得你,你亦心有牽挂,”阿娘的聲音也如記憶中那般溫柔,滿含憐惜,“你長大了,去吧。”

阿娘朝伽月揮揮手,轉過身,穿過花田與濃霧,漸行漸遠,身影漸漸消失不見。

“阿娘。”

伽月想要追,身後卻再度傳來那呼喊聲。

“思伽月。”

那身影朝她極速奔來。

濃霧散,一抹光亮從天空傾瀉而下,照的伽月眯起眼,她擋住強光,努力睜開眼。

“醒了!”

青湘正進來送水,恰好看見伽月醒來的一幕,登時驚喜萬分,轉身便往外跑:“我去叫大夫!”

伽月睜眼後,眼簾第一時間映入的是思無涯的面孔。

“……殿下?你怎麽了?”

伽月腦中混混沌沌,一時空白一片,甚至不知今夕是何夕,看見思無涯的模樣,不由怔住。

思無涯的衣袍上盡是褶皺,似乎幾日未換,面色蒼白,唇色黯淡,雙目卻布滿血絲,幾乎赤紅,整個人似乎瘦了一圈,下巴的線條變得愈發鋒銳冷峻。

自伽月認識思無涯以來,他從來錦衣華服,俊美而貴氣,哪怕曾經流落匪窩空山,也不似這般憔悴狼狽。

思無涯緊緊盯着伽月,金色的瞳仁仿佛凝住,一動不動。

幾息後,他伸出手,輕輕碰觸伽月的臉頰。

伽月面上微涼,思無涯的手指卻更冷,輕輕一碰,仿佛被灼傷,很快便收回。

“……水。”伽月聲音低啞,嗓子又幹又緊。

思無涯端起水杯,扶起伽月,喂她喝水。茶水溫熱,伽月小口的吞咽,感覺舒服了不少,卻忽然感覺到那杯子似乎在抖。

見她不喝了,思無涯放下杯子,似乎失了力度,杯子磕在桌面上,嘭的一聲。

他收回手,手指蜷了蜷。

伽月正要開口,幾位大夫急匆匆蜂擁進來,思無涯稍稍退開,讓大夫們為伽月診治。

從大夫們的話語中,伽月才知自己已高熱昏迷好幾日,再不醒來,只怕性命堪憂。還好上天保佑,終于在最後的時刻睜開了雙眼。

伽月雖醒來,卻仍全身無力,頭腦昏沉,在喝過藥後,便又重新入睡。

“這次當真沒事了。”

“……殿下也請歇息吧……”

伽月陷入睡眠之前,聽見大夫們惶恐的勸誡,思無涯則沒有理會。

“……殿下,去睡。”

伽月努力睜眼,勉強朝思無涯說了句。

“好。”

思無涯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天邊傳來,伽月迷糊聽到,很快便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已是第二日,這一回明顯感覺好了許多,仿佛重生了一般,精神回來的同時,身上也傳來疼痛感。

還有點熱。

伽月輕輕動了動,方發現被人緊緊抱着,她側首,便看見枕旁思無涯挨着她,手臂緊緊摟着她,兩人身上又蓋着厚實的棉被,難怪熱。

思無涯睡的很沉,長長的睫毛安靜的低垂,眉頭微擰,不知夢見了什麽。

伽月眨了眨眼。

許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思無涯睫毛一動,繼而緩緩睜眼,也醒了過來。

不知此時是何時,萬籁俱寂,一片靜谧。

伽月與思無涯四目相對,眼中倒映着彼此的面容,不知為何,彼此竟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記憶慢慢回籠,猛虎,鮮血,懸崖,獰笑着持刀走來的思紅眉,極速下墜的風……

“殿下……”

伽月聲音沙啞。思無涯放開她,起身,下床,很快回轉,倒了杯水,遞到伽月唇邊。

待伽月喝過之後,思無涯也喝了杯,而後重新躺到床上,半靠在床頭,低頭看着伽月。

伽月已徹底想起來了,她居然沒有死?那麽高的懸崖掉落下去,居然活了下來!不得不感嘆一句自己當真命大。

“殿下,你沒事吧?”伽月想起那只撕咬的虎,以及最後走來的思紅眉與老族長。

這人醒來第一件事關心的居然是他有沒有事。思無涯眸色沉沉,眼神幽深,一時沒有說話。

伽月想要查看思無涯的肩膀,才要動,便被思無涯一把按住。

“思伽月,”思無涯似許久未說話,嗓音比伽月的還要暗啞,“你膽大包天。”

伽月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指懸崖之事。熟悉的語氣與态度,令伽月進一步感覺到是真的活過來了。

“居然敢違背孤的命令。”思無涯眼皮微垂着看向伽月,眸光難辨,“孤輪得到你來救?”

伽月哦了聲,不說話。

“若有下次……”

“……便殺了我。”伽月熟練的接口。

這樣的話在他們之間曾出現過數次,幾乎成為一種固定模式,這一次思無涯卻許久未吭聲,仿佛有點發怔。

“孤不會殺你,也永遠不會再有人能傷你。”思無涯說,“以後不要再說這種話,也不要再做這種事。”

伽月又哦了聲。

思無涯不是個會說軟話的人,總是帶着些許兇意,眼下這樣的語氣與話語,已屬罕見。

“你最好乖乖聽話,再有下次,孤便……”

伽月躺着,微微側首看他,既然說了不殺她,還能将她怎樣呢,打一頓麽?思無涯貌似沒有這個癖好。

思無涯眯了眯眼,微頓了下,很快便想到對策,而這個對策一出,頓時令伽月大驚失色。

“孤便沒收你所有財物。”

這可真是打到伽月七寸,伽月登時色變,差點就要一躍而起,急道:“怎麽能這樣呀?”

她躺了好幾日,一直沉睡,如今這一急,終于顯露出平日幾分生機,眼睛都亮了起來。

思無涯注視着伽月雙目,久久未移。

伽月急的不行,思無涯可是個說到便能做到的主,她辛辛苦苦攢了那麽多,難道要一朝回到從前?

“我保證聽話,再不會做那麽危險的事了。”伽月向來識時務,馬上乖順道。

思無涯盯着她,未說話。

“殿下?”

伽月見他不做聲,便要起身,卻瞬間牽扯到身上尚未愈合的傷,不由嘶了聲。

思無涯面色一變,将伽月按回枕上,制止她亂動。

“躺好。”思無涯冷眉道。

伽月乖乖躺好,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巴巴的看着思無涯。

思無涯唇角勾起,露出這些時日來的第一個笑。

“吓你的。”他說,“那麽喜歡財寶?孤有很多,可以都給你。”

伽月聽見這話便松了口氣,明白到保住了自己的財産。至于思無涯後面的話,她知道只是順口一說,她也承受不起,便笑了笑,自是沒有放在心上。

“殿下,思……老族長他們呢?”伽月想起墜崖前最後看到的一幕,忍不住問道。

既然思無涯活了下來,是不是意味着思紅眉與老族長已經死了?他們死了,解藥怎麽辦?她又是怎麽被找到的……

“沒死,”思無涯面色平靜,淡淡道,“不急,慢慢來。”

伽月還想再問,思無涯卻問道:“還睡不睡?”

“再躺會兒吧。”伽月想了想,身體仍舊疲累,需要休息。

思無涯便嗯了聲,重新躺下,長臂一伸,将伽月抱住。

片刻後,伽月不得不掙紮了下:“殿下……太緊了。”

思無涯閉着眼,稍稍松了松---當真是稍稍那麽松了松。

他的動作卻控制的很好,不至于碰到伽月傷口,伽月只好由他去。

身體尚未複原,伽月很快便意識昏沉,再度墜入睡夢之中。

思無涯緩緩睜眼,凝視着她伽月熟睡的容顏,久久未動,許久後方重新埋進伽月的脖頸之中,長長的舒了口氣。

“思伽月。”

他低喃了一聲,阖上雙眼,終于放心的睡了過去。

伽月卧床靜養,發過高熱後出了汗,渾身黏膩,思無涯不在的時候,青湘便過來照顧她,打來熱水給她擦身。

“我自己來吧。”

“好姑娘,趕緊躺好吧。”青湘将伽月按了回去。

從青湘這裏,伽月慢慢了解到當日的情形。思家村的村民們用藥物控制了禁衛軍與思家軍,孰料思家軍早有準備,反過來将所有村民控制住,只是過程中出了點小意外,導致最後他們趕到藥谷比預計的時間晚了那麽半刻。

而老族長訓練的猛虎藏匿的相當好,躲過了所有的提前勘查,差點釀成大禍。

“……我後來才進藥谷,聽他們說,當時殿下差點跟着你一起跳下去。好幾個侍衛拼盡全力才拉住殿下……”

伽月一愣,還不知有這麽一出。她只記得他試圖抓住他,以及最後的嘶喊。

而伽月掉下懸崖後,并未筆直的落進深淵,半途中被崖壁上一棵樹擋了下,後又落在突起的一小塊平地上,平地上長滿了松軟的藤蔓,救了她一命。短暫的昏迷後她醒來,昏昏沉沉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見天空有禿鹫盤旋,只害怕被當做屍體啄了,見旁邊峭壁間有一狹長縫隙,勉強可容一人之身,便奮力縮了進去。

想着有人來尋,到時便可呼救,只沒多久便昏了過去。那狹縫十分隐蔽,以至于好幾日後才被人發現。

“……當真上天庇佑,”青湘雙手合十,朝天上做了幾個揖,道,“待回去京城,定要去廟裏多上幾柱香,多捐些香油錢。”

“幸好你命大。”青湘接着繼續道,“你是不知道,那幾日殿下守在崖上……”

“……還有你之後突發高熱,殿下也是足足守了幾日幾夜,幾乎沒合眼……所有人都心驚膽顫,你若真醒不來,只怕我們所有人都得替你陪葬……”

伽月想起初醒時思無涯布滿血絲的眼睛。

青湘本還想說只怕殿下那模樣也恐怕有性命之虞,想了想,終究沒說,只打量伽月神色,笑道:“從沒見殿下這麽待過誰。”

伽月換上幹淨的裏衣,理了理袖口,思無涯的這些行為也令她意外,但轉念一想,卻又在情理之中。

“大抵也因從未有誰這麽待過他吧。”伽月輕聲說。

這麽說并非彰顯自己有多與衆不同,待他有多麽好,只是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她與思無涯有着相似之處。

同樣在黑暗與泥濘中掙紮過的人,才能明白一束光,一只手的溫度。思無涯孓然太久,獨行太久,因而也才有着更為直白與強烈的“反饋”。

就像蘇煙與小鈴铛于伽月,一點溫暖,便也令她足夠珍視,力所能及的回饋這份溫暖與善意。

思無涯對她的情感,也大抵如此,伽月想。

外人如何想不重要,伽月卻記得自己是因何進入太子府。

青湘倒也記得這身份,卻搖了搖頭,欲言又止。

伽月:“怎麽?”

“我說不好。只是怕你當局者迷。”

伽月明白她言下之意,眯起眼睛笑了笑,道:“智者不入愛河呀。”

青湘從前聽這話只以為是俏皮話,如今看來,伽月卻似乎是認真的。想起她昔日成長的百花樓,小小年紀有這種想法倒也不奇怪,只是……

“我沒想到,為了救太子,你竟能舍棄自己性命。”

“當時情況緊急,來不及想太多,否則兩人都得死。”

青湘看着伽月,輕聲問道: “那倘若再來一次,有足夠的時間,你會如何選擇?”

伽月啊了一聲,眼中現出茫然之色,不知是為這問題本身,還是因其答案。

青湘正要再說,外頭來了人,兩人便止住話頭。

伽月雖是輕傷,仍需靜養。她昏睡時思無涯寸步不離的守着,如今醒了,方騰出些許時間出門處理事務,不過半日,便又回轉。

他的傷反而比伽月重,除最嚴重時讓郎中瞧過,之後便全部自己胡亂處理。伽月醒後,精神恢複了些,便接手過來。

思無涯本就不喜他人碰觸,伽月是唯一的例外,而有了她之後,這症狀甚至更加重了-除了伽月外,不到萬不得已,更萬般不願他人碰觸。

“怎麽還這麽嚴重?”

伽月小心的揭掉紗布,給傷口換藥。思無涯肩上與手臂上的兩處傷都不輕,手臂上雖及時剜去毒性侵蝕的腐肉,卻仍留下些許餘毒。

盡管之後老族長交出了解藥,思無涯卻無心好生治療,直到伽月真正醒來。

腐肉被剜掉,留下一個坑窪,隐可見骨,傷口附近皮肉微微發黑,混着紅色的血絲,觸目驚心。

“疼嗎?”伽月小心翼翼處理傷口。

這點痛算什麽,思無涯面不改色道:“疼。”

“那還不好好換藥。”伽月語含責備,動作卻愈發輕柔,上完藥又習慣性的吹了吹,跟哄小孩一樣。

“再過幾日就好了。”伽月道,“之後一定不可再掉以輕心,須得好好料理。”

“嗯。”

“身體是自己的,無論何時,都要盡可能愛惜呀。”伽月忍不住又道。

“嗯。”

伽月擡頭,看了思無涯一眼。思無涯的目光則始終在她身上,眸光幽深而專注的凝視着她。

見她看他,他便略略擡眉,理所當然又仿佛漫不經心的加了句:“孤聽到了。”

思無涯不是個尋常好伺候的主,雖然伽月覺得大多數時候他其實算好說話,卻也需注意着分寸,不能肆無忌憚。然則眼下他卻格外平和,配合,仿佛她說什麽便是什麽,簡直堪稱溫順聽話了。那語氣與眼神,令伽月覺得,無論她提什麽要求,他似乎都會應允,縱容。

随之改變的,還有其他一些不為人察覺的小地方。

“……殿下,松一點……”

夜裏,伽月艱難的動了動身體,說道。

他們相擁而眠早已成為習慣,但從前思無涯通常是睡着後無意識的抱住她,即便睡前抱上,也不像現在這般緊。

現在簡直是抱的密不透風,生怕她跑了一般。

且無論醒着,睡着,都要抱着。好在除了緊之外,那力度倒不至于傷了伽月,不至于完全無法忍受。

見伽月抗議,思無涯胳膊方稍稍松了些,人仍緊緊的貼着她。

伽月動來動去的,他倒十分縱容,沒有絲毫限制與不耐,伽月便也随他去了。

伽月生死關頭走過一遭,人總有點憊懶,便遵循醫囑,多睡少動,幾乎足不出戶。她不出去,思無涯便也陪她待在房中。

兩人都需休養,便接連幾日不曾出門。

直到幾日過後,禁衛軍的副統領再次冒險帶着老族長來求見。

“……殿下,求你放過小眉吧……她快要死了。”老族長嘶啞的聲音在門外道。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