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情蠱
情蠱
“還沒死麽?”思無涯冷漠道。
這幾日裏, 伽月雖未出去,卻也大致了解了如今情形。
當時懸崖上,思家軍趕來, 制服了思紅眉與老族長,思紅眉被打暈,醒來後便差點被思無涯用軟鞭絞死,後來親眼見到族人在她面前被殺掉, 一個接一個的, 終于忍受不了,再度昏死過去。
伽月被找到後,思紅眉便被關了起來。
眼下整個思家村都已被思無涯控制起來,老族長雖未被囚禁, 卻也再無對抗之力。
伽月靜養的期間,思無涯并無動靜,但所有人都知道,這筆賬他一定會清算。
除了思家村的人之外, 還有一人也心急如焚,坐卧不安。
這人便是皇宮禁衛軍的副統領。
他的最主要任務是帶回蠱蟲解藥。
他得到了最明确的命令, 假如那解藥只要單方面服用便能生效,那麽便不必顧忌思無涯, 甚至順便解決掉他更好。
但顯然思無涯并不好對付, 那些皇宮暗衛的無聲消失, 以及統領的死亡就是最好的證明。而從進入思家村後,無論是暗中打聽, 還是這幾日對老族長威逼利誘, 所得到的答案都是無論哪種解毒之法,都必須在中蠱者雙方身上同時進行方可。
或許也可以将老族長等人強制押回京城, 再煉制解藥,但倘若思無涯不配合,回京之計恐怕也根本行不通。
最怕的還是思無涯發起瘋來,一舉覆滅了整個思家村——思及那時崖上他的眼神,不是不可能的。到時蠱毒便再無解。盡管皇帝也捏着思無涯的性命,終究還是思無涯更占上風,只怕将來又是一番腥風血雨……
皇帝給的解藥已只剩下最後一顆,思無涯卻仿佛根本不在意,這瘋子瘋起來當真連自己性命也無所謂……
總之,任何一種變數,都令人心驚膽顫。
Advertisement
最好的辦法便是早日拿到解藥,回京再便宜行事。
于是副統領便冒險,領着幾次三番求見的老族長來到門外。
思無涯卻反常的沒有怪罪他,甚至看都未看他一眼,只朝老族長冷漠的回了句。
藥谷中那一場殺戮已徹底撕裂雙方關系,也割斷了他們的血脈之情,此時老族長只是鹋族族長,思無涯只是大永太子。
老族長匍匐在地,顫巍巍道:“無論如何,她終究是我女兒。如今局面,我也有罪,我這條老命,殿下取了便是,只求能饒過紅眉,饒過其他族人。”
思無涯斜斜靠在房中榻上,未說話。
“她如今跟死了也差不多,日後必不能再成事。”老族長懇求道,“便讓我再見她一面吧。”
伽月已醒了過來,思無涯遞給她水,見她喝過後,方淡淡開口道:“想不想出去走走?”
他這麽說,卻又等了兩日,待郎中确認伽月真正無礙後方帶她走出房門。
伽月見到了思紅眉。
第一眼差點沒有認出來,只見她披頭散發,形銷骨立,仍是藥谷中那身衣服,破爛不堪,渾身髒兮兮,再不見昔日的美貌光華。
她抱着膝蓋縮在角落裏,目光呆滞,口中兀自嘟嘟哝哝。
聽到人來,過了好一會兒方遲緩的擡起頭,呆呆看向來者。
“是你?!”
思紅眉認出了思無涯,驀然尖聲:“你這個妖物,你害我!你不得好死!我殺了你!”
她尖叫着朝思無涯沖來。
老族長慌忙令人制住她,思紅眉瘋癫的掙紮,大叫,叫着叫着,忽然安靜下來,眼中現出疑惑,打量着思無涯,接着癡笑起來。
“郎君,是你啊。”
“中原好遠,這一去,我就只有你了,你可要如你所說,一輩子待我好。”
笑着笑着,她又哭了起來。
“……薄情寡義……男人都不是好東西……你當真不要我了……誤我一生……”
“我恨你!去死!我要殺了你!還有那個孽子,妖物,統統去死!”
思紅眉奮力掙紮,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幾個下人幾乎難以制住她。老族人揮揮手,令人趕緊将她拖走。
那尖利的叫聲猶如鬼魅之聲,仍遠遠傳來。
伽月站在思無涯身邊,這一刻方明白老族長那句話的真切含義——思紅眉俨然已神志不清,瘋了。那模樣,确實跟死了也差不多。
或許死了反而是種真正的解脫。
伽月看向思無涯,思無涯面無表情,眼神漠然,毫無波瀾。
老族長微微彎腰,躬身道:“當年紅眉背族離開,以及如今報仇雪恨,我都不太贊同。奈何她一意孤行,我終究不忍她一生為其所困……”
老族長頭發胡須花白,比之最初伽月見到的模樣似乎愈發蒼老。
思紅梅乃他獨女,除卻“不忍”之外,只怕他心中也是恨的吧,恨皇帝的始亂終棄,恨思無涯天生金瞳令思紅眉名譽沾污……所以即使明知思無涯無辜,明知思紅眉複仇之舉有些冒險,或許會為族人帶來禍端,卻依舊選擇了容忍和相助。
如今,到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她如今模樣,死不死對她來說已無區別。”老族長沉痛的搖搖頭,接着道:“其餘族人們雖厭惡中原,卻無大錯,不過被連累。我願替殿下解蠱,并獻上我族之鎮族三寶其他兩物,再加上我這條老命,懇請殿下放過族人。”
鹋族蠱術聞名,卻非僅有蠱術。而相傳鹋族祖上更曾煉制出長生之藥,而鹋族人也确實比旁人壽命更長。
不過後來幾經颠沛流離,據說這長生之藥早已失傳……皇帝當年從思紅眉口中得知這一消息時,雖那時他還未真正追求長生,卻也好生惋惜了一番。
但一切都只是流傳,真相無人得知。皇帝這些年來不放過任何長生之法,對鹋族的長生之藥也不曾放棄,也漸聽信其他方士所言,所謂失傳,只不過是防止外人觊觎的說法而已,實際上長生之藥尚且存留。
鎮族三寶之中,可有那長生之藥?
副統領傾聽的耳朵微微一動,顯然他暗中還帶着尋藥的旨意而來。
只是在未拿到蠱毒解藥之前,萬不可輕舉妄動,打草驚蛇。
思無涯卻興趣缺缺,無動于衷的模樣。
老族長面色發白,其餘幾位族人跪倒在地,哀聲相求。
思無涯冷冷淡淡的看着,過得片刻,只側首,看向伽月:“想去瞧瞧麽?”
伽月安靜的站在一旁,如今她對思紅眉老族長等人都再無憐憫之意,因果輪回,所有結果都是各人自己的選擇。她對所謂的寶貝也并無甚興致,但惦記着思無涯身上的毒,不想再節外生枝。
她想了想,而後點了點頭。
于是接着,她與思無涯一起,便跟着老族長,來到鹋族的藏藥密室之中。
這是比藥谷更為隐秘的秘密之地,深藏地下數米,長長的暗道兩旁牆壁上點着火把,混合着松木香與火油味。
下階梯時伽月趔趄了下,思無涯便捉了她的手,一直拉着她走在自己身邊。
副統領帶着幾名侍衛,和思家軍不遠不近的跟在後頭。
老族長壓下聲音,低聲道:“陰陽家的毒我沒辦法,但蠱毒的解藥,可以如紅眉先前所說,變動一下,有助于你——這事他們并不知曉。”
“他們”指的是之前前來查探和威逼的禁衛軍們。
思無涯卻輕飄飄的一口拒絕了:“不必。無所謂。”
伽月手指不由自主輕輕動了動。思無涯仿佛無意識的緊了緊手心,似安撫般。
老族長看不透思無涯,料想應有其他對策,便也不再多說。
越往裏走,溫度越陰涼,空中有種地下特有的沉悶味道。
終于達到目的地。
藥室倒頗為開闊,幾間寬敞的大屋,外間設置了簡單的石桌石椅,種着些地面上不曾見過的花草,竟也長的郁郁蔥蔥,色彩明亮。
裏間則是真正的藥室,一間一間,分門別類的存放着鹋族的蠱蟲,藥物以及其他珍藏。
在第一間裏,老族長交出了蠱毒的解藥。
思無涯只淡淡瞧了一眼,便直接讓那副統領接過收起來。
副統領明顯松了口氣,倒也不意外思無涯“放手不管”,反正回京後也要将解藥呈出,眼下由誰保管着并不重要。
第二間裏,老族長取來三粒平平無奇的褐色藥丸。
這便是傳言中的長生藥。
“這世上并無真正的長生不死不老之藥,否則我族豈不永生?”老族長說道,“只不過此藥倒的确有延年益壽的功效。”
老族長小心翼翼捧着那褐色藥丸:“這小小一粒,普通人增個十年壽辰沒有問題,若本身體質強健,二十,三十年都大有可能。”
雖不能令人永生,有此等藥效,也堪稱神藥了。
難怪會引得有心人趨之若鹜心心念念,便是伽月這種無心長生的普通人也忍不住好奇的多看一眼。
此藥的煉制方法繁雜艱難,其中一味藥引更生長在極寒之地,且幾十甚至上百年方開花成熟一次,又極難采摘與保存,故而鹋族歷經幾百年,時至今日,手中也只僅存這兩粒碩果。
唯有繼任的族長和長老們方知這秘密,其餘人,包括思紅眉,都只以為所謂鎮族三寶中的長生藥,只是它的煉制藥方。
如今為了保全族人性命,老族長不得不割愛忍痛獻出此寶。
思無涯卻依舊毫不動容,無波無瀾,沒什麽表情的收起。
伽月停在了第三間藥室外,第三間裏不再是藥物藥材類了。
隔着栅欄,伽月隐約看見裏頭牆壁木籠裏爬行的蟲物,登時停下腳步。
“不進了?”思無涯道。
伽月毫無猶豫的搖頭。
“不繼續瞧瞧了?”
伽月再快速搖頭。
來都來了,自然也想看看第三寶,但對蟲子的恐懼最終壓過了好奇,還是算了吧。
“膽小鬼。”思無涯嗤了聲,卻未勉強她進入,只道:“在外面等孤。”
幾名思家軍侍衛陪同伽月回到有石桌石椅的最外間坐下等待。
思無涯則與老族長步入第三間藥室,反正來都來了。
副統領從老族長口中得知第三寶不過是皇帝并不需要的情蠱之後,便也不再緊緊跟随,只遠遠守在門口,保證裏頭動靜在視線中即可。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老族長長嘆一聲,“當初紅眉執意相信真心換真心,不願動用情蠱,以致落得如今下場……”
思無涯諷笑了聲。
老族長明白他的意思,那時皇帝年輕,還不曾像現今般昏庸,倘若思紅眉真偷偷在皇帝身上下了情蠱,只怕也沒有好下場,說不定便紅顏早逝。
“……即便如此,也好過痛苦懷恨一生,最後落得個瘋癫結局……”老族長沉痛的搖搖頭,接着道,“情乃世人之劫,有幾人能安然渡劫。”
“情蠱難養難馴,這一對我族豢養了數年,堪稱蠱中之王。日後只要施蠱人以自己鮮血為引,将子蠱種入對方體內,便可令對方死心塌地,一生深情不移,永無二心。”
情蠱在鹋族內比較普遍,許多鹋族人都能馴養屬于自己的情蠱。
老族長這對蠱集日月精華,以花液和多種毒液喂養數年,其蠱性最為強烈。
情蠱不同于雙生的同壽蠱,多為子母蠱,“母”通常能夠控制“子”。中子蠱者一生将對母蠱者忠貞不二,永生臣服,若生異心,背叛之心,将受萬蟲噬心之痛,骨溶血盡,錐心而死。
母蠱若情變,子蠱将被強制剝離,再不能與母蠱同心同情,從此自生自滅,再不與母蠱相幹。而母蠱将毫無影響。
這樣的蠱蟲相當難養,也相當自私霸道。簡而言之,是一方對另一方的絕對桎梏。
鹋族人通蠱性,馴養自己的情蠱,多為在最開始在對方心中種下情根,催生情意,而情投意合的戀人們用上情蠱,為的是互相牽制,互通有無,某種程度上能夠增進親密度和忠貞度。
真正的子母蠱情蠱,則如同一把絕世好劍,迷人又危險,濃烈而殘酷。
拇指大小的袖珍盒裏,綠葉上兩只肉眼幾不可見的透明蟲體,慵懶的舒展着身體,看上去十分無害。
思無涯金眸陰沉,冷冷注視着它們。
“可真是好東西啊。”
這麽說着,面上卻流露出分明的厭惡。
老族長心中一凜,忽然想起,思無涯因蠱才能活下來,卻也相當于被蠱所控,他身上的傷,毒,黑暗的人生,多因蠱而來。
恐怕沒有人比他更讨厭蠱這些東西了。
老族長擡頭,注視着思無涯,蒼老渾濁的眼中浮起一抹暖意,道,“你終究是我……你身上流着那薄情寡義皇帝的血,也流着紅眉的血,她一生因愛成癡……此蠱乃我族之寶,奉上為表誠心。要不要用,如何用,或者丢棄毀掉,便全随殿下。”
“情是世上最難琢磨,最不可控之事,無情無心之人,反而才是幸運之人。只可惜,幸運者終是少數。”
老族長說着,透過分割區域的簡易木欄,看向外面。
外間,伽月靜靜等候着。
空地上陰暗中生長的瑰麗花朵吸引了她的目光。在侍衛确認無毒後,她走近花朵,小心靠近觀看。
有鹋族侍女在旁,輕聲說了句什麽,伽月便伸出手指,輕輕戳了戳那瑰麗花瓣。
花瓣立刻收縮,團成一團,豔色褪去,瞬間變化成平平無奇的普通花葉。
伽月驚訝不已,繼而笑起來。
她繼續戳,那花團便越縮越小,越縮越緊。
忽然間她感覺到了什麽,擡起頭來,看向裏間,朝思無涯一笑,纖細的手指指了指花團,無聲的以口型說道:好玩兒。
思無涯遠遠凝視着她的笑容,金眸無意識的柔和。
“孤用不着。”思無涯冷冷的說,“惡心之物,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