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歸來

歸來

福嬸明顯在這方面比福伯更為擅長, 她仔細看過伽月肌膚與傷痕之後,表示基本沒有問題,只是配藥需要一點時間。

于是一行人便又多待了幾日。

小村莊祥和寧靜, 秀麗樸實,猶如一個小小的世外桃源般。

伽月與思無涯漫步走過了村落的許多小地方,不知不覺已熟悉起來,在安定平凡的地方, 平凡的生活, 也是伽月曾經的一個願景。

而這個願景對曾經的她來說,要實現也并不容易,甚至有點奢侈。想不到會在這樣的路途中體驗到。

身邊還有思無涯在。這段時間仿若偷來,撿來的一般。

想起進村之時, 思無涯那句“待桃花開盡時”再走的玩笑話,伽月如今倒真想再多待些時日。

然則他們終将離開。

再待下去真會令人生疑了,思無涯既然解了毒,後面肯定還另有安排。福嬸配好藥後, 便到了離開之時。

走出村口,跟着馬車奔跑相送的孩童們停下了腳步, 伽月忍不住回頭看了眼。

這一回,思無涯随她一起回頭, 遠遠注視着。

“舍不得?”思無涯漫不經心說道, “以後想來再來便是。”

伽月笑了笑, 知道這只是随口一說。這裏離京太遠,路程不便, 哪容易再來。她尚且不太可能再來, 思無涯更不可能。

思無涯大抵也無意再耽擱,接下來的腳程明顯加快, 除了必要的休息之外,車隊一路馳行,于四月初,趕在思無涯生辰前幾日抵達京城。

京城的花也開了,桃花,梨花,杏花,芍藥,牡丹等等,姹紫嫣紅。

Advertisement

城門處,馬車停下來,伽月感覺到馬車被牽引到側旁。

緊接着,外頭響起一陣腳步聲,繼而一道聲音傳來。

“恭迎殿下順利歸來。陛下有令,請殿下直接入宮,陛下親自為您接風洗塵。”

伽月端正了身體,聞言看向思無涯。

她大略知道一旦回京,便将不會平靜,這對皇家父子彼此制衡了多年,或許到了最終決裂與較量,終分勝負的時刻了,但沒想到,皇帝竟一刻也等不得,思無涯剛剛抵京,還未進城,更別說回府,便要将人直接帶進宮去。

伽月看着思無涯,倏然緊張起來。

思無涯卻面色平靜,好似這一出在他的預料之中,毫無意外,亦無憂色。

看這模樣便知他定有應對之策,盡管如此,伽月還是感覺到思無涯即将要面對的,或者說他預備要做的事,定比旁人以為的更加兇險。

思無涯沒有立刻回答,外面的人也未催。

“你緊張什麽?”思無涯對外面不聞不問,目光反倒在伽月身上。

不知何時,他已熟悉她的每個動作表情與眼神。此際對面的女孩烏黑的眼中除了緊張,更多的卻是擔憂。

或許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濃重的擔憂。

“怕孤死了?”思無涯唇邊噙着慣常的笑。

伽月動了動唇,一時說不出話來。

每次皇帝召思無涯進宮都沒有什麽好事,這一次,他還能全身而退平安回來嗎,哪怕像之前那般傷痕累累的歸來?

這一刻,伽月意識到,死,是真有可能發生的。

思無涯目光擒住伽月,說,“孤死了,你跟孤一起死,好不好?”

“……可以不死嗎?”伽月也看着思無涯,甚至沒有注意思無涯剛剛問了什麽,所有的心緒一時間都被“死”這個字占據,“殿下可以,不死嗎?”

思無涯聽到前面那句,目光微冷,聽到後面那句,明白了她的意思。

“人終有一死,”思無涯勾起唇,金瞳閃爍,嗓音微沉,含着抹不易察覺的蠱惑,“孤死了,孤的所有財物都給你,好不好?”

伽月咬着唇,不說話。

“你不是最喜歡它們嗎?孤有很多,孤死了,都給你,拿了它們,離開太子府,去外頭逍遙快活,不好嗎?”思無涯微微偏了偏頭,盯着伽月,不大正經的笑着。

“我的确喜歡,但我不貪心,”伽月開口道,“殿下的財物太多,我如何要的起。殿下若想賞我,便回來親自賞我一些吧。”

“殿下不要總說死不死的,這種話不吉利。”伽月睫毛微閃,聲音輕輕柔柔的,說,“我好不容易九死一生的活下來,聽到這種話也有點害怕。”

思無涯的目光始終在伽月面上。

伽月很愛笑,臉上時常挂着令人舒服的笑容,這一刻卻未笑,烏黑好看的圓眼迎着思無涯的目光,口中說着溫柔輕軟的話,眼神卻少有的固執,期許着一個回答。

思無涯的笑容淡去,所有的僞裝與刻意也都随之消失不見。

“知道了。”思無涯說。

笑容重新回到伽月面上。

“那我在家等殿下。殿下早點回來。”

馬車進了城,駛過寬敞的主街,在某道岔路口,思無涯換了馬匹,翻身上馬,與伽月分道揚镳。

思家軍們分為兩隊,一隊跟在思無涯身邊,另一隊則繼續留在伽月馬車旁。思家軍整體人員不多,平日裏跟着他們的瘋主子為虎作伥,助纣為虐,令人畏懼,卻并不怎麽高調,除了執行太子命令外,很少現身。在世人眼中,終究不過是太子府的一支私人守衛隊而已。

伽月卻知,此次遠行,跟随思無涯的皆是思家軍裏最精銳最得力的支隊。

““你們……””伽月看着他們,嘴唇動了動。

思家軍們如同利劍,如同猛虎,從不多言,只沉默忠貞的執行主人命令,對伽月微一颔首,牽引馬車駛向回府的道路。

街邊百花盛放,人聲喧嚣。

伽月坐在馬車內,這輛華麗高大的車駕減輕了颠簸,讓伽月這一路上都安然舒适,長途跋涉令它不可避免的沾染了塵埃,卻依舊結實如初。

馬車內從未有外人踏足,從來只有伽月與思無涯二人,仿佛一個獨屬于他們的小天地。

如今思無涯不在,這小天地忽然間就格外空蕩起來,帶着份從未有過的孤寂。

伽月掀開車簾,目光追向思無涯離開的方向。

“殿下,早點回來。”她輕輕的說。

思無涯禦馬而行,背影挺拔,一如往昔張揚嚣張的穿過人群,自始至終沒有回頭。

皇宮。

太子歸來的日期朝中早已通過禁衛軍提前知悉,此時偏殿中便彙聚了些知情的朝臣與相關人士,正殿中唯有皇帝在等待。

思無涯徑直被帶進正殿中。

他腳步從容,黑色披風帶起細微的風,一步步走進正殿。

皇帝高踞帝座,居高臨下的注視着他。

這情形與思無涯第一次踏進此地時的情形何其相似。

那一日,皇帝亦是這樣看着他,眼神冷漠而厭惡,猶如看着世上最惡心的東西。很快,那眼神因思無涯之後提出的要求而變得暴怒,充斥着潑天的殺意與極度的厭惡。

那一日,思無涯與皇帝的命運一起發生了可謂翻天覆地的改變。

今日,又會有怎樣的變化?

思無涯唇邊泛起笑意。

這座宮殿金碧輝煌,看似永遠奢華尊貴,卻一貫陰冷,哪怕陽光照射進來,也仿佛驅散不開空氣中隐隐彌漫的血腥與發黴的氣息。

仿佛枯萎的樹,發膿的傷口,從裏頭正一寸寸的慢慢腐爛。

“兒臣叩見父皇。”思無涯行禮。

“起來吧。”皇帝的聲音平靜,說,“你平安歸來,很好。”

“讓父皇久等了。”

“此行所發生的事,朕都已知曉,一路不易,你辛苦了。”

“應該的。幸不負使命,不負父皇所盼。”

副統領适時上前,呈上兩只藥瓶。

兩只小巧的藥瓶一直由副統領貼身攜帶,哪怕進宮後也未離身,當初拿到它是何模樣,如今便是何模樣。

瓶身再未經多餘裝飾,如此呈給帝王,多少太過樸素,有些失禮,然則此際卻無人計較這些。

梁總管将其中一只遞到皇帝手上,皇帝眯眼,手背緊繃,緊緊盯住倒出的藥丸。

“你母妃的事,朕實沒想到。”皇帝望向思無涯,開口說道,“沒想到時隔這麽多年,她還恨意難消,令你遭受牽連,差點命喪異鄉,也幸而你命大,上天保佑。”

“托父皇洪福。”思無涯淡淡道。

“你母妃與族人如此恨朕,這藥,太子覺得,朕能吃嗎?”

虛僞的寒暄結束,進入正題。

“這個問題,父皇不妨問問您這位副統領,他最清楚。”思無涯仍面帶笑意,彬彬有禮的答道。

副統領躬身道:“回陛下,如信中所禀,從始至終,這兩種藥都由末将保管,未經他人之手。之前在思家村也已命人試過藥,确認無疑,确為真藥。”

皇帝沒有說話。

一旁的梁總管道:“陛下乃一國之君,國之根本,自要加倍謹慎。既然這藥丸有多餘備用的,不妨再讓人先試試藥。太子殿下,您覺得如何?陛下并非懷疑殿下,只是不放心那異族之人。還請殿下莫要多心。”

思無涯長身玉立,一只手做出個優雅的“請”的手勢。

梁總管正要喚人,皇帝卻再度開口了。

“此行所獲出朕意料,同壽蠱解藥,長生藥……聽聞還有對喂養數年天下無二的情蠱?”

“是。”思無涯從容坦白道,“想着父皇用不着,便自作主張,不曾帶回。”

“朕的确用不着,”後宮佳麗無數,俱在掌控中,逃脫不得,何須情蠱,皇帝微眯雙眼,接着道,“但到底是難得的好物,就這麽毀了,倒有幾分可惜。朕還以為,你可能會留下來,用在那小婢女身上……”

思無涯面上含笑,金瞳冷冽,似笑非笑的掃了眼那副統領。

這一路上所發生的事,禁衛軍早暗中呈報回來,皇帝盡數知悉。

伽月的事自然也羅列其中,不僅如此,副統領還在信中建議,回京後最好連同伽月一起同時帶進宮來,以備不時之需。

皇帝不想逼急了思無涯,在這種節骨眼突生任何意外,思慮過後,仍只獨召了思無涯一人。

一個小婢女而已,再如何看重,終究不過一個女子,日後有的是機會。

目前最重要的是解藥。一步一步來。

“……又抑或留給你那遍尋多年的心上人,”只聽皇帝繼續說道,“你癡等那女子多年,朕還以為你真會忠貞不渝,一生非卿不可。想不到如今也另有所歡,怎麽,是想通了,還是移情別戀了?朕派去的衛隊統領你都能為她殺了,想來是後者了。”

“兒臣終究也不過一介凡人。”思無涯微微低眸,并不提那統領之事,只雲淡風輕道,“從前是兒臣愚昧固執了。”

“你能想通便好,男兒多情風流并無罪,天下好女無數,你又乃堂堂太子,更不應為情所困,耽于一人。”

或許因解藥已在手中握着,皇帝少有的多了幾分耐心,少有的心平氣和,仿佛真有那麽幾分關懷之意似的。

“不過聽說那小婢女肯為你舍命,想必本身便對你情意深重……倒是你那心上人,多年不見,心意不明,将來有一日倘若找到,萬一……你可能會後悔曾毀掉了情蠱。可惜了,終究乃寶物。”

“無論用不用得着,兒臣都不會用。”思無涯擡眸,斂去面上笑意,看着皇帝道,“因兒臣跟父皇一樣,對天下間的蠱蟲之物皆厭惡至極。”

皇帝驀然住口。

“更何況如父皇而言,天下好女無數,又何須用蠱。”

皇帝審視着階下的思無涯,半晌像是若有所悟,點了點頭,道,“原來你也……倒也合理。”頓了頓,他接着道,“既如此,不妨讓那小婢女進宮來替你與朕試藥,也可再試試她對你的忠貞……”

思無涯瞳孔驟然一縮,長睫垂下,掩蓋了其中乍起的殺意與冷寒。

“何須這麽麻煩。兒臣就在這裏,直接替父皇試用即可。”

思無涯說着便走上前,向皇帝伸出掌心。

根據副統領的禀報,皇帝知道這藥理應沒有任何問題,畢竟在被思無涯威懾的那種情況下,不會有人敢再玩花樣。

只是謹慎防備些總是好的。

思無涯如今依舊與皇帝性命攸關,皇帝自不會在這種時刻讓他去冒那萬分之一的風險。

皇帝深深看了眼思無涯,拒絕了他的要求,繼而叫來名小太監與宮女,讓他們分別服下一丸。

接着是一段漫長時間的等待。

小太監與宮女相繼表現出不太舒服的樣子,太醫與宮中術士分別診治查看一番。

“禀陛下,他二人未中蠱,因而服下此藥會略有不适,但可确認,此藥并無任何毒性。”

梁總管來到思無涯身邊,手中托盤上一顆藥丸,一杯溫水。

“殿下,先請。”

思無涯的目光從托盤上緩緩移到帝座之上。

皇帝與他四目相對,兩人彼此對視。

偌大的宮殿中這一刻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空氣仿似凝滞,彌漫着鋪天的緊張,猶如弓弦拉滿到極致,洪水漫至口将溢之時——

重生還是毀滅,或往往在一念之間。

梁總管等人幾不敢呼吸,皇帝龍袍下的手掌沁出汗水。

思無涯忽然勾起唇,再現那熟悉的笑容。

“父皇。”

皇帝的手心已汗濕,眯了眯眼:“你想提要求?”果然有條件。這是思無涯最後能肆意妄為的時刻,趁機謀取後路與利益不足為奇。

卻聽思無涯道:“只想問問,父皇先前的允諾,可會作數?”

皇帝想起出行之前,曾說過一旦确認體內蠱毒解了,便會解除思無涯身上的毒,留他性命,并保他日後安全這類的話語。

“朕一國之君,金口玉言,自是算數。” 皇帝道,“朕雖的确曾對你不滿,但細細想來,你也不過是受害之人。這些年你與朕同受這蠱毒之苦,皆是不易。到底是父子,血脈相連,朕又如何真想要你的命。只要你日後不再生事,你我父子之間恩怨又何嘗不能一筆勾銷。”

皇帝又道,“上回朕已給你允諾,白紙黑字,倘若不夠,朕可再立一道。”

“父皇信任兒臣,兒臣自也相信父皇,”思無涯面上挂着抹笑,低頭,微微躬身,“日後還請父皇多加垂憐。”

思無涯端過茶杯,仰脖,喝下那藥丸。

之後思無涯被請到一旁的側殿,進行了約莫一個時辰的觀察。

觀察結果:沒有異狀。

皇帝喝下藥丸。

接着又是幾個時辰的等待。

藥效漸漸顯現出來。

思無涯的額上冒出薄汗,體內猶如萬蟻啃噬,從四肢到心髒,皮膚至骨骼,無一不鑽心。皇帝亦是一樣,滿面冷汗,痛的踹翻伺候的宮女太監,摔砸東西,直想要殺人。

然而這疼痛無人能替代,唯有自己承受。

梁總管低低勸慰着,宮人與太醫們團團圍着,小心候着。

偏殿中,思無涯獨自坐着,已近黃昏,夕陽自殿外照進來,一抹光亮打在思無涯修長而孓然的身影上。

思無涯神情平靜無波,唯有蒼白的面色與額上的薄汗洩露出些許真實的情況。

他向來喜愛疼痛,但如今的疼痛卻不能再給他帶來曾經的興奮與愉悅。

思無涯垂眸,看着地面上的夕陽餘晖,想的卻是,天黑了,月亮即将升起。

他的那個月亮此刻在做什麽。

是不是如她所說,乖乖在家等着他。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