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長生
長生
夕陽最後一抹餘晖沒入天際, 黑夜徹底降臨之時,殿中傳來太醫與方士們欣喜的聲音。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蠱毒已徹底解除。”
思無涯與皇帝身體中的“厮殺”皆已平靜下來,皇帝滿身大汗,猶如鬼門關走了一遭,人由梁總管扶着, 氣息未平, 略腫的眼睛盯着太醫:“可瞧清楚了?不得有誤。”
太醫與方士們再三确定,診斷無誤。
皇帝的蠱解了,思無涯的自然也解了,皇帝無心多問, 內心被巨大的喜悅充滿,桎梏十年的枷鎖終于解開,怎能不高興。
“好!好的很!”皇帝緩過來些許,笑了聲, “今日在場之人,都通通有賞。”
衆人紛紛叩謝皇恩。
梁總管低聲道:“陛下, 太子殿下那邊……”
皇帝眯了眯眼。
梁總管适時道:“陛下與太子殿下身上濕透,恐感風寒, 不如都先去沐浴更衣。天色晚了, 陛下今日還未吃多少東西, 老奴去安排晚膳……”
皇帝問道: “老三老四都在宮中?”
“是,”梁總管答道, “安王爺與和王爺十分挂心陛下, 一早便來了,一直在偏殿候着。”
同壽蠱之事這麽多年了, 早已成為朝中不是秘密的秘密,只是知其詳情與細節的不多。今日太子歸來,不少大臣便進宮來等待着結果,趙安與趙和自然也在其列,只是皇帝誰都未召見,天黑後,見宮中風平浪靜,不少臣子便陸續離去,趙安趙和倒是一直等着。
皇帝點點頭:“叫他們過來,朕很久未與他們用過膳了,晚膳便一起吧。”頓了頓,又道:“也叫上太子。”
梁總管應是,繼而服侍皇帝去沐浴更衣,同時打發了個宮人去伺候思無涯并傳話晚膳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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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便不洗了,”思無涯面色略顯蒼白的,懶懶斜依在軟枕上,“反正待會兒就又髒了。”
宮人不解,只以為是說晚膳時可能會弄髒衣裳,也不敢多問,話帶到便匆匆退下。
思無涯閉上眼,耐心等候。
晚膳設在皇帝日常起居的宮殿中,思無涯到時趙安趙和已來了片刻。
“皇兄。”
“皇兄。”
兩人站起來,如往昔般行禮,那目光中卻帶着明顯的打量意味。
“聽聞皇兄與父皇身上的同壽蠱已解,當真可喜可賀啊。”
思無涯慢悠悠的走過二人身前,看也不看二人一眼,走到他們前頭站定了,方掀起眼皮,看向二人。
那态度一如既往的倨傲,并不将二人放在眼中,口中也一如既往的虛僞。
“唔,三弟四弟看着比孤還開心,看來是真心關懷孤,如此便多謝三弟四弟了。”
“自是真心關懷,畢竟毒性傷身……”
因思無涯站到前頭,兩人不得不跟着轉身面向思無涯,仍以他為尊的局面站定,心裏不由氣的牙癢癢。
自趙盛出事被軟禁之後,除太子外剩下的皇子便只有趙安與趙和,奈何這兩人才能平庸,母族又無實力支撐,且也并不太被皇帝所喜,是以迄今兩人算“勢均力敵”,各自拉攏了些人,均未成什麽氣候,便也分不出勝負。
這兩人從前一起附庸趙盛之時頗有惺惺相惜同病相憐之意味,關系頗為融洽和諧,如今卻幾乎撕破臉皮,鬥的水深火熱,但面對思無涯時,倒是立刻能夠恢複默契,一致對外,真可謂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
思無涯□□折磨了他們十來年,令他們只敢如縮頭烏龜般躲避着忍受着……如今沒了同壽蠱的依傍,看他還如何能夠作威作福。
以後便是他們揚眉吐氣的時候了。幼時的欺辱算什麽,定要比那時更數倍的還回去,這妖物本就不配好好活着……
沒了同壽蠱,這太子之位他還能坐幾天?
……暫且讓你再得意一時半會兒。
“不過沒了同壽蠱,以後怕是不能如從前般嚣張跋扈肆意妄為了,啧,”思無涯負手而立,懶洋洋道,“三弟四弟日後不會報複孤吧?”
趙安趙和俱有些不自然,幹笑道:“皇兄哪裏的話,臣弟怎會……”
“不會就好,”思無涯負手而立,身姿挺拔,金瞳冷睨着二人,似笑非笑道,“畢竟孤是瘋狗,即便沒有了同壽蠱,也可能随時發瘋。”
哪有人說自己嚣張跋扈和瘋狗的,趙安趙和聞言心中一凜,臉色變了。這是這人完全能做出來的事。
哪怕沒有同壽蠱和太子之位,他們就真能鬥得過他是他對手嗎?
正在這時,皇帝來了。
皇帝換了身常服,解蠱的疼痛已徹底平息,緩了過來,沐浴過後,皇帝更顯精神矍铄。
“都來了?坐吧,不必多禮了。”
皇帝擺擺手,讓衆人落座,多年來難得的對兒子們如此和顏悅色,親切有餘。
趙安趙和在各自宴桌落座後自又是一番恭喜祝賀,皇帝面帶笑容,颔首聽完。
宮人們魚貫而入,擺上膳食。
“太子,”皇帝道,“朕答應你的事不會食言,但朕方才問過太醫,你身上蠱毒剛解,又向來體弱,暫不宜服用它藥,以免藥性相沖,你身體受不住。便暫且緩些日子再給你。”
趙安趙和暗中對視一眼,兩人俱知皇帝口中的其他藥物為何物,聽皇帝此言,心中不由暗喜。
果然還是父皇老辣,話說的這般合情合理,令人無法反駁,暫緩些時日,緩多久?誰知。
思無涯側首,面向高座之上:“太醫真這麽說?”
“皇兄這是何意?”趙安道,“難不成在質疑父皇?父皇一國之君,金口玉言,這種事還能有假?”
趙和在一旁點頭附和。
皇帝斂了神色,看着思無涯:“太子真有此意?”
思無涯道:“不敢,兒臣并無質疑之意。”
“如此便好。這些年你也身受蠱毒之苦,如今解了,對你也是件喜事,”皇帝道,“便高興些,不要冷着個臉,掃興。”
思無涯握着酒杯的手仿佛無意識的緊了緊,他眸中閃過一抹暗色,很快便眼眸低垂掩過,嘴角勾了勾,勉強扯出抹弧度。
“是。”他應道。
皇帝說話時一雙眼睛緊緊盯着思無涯,似不想放過他面上任何表情。思無涯方才所有的動作與細微神情便俱落入皇帝眼中。
皇帝笑起來,心情前所未有的舒暢,愉快。
這十年來,因同壽蠱之故,他這位太子表面上對他恭順,實則充滿嘲諷與虛僞,根本未将他放在眼中。
他欺辱另外幾位皇子,騎在他們頭上時又何嘗不是在挑釁他的權威?
思無涯肆意嚣張了這麽多年,何曾露出過這種不甘卻只能忍受的屈辱?哪怕只是短暫的一瞬,也足夠以此窺見他如今的心境了。
痛快,當真痛快。
皇帝未想到解蠱之事會進行的如此順利。
當然,他這幾個月裏也經歷了這一生中最大的焦慮——當他派出去的那些暗衛被全部拔出時,皇帝焦慮的徹夜不寐。
只要能夠進入鹋族的老巢,那些暗衛便将控制住所有人,之後或押送回京,或取得解藥後就地斬殺,主動權便掌握在皇帝手中。
思無涯殺掉暗衛,扼殺了這一計劃。
這些年皇帝想盡辦法去除蠱毒,久病成醫,早了解的較為透徹,知道蠱蟲這種東西一旦種下,基本不可能單向解除。但不排除思無涯與他的母族聯合,為他做出有益他單方面的緩解。
皇帝甚至有些後悔讓思無涯去尋那解藥,蠱蟲不解,至少未來十來二十來年他還活着,哪怕屈辱,只要活着,便有希望,便還能安享權勢榮華,死了,可就什麽都沒了。
令人意外的是,思無涯與思紅眉沒有聯合,反而決裂了。
皇帝沒想到,時隔這麽多年,思紅眉不僅恨意未消,更愈發變本加厲,竟是故意放出消息,等着思無涯上門,然後親手結束思無涯的性命,結束思無涯的性命,便是結束皇帝的性命,這一招當真厲害。
據發回來的暗報中所述,思無涯對思紅眉,對他的母族似乎還報着些許期待,否則以他的性格,不會在思家村待那麽久,不會與思紅眉周旋那麽久。
如此說來,這妖物倒有幾分可憐呢。
思紅眉當年發瘋撒潑時,可真的差點掐死過襁褓之中的小嬰兒。
此事太過駭人,後來連同她的下落,為了皇室的顏面,一同被掩蓋封制了下去。
都說虎毒不食子,這句話對男人不一定适用,天下間大多數的母親都是心軟的。皇帝以為這麽多年過去,鹋族由最初的蹤跡難覓,到後來願意對思無涯敞開門,便是一個明确的信號。
思紅眉或許仍記恨皇帝,但終究是一名母親,紅顏老去年華不再後,終開始惦念自己的骨肉。
當然,皇帝也并未因此放松警惕,因而才派出了那麽多禁衛軍和暗衛,以便應對任何一種可能。
思紅眉居然不計一切的想要置思無涯于死地,當真心狠手辣,是個瘋子。
思無涯大抵便是繼承了她血液中的瘋勁。
皇帝既怕思紅眉害了思無涯,又怕他們二人聯合,更怕的,還是思無涯自己發瘋,不管不顧的與人同歸于盡……
幸而最終還是拿到了解藥。
然後順利回京,順利的呈到他手中。
雖然有些出乎意料,但想來,思無涯能乖乖聽命遠行,能乖乖帶回解藥并上呈,除卻當初對母族抱有一絲僥幸期待外,更重要的,還是惜命。
是,惜命。
這世上有幾人真不愛惜自己的性命,真不怕死?
思無涯前十年凄慘卑微,後十年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過得肆意尊貴。這兩種極端的生活,他要比常人更明白權勢的力量與重要之處。
他如何能舍棄這無上榮華,真正舍得去死。
思無涯若想真正活得長久,還是得依附他。
蠱毒不解,除非他自然衰亡而死,思無涯終将真正與他性命相連,到時思無涯反而得反過來保護他。
而蠱毒解除後,思無涯更要完全仰仗依賴于他。
人一旦惜命,便不得不讓步,屈服,妥協,所以他才會乖乖聽命去往思家村,畢竟萬一皇帝被逼急了,當真一怒之下了結了他,皇帝尚有血庫可續命十年,他卻會就此早早一命嗚呼了。
就是這樣沒錯,皇帝心想,只覺通體舒暢,他終究是這天下的最高執權人,權力終究要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是最保險的。
思無涯如今已毫無威脅,他随時可以要了他的命。
過去皇帝曾無數次想過,一旦蠱毒解除,立刻第一時間将思無涯五馬分屍,真到了這一刻,卻忽然不急了。
不急,不急在這一刻。
甚至不急着馬上廢掉他太子之銜,便讓他多活些時日——
不能讓他這麽輕易的死去,如同他這些年的報複一樣,這個妖物,這個瘋子,早該遵循他最初的命運軌跡,充滿痛苦,受盡苦楚的死去。
他從未有過一時半刻将思無涯當做自己的兒子。
那妖物不配。
他是他的恥辱,整個皇室的恥辱,是他高貴血液的一個意外,一個變種,一個根本不該來到世上的存在。
皇帝滿意的看着思無涯沉郁的面色,命道:“給太子倒杯酒。”
這頓晚膳總體吃的十分和諧,趙安趙和席間不斷的恭賀與祝願,皇帝不時應答幾句,堪稱一派其樂融融。
直到思無涯站起來,請示離開:“父皇,兒臣略感勞累,請準許兒臣先行告退。”
皇帝大度的颔首,心情愉快,思無涯平日慣有的虛假恭順似乎也順眼了,不妨讓他最後肆意一回,道:“朕倒忘了,你這一路長途跋涉,合該累了。罷,今日已不早,便歇在宮中吧,老三老四喝了不少酒,你們出宮建府後,便未回宮住過了,今日索性都留下吧,明早再回去便是。”
皇帝展了展衣袖:“太子一路辛苦了,去吧。”
思無涯微微勾唇,道:“能為父皇帶回解藥與長生藥,再辛苦也值得。”
趙安趙和身形驀然一頓。
趙安笑道:“兒臣也聽聞父皇喜獲長生藥,原不敢确信,看來是真的。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恭賀父皇!”
趙和忙一同站起,躬身祝賀。
皇帝笑容淡了些,嗯了聲。
趙和道:“聽聞那長生藥雖不能真正令人永生不死,卻也至少能延年益壽幾十年,不知真假。若是真的,父皇得獲此藥,當真我大永之福啊。”
思無涯瞥了眼趙和,似笑非笑道:“四弟消息倒靈通。”
趙和:“我……”
趙安截口道:“長生藥民間歷來便有傳言,我們知道它以及它真正的功效也不足為奇。我們挂念父皇與皇兄,今日一早便入宮來了,偶然從太醫和方士們口中得知了此事,當真替父皇高興。”
“哦,原來如此,”思無涯仿佛不甚在意,轉而朝向皇帝道:“兒臣一向仰仗父皇,如今更是,長生藥天下唯有這幾顆,兒臣盡數奉上,唯願父皇長命百歲,壽與南山齊。”
趙和想說點什麽,卻被趙安眼神制止,繼而一起祝願皇帝長命百歲。
思無涯離開後,這段晚膳也很快收場。
皇帝回到內殿,打開卧榻旁的上鎖木匣,裏頭正放着那長生藥。
這的确是巨大的意外收獲。
只因蠱毒之解而還未高興到這上頭來,此際那解藥的歡喜卻在皇帝心中緩緩平靜,消退下來。
長生神藥,沒有便罷,真出現後會引起多少人觊觎?
他若真得長生,又會對誰不利,反成妨礙?
思無涯如今命在他手中,反倒是最沒嫌疑的那個。皇帝想起方才晚膳間趙安趙和兩人的言語,以及自以為掩藏的很好的眼神……
這兩個愚蠢而貪婪的東西,野心與胃口倒不小。
但事實便是如此,兒子們長大了,不可避免會有這一天。
他也逐漸老了,雖然比旁人年輕些,但歲月未饒他,眼角有了皺紋,床|第間也漸有些力不從心。
這長生藥來的太及時。
本可以不這麽着急,稍待幾日,待方士和太醫們再度确認确認,但長生藥同蠱毒之藥一樣未經他人手,蠱蟲解藥沒問題,長生藥自然也無問題。而方才趙安趙和的眼神卻猶如一根刺,紮進了他多疑的內心。
疑心是人性之一,身居高位者常與它相随相伴。
況且他本就追求長生多年,渴求許久的東西驀然觸手可及,如同沙漠綠洲,如何能夠忍住。
皇帝倒出一粒藥丸,看着它,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夜長夢易多,這本就屬于他的東西,何須忍耐?
皇帝揚脖,喉頭滾動,将藥丸吞下肚。
片刻後,皇帝身體便開始微微發熱,只覺身體有了輕盈與充盈之感,仿佛充滿了無限力量。
不愧是神藥。
藥效如此之快,短短片刻便令人仿佛年輕了十歲般。
皇帝大喜,忍不住仰頭開懷大笑起來。
然而再過片刻,他的笑聲戛然而止,身體開始有些不對勁。
體內持續在發熱,那輕盈的感覺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四肢的沉重,皮膚的緊繃,且有越來越重,越來越緊的趨勢,仿佛體內墜着塊石頭,又仿佛埋着顆爆竹,想要爆破而出。
怎麽回事?
皇帝痛的大叫一聲,想要站起來,卻無法自控般的摔倒在地。
“陛下?!”
“傳太醫,快傳太醫!”
太醫,方士,以及留宿的趙安趙和等人都來了,站在皇帝身周,輪番上前查看診治,卻都一無所獲。
“興許是長生藥正常反應,明日便好了。”有人估摸着道。
“正是……胡統領,那老族長未告知你嗎?”
那副統領忙回道:“老族長只說了服用蠱毒解藥的反應……末将之後特地問過,只說長生藥正常服用即可,未說其他……想來應是無事的。”
“那如今是怎麽回事?”
“這便是你們的事了……”
“廢物!”皇帝忍着疼痛,叱罵一聲。
正束手無策之時,一聲輕笑傳來。
衆人倏然一靜,紛紛回頭,看見思無涯慢悠悠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