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可憐
可憐
伽月注視着木錦柔時, 木錦柔也暗暗仔細端詳着伽月。
說起來,木錦柔與思無涯相識,源于一個偶然的機會。
木家乃京中普通官宦之家, 祖上最高官位曾位居四品,而到得她父親這一輩,已然式微。因母親與當年的某位權臣夫人沾親帶故,那年皇後舉行春日宮宴, 木錦柔便有幸作為家眷, 進宮參宴。
木錦柔在宮中賞花游玩,一不小心迷了路,與自己的侍女在園中無頭蒼蠅般轉來轉去。
後來愈走愈偏,來到一處荒蕪之地, 幾無人跡,只有幾座陰暗破舊的宮殿,淩亂生長的雜草樹木。
正彷徨不安時,看見前面出現一道身影。
一個半大的少年, 正從樹上滑下來,他衣裳破破爛爛, 披頭散發,嘴角淤青, 露出的腳踝與手臂上血跡斑斑, 傷口腫脹, 十分可怖。
他的手中捧着一個鳥窩,窩裏幾枚小小的蛋。
他垂着眼, 對出現的陌生人視若無睹, 似毫無在意。
木錦柔曾聽人講過皇宮中被廢棄的後宮嫔妃會被打入冷宮,處境十分凄慘。這荒蕪破敗之地莫非就是冷宮?
這少年又是誰?是一同獲罪的侍從, 還是不招人待見而被打發來這種地方的小太監?
木錦柔身邊的侍女朝他問路,他充耳不聞,并不理會,人倒未立即走開,仿佛在等她們自己離開。
“喂,你耳聾了麽?”侍女不滿道。
“算了,”木錦柔出言阻止道,她初次入宮,還是謹慎小心些為好,“我們自己再找找吧——你看他模樣,怪可憐的,不見得他走出過這地方。”
“哈哈哈,小怪物,聽見了沒,居然有人可憐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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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錦柔一驚,驀然回首,看見方才在宮宴上見過的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一行人施施然走過來,顯然他們并非第一次來,也并非第一次見到那少年。
少年這時也有了反應,擡起頭掀起眼皮,看向他們。
木錦柔于是看見了一雙金色的眼睛。
她不由驚呼一聲,往後退了兩步。
金瞳!
木錦柔偶然聽過當朝天子的那位異族眉妃之事,眉妃所生之子便是天生金瞳,不吉之物。眉妃“病逝”後,那孩子,即所謂的大皇子,便也随之消失在衆人視線之中,同他的母妃一樣,成為宮中忌諱,天長日久的,幾乎已無人提起。
有人曾猜測,他可能早已不在人世。
沒想到他還活着。
“來,讓人看看這位小怪物的真面目。”趙盛說道。
少時的思無涯抱着那只鳥窩,冷冷站在原地,沒有躲避,沒有後退,金瞳閃爍着幽暗的冷光,而後如傷痕累累卻依舊敏捷的野豹一樣,熟練的迎上圍攻上來的衆多侍從。
木錦柔心驚膽戰的圍觀了這場戰鬥。
到底一人難敵衆手,少時的思無涯倒在地上,蜷縮着身體,他的身下,是破碎的鳥蛋。
但圍攻的侍從們也受了不同程度的傷。
“一群廢物。”趙盛斥了聲。
“看到沒,這可是個小怪物,小瘋子,你還覺得他可憐嗎?”
木錦柔說不出話來。
“你叫……”趙盛側首,看向木錦柔。
木錦柔匆忙行禮,繼而告知自己的姓名。
“木小姐,”趙盛含笑道,“木小姐人美心善,只小心這善良別對錯了人。”
最後趙盛說:“歡迎木小姐常來宮中玩。”
在這場圍毆中,趙盛與趙安趙和或撫掌大笑,或厲聲命令重重的打,面容近乎猙獰。
木錦柔很難将他們與方才宮宴上彬彬有禮,矜貴端方,謙虛而溫和的接受衆人拜見與稱贊的三位皇子應對上。
在這少有人踏足的荒蕪之地,露出他們另外的面容。
木錦柔震驚的同時,也後知後覺的感到了害怕。
不出意外,趙盛将是未來的太子,以及天子。她好不容易進趟宮,卻貌似将他得罪了?
那怪物大皇子顯然不被趙盛他們所喜,她卻“可憐”他?豈不是站在了趙盛的“對立面”?
家中不奢望能攀附上皇子,但切不可能得罪了他們。
木錦柔十分懊悔闖到了那裏,也懊悔怎麽就撞見了那小妖物。
自己落得那般慘就算了,為何還要連累她?
木錦柔咬咬牙,要麽再去一趟那地方,打人她倒不會,罵上一兩句吧,罵上那落魄而可怕的小妖物兩句,這是表明立場的最好方法了。
春宴為期三日,然而後面兩日,木錦柔都沒再得到機會進宮。
她沒再見到趙盛,也再沒見到思無涯。
再後來,木錦柔的父親調至外地,木家随之舉家外遷。
幾年過後,父親去世,她随母親回京投靠某遠親,卻不期然遇見了趙盛。
她彼時已出落的美貌動人,趙盛多看了她兩眼,但顯然并未認出她來,或者說根本已不記得她。
木錦柔心中失落。
然而不久後,趙盛卻忽然主動找到她,對她殷勤備至。
“原來是你啊,”趙盛眼神熱切無比,“柔兒,你當真是上天的恩賜,本王定會待你如珍似寶。”
木錦柔已是适婚年齡,然則家道中落,母親不久後又病逝,她的終身大事本就心中惶惶,趙盛此時無疑遞上一只誘人的橄榄枝。
趙盛卻沒有給木錦柔任何名分,而是将她安置在了某個院落。
趙盛将她錦衣玉食的供着,三五不時便來看她,溫存時更是柔情蜜意,卻不怎麽允許她出去。
“你可是本王的寶貝,本王得看緊點。”
“至于名分,本王早晚會給你,柔兒再等等。”
木錦柔心中隐隐期待。
雖趙盛并非東宮儲君,但他仍是名望最大,呼聲最高的皇子。
說起來,木錦柔也曾驚訝于思無涯居然成為了太子,簡直不可思議。
但趙盛的希望還是最大的,木錦柔跟大多數人一樣,相信思無涯絕不可能真的繼承大統,最終仍會是趙盛取而代之。
木錦柔也不懷疑趙盛的承諾,畢竟幾年間趙盛待她始終如一,不曾冷落,床榻間更常有種異樣的興奮。
然則直至去年,趙盛面臨危機,她才得知這一切的真相。
木錦柔雖幾乎足不出戶,卻也并非全然不知世事,她也聽說過太子思無涯少時有位心上人,多年尋找未果,一直為其不娶他人……她還曾也暗中猜測過不知誰家姑娘被他看上,萬萬沒想到竟是自己。
就因為她當初僅僅說了句“可憐”?
這麽看來,那位太子還當真有些可憐呢。
“柔兒,本王善待你多年,有所圖謀,但也是一片真心。如今你我已是一體,該你回饋本王之時,也是你為自己掙名分的時候了。”
“柔兒,本王最後的希望在你身上了,不要讓本王失望,本王日後也不會讓你失望。你要記住,你是本王的人。”
木錦柔已無法責怪什麽,如趙盛所說,他們已是一體,是一條船上的人了。而她也明白趙盛最後的言下之意,就算她是太子的意中人,但她已非完璧之身,且委身于趙盛多年,太子又豈能容忍?
木錦柔的任務是在思無涯“大獲全勝”,已然放松之時出現,接近他,然後殺了他。
木錦柔按計劃出現在太子府門口,然則事态的發展卻偏離了預期的方向。
她沒能如願進入太子府,甚至思無涯都未出來見她一面。
不是尋她多年,為她至今未娶嗎?
怎麽會這樣?
幸而接下來有人将她妥善安置。
那是太子府的人,自然奉的是太子之命。
只是安置的地方離太子府很遠,環境與格局都不怎麽樣,伺候的人也不多,尚比不上曾在趙盛那裏待遇的一半。
但思無涯性情古怪,或許他有什麽其他打算,抑或在怪她多年未現身,讓他苦尋?
她也不能接近太子府。
“如今多事之秋,不大太平,盯着太子府的眼睛太多,木姑娘還是暫且避一避罷。”
木錦柔頓時釋然了。果然,是為了她好。
木錦柔便靜候消息,知道思無涯定然會來找她。
然而他卻遲遲未來,更不曾捎來任何話語。
木錦柔心中隐隐不安。
這樣下去不行,至少必須想辦法與他見上一面,唯有見了面,才能摸清他真正的心思。
木錦柔于他進宮的路上等到了遠遠一面。
少時的印象其實已模糊,只記得那時他雖滿面傷痕與髒污,卻仍可見其俊秀輪廓。
這是木錦柔第一次見到成人後的思無涯。
高大的青年坐在馬上,眉目如玉,顏色無雙,風吹過他的衣擺與鬓邊東珠,光華流轉。他貌似心情不太好,那雙天下獨一無二的金瞳冷冽沉郁,帶着并不加掩飾的煩躁與戾氣,令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視。
木錦柔不是未見過容貌俊美的男子,趙盛也十分英俊,但比之思無涯,終究差了些。
最重要在于,這人戀慕她多年,其感覺自然又更不一樣。
思無涯并未看見她,他眼中誰也沒看,仿佛萬物都不在他眼中,很快便過了街角,消失不見。
木錦柔卻站在原地許久。
離開趙盛,她出來後消息靈通了許多,自然也知道了更多其他的事。
也方進一步了解到了思無涯與自己的故事。
思無涯為她拒絕掉皇帝的賜婚,且至今未娶。甚至會因思念之情,而弄來許多與她有幾分相似或神似的女子。還有那與她最為相似,最得他心的百花樓蘇姓女子……
倒想不到,僅僅因為少時那麽一句無心之語,就令他如此鐘情于她。
這份深情令木錦柔心中某個念頭蠢蠢欲動。
趙盛如今被軟禁,如他所說,他最後的希望是她刺殺成功,假如她失敗,抑或……放棄刺殺,趙盛豈不就真正滿盤皆輸,再無翻身之機。
跟趙盛博一把,還不如跟思無涯。
思無涯雖壞,又金瞳怪異不吉,但只要他做了天子,憑他對她癡心一片,她一生便榮華富貴,安心無憂了,名分亦只會比趙盛所能給予的更高。
至于她與趙盛之事,都怪趙盛坑蒙拐騙所致,她也是受害者……思無涯睚眦必報,卻也因一句話而對她深情至此,她賭他最終
再壞的人,也會有他的軟肋。
思無涯如今的軟肋或許便是她木錦柔。
不過,她也聽說了另外一個消息。
思無涯的身邊有了一個女子。
據說那女子身份卑微,只是衆多替身中的一個,卻不知為何,一直留在了思無涯身邊,連他之前出門遠行也都帶着她。
只是不知是被刻意授意,還是因思無涯本身的可怕令人止步,那女子的樣貌與名字外頭幾乎無人确切知曉。
木錦柔從趙盛安排的渠道那裏還得到一個消息,思無涯竟然打算将來登基後将那女子帶進宮去。
這是擺明了要給她名分了,恐怕分位還不低。
他這是移情別戀了?
木錦柔有些擔憂,但一想到那女子的身份,又安下心來。說到底,她不過是自己的替身,就算移情,也是因她而起。
當然,或許那女子有幾分手段,得了思無涯歡心,男子三妻四妾很正常,但替身又如何抵得過正主。
只是她還未與思無涯真正見到面,真正接觸過,關于思無涯的一切都只是來自他人。
無論是刺殺還是倒戈,都必須先見到思無涯,到得他身邊去,方能走下一步。
而在此之前,須得先見見那個叫伽月的女子,提前探探底細,方便日後的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