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鴛鴦

鴛鴦

思無涯向來不會說什麽動聽話, 平常常常兇巴巴的,或者冷漠諷刺,大多時候都是伽月順着哄着他, 這尚是他第一次用這樣的語氣,雖仍帶着點命令的意味,卻是特有的思無涯式的溫柔誘哄。

伽月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她緩慢而大力的搖頭,緊緊看着思無涯, 試圖做着最後的阻止。思無涯卻已移開了目光, 轉而冷漠的看向趙盛。

趙盛倒是愣了下,沒想到思無涯居然沒有任何反抗,就這麽屈服,任他宰割。

這實在是再意外不過, 也再好不過,他哈哈大笑了起來,笑容快意而惡毒:“來呀,給本王好好招待皇兄。”

高大威猛的侍衛們走向思無涯, 他們先卸除了思無涯的軟鞭,腰間匕首, 丢到一旁,緊接着, 其中一人狠狠踢向思無涯的膝彎。

伽月倏然閉上雙眼。

雙眼陷入黑暗之中, 聽力卻随之變得格外敏銳。拳打腳踢之聲清晰無比的傳入耳中。

伽月曾不止一次目睹過他人挨打, 百花樓中對待鬧事的客人或酒鬼也從不客氣,她自己也是挨過打的人, 知道那有多痛, 但從未像這般沖擊,這般煎熬。

沉悶的響聲一下接一下的傳來, 錘在她的耳膜上,她的心上。

眼淚大顆大顆的落下來。

伽月忍着不發出任何聲音,思無涯讓她閉眼,她就乖乖的閉上雙眼,仿佛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沒聽見。

“哈哈哈,你終于也有今天。”趙盛站在一旁,滿面興奮的觀看着這一幕,“這些年皇兄嚣張跋扈慣了,是不是從未想過還會落本王手裏。本王可是一直在等着這一天呢。”

自十歲起,思無涯的命運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再無人敢欺辱他,除卻皇帝和毒藥給予的痛楚外,再無人敢傷他分毫。

即便在十歲之前,只要尚未氣絕,尚有一絲氣力,也會傾盡全力的反抗,力所能及的還擊。無人能輕易令他放棄,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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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傷他一寸,哪怕自損八百,哪怕同歸于盡,也定要還回去一尺。

此刻,他卻放棄所有抵抗,任人圍毆。

思無涯單膝支地而跪,手臂撐在地上,支撐着身軀,黑色的披風上沾滿灰塵。

有人朝他心口與背上同時重重一擊,思無涯登時吐出口血,身形晃了晃,卻未倒下,連悶哼聲都壓在了喉嚨裏,始終未發出任何聲音。

趙盛提着劍,站在一旁盡情觀賞着,這畫面有幾分熟悉,仿佛回到了幼年時的某些場景。

“對,就該這樣,這才是你該有的待遇。”

“這些年你仗着同壽蠱,奪走了原本屬于本王的東西,還嚣張跋扈,騎在本王頭上,□□本王,算計本王……你算什麽東西,不過是人人喊打的妖物,也敢跟本王搶,敢欺本王!”

多年的憋屈,被算計與被軟禁的仇恨,令趙盛失去了所有的風度與風範,滿腔的憤恨如潮水般宣洩而出,終于可以一解心頭之恨了。

“給本王狠狠的打。”

伽月經歷了一生中最漫長的一段時間。

有人揮起了思無涯的那根軟鞭,狠狠抽打下去,鞭尾帶起一股勁風。

“好!很好!”

趙盛暢快的大笑。

伽月死死閉着眼,眼淚如同斷線的珠子一顆顆滾落,睫毛已濡濕。

思無涯終似支撐不住,躬身雙臂撐在地上,低垂着頭,看不清神情,身上血跡斑斑。

兩人相隔不遠,卻彼此誰都沒有看誰,亦都未發出會令對方聽見的聲音。

“有趣,太有趣,想不到有生之年居然能看見皇兄這一面,實在有趣。”

趙盛露出譏諷之意,“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一面說着,一面示意屬下繼續,加重。

夕陽最後一抹光輝徹底掩沒于天際,黑夜降臨。晚歸的雀鳥被此處的動靜驚到,紛紛振翅繞路遠飛。

“王爺,昏過去了。”侍衛們停下手,退開來。

趙盛皺了皺眉,借着點起的燈微弱的光亮打量:“昏了還是死了?”

有人上前,探探口鼻:“還活着。”

“倒不如以前經打了。”趙盛哼了聲,帶着些許戒備,“将他扶起來本王看看。”

兩人上前各扯起思無涯一只胳膊,将他朝向趙盛,思無涯腦袋低垂,已然失去意識,額上的血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很快積成一小灘。

趙盛的這幫侍衛皆是真正的練家子,力氣自然非比尋常,也難怪思無涯招架不住,趙盛看着思思無涯奄奄一息的模樣,長長的出了口氣。

他揮揮手,示意其他人退開,接着走上前,揚起手中長劍,被擦拭的雪亮幹淨的劍刃閃着鋒利的冷光,抵在思無涯胸口。

“天生妖物,你命該如此,可怪不得本王。”趙盛手握長劍,目光陰沉,“本王這是為父皇報仇,為天下除害。”

忽然似想起什麽,他側首,轉向一旁:“他也算是為你而死,你可有什麽想對他說的,或許他還能聽見。”

在聽見那句“昏過去了”時,伽月便再忍不住睜開了雙眼,瞪大雙眼朝那身影看去。

然則與此同時,她綁縛在身後的雙手,指尖握着一把袖珍小刀,正偷偷的割着繩子。這把袖珍小刀是從太子府思無涯的庫房裏得來的,為精鐵打造,小巧精致,卻十分鋒利,可做修眉,裁剪等多種用處,亦可綁在手腕,或放入荷包攜帶,外出時防身或做他用俱十分方便。

伽月被迷暈後便直接被綁了起來,毫無威脅性,且真正的目标是思無涯,因而并未遭到搜身。只是先前在趙盛和侍衛們眼皮子底下無法動手,直待思無涯出現後,衆人的注意力皆落到他身上,她方有機會艱難的取到小刀,偷偷割磨繩子。

她的眼淚不停往下掉,心中充滿了恐懼與擔憂,心快要跳出來,可即便割斷繩子,她又如何能救得了思無涯……然而已什麽都顧不得了,只想到他身邊去。

眼見趙盛的劍尖再次抵住思無涯的心口,伽月猛的掙斷繩子,猛沖過去。

距離不遠,她的沖力卻不小,誰也沒料到她會沖來,猝不及防之下,竟叫她推開了趙盛,撲到思無涯面前。

侍衛們反應過來,就要來捉,趙盛被推的趔趄了一步,面色一變,繼而看清了發生何事,倒是笑了起來。

如今思無涯只尚存一息,即便伽月掙脫了繩子,也根本造不成威脅,而事實上,即便之前思無涯帶着人來,只要伽月在他手中,他便有勝算。

眼下,毫無疑問,他已勝券在握。

趙盛止住手下人的動作,半邊眉毛挑高:“本想讓你多活一會兒,既然與皇兄如此情意深重,本王便成全你們,做一對同命鴛鴦罷。”

伽月已什麽都聽不見,她扶住思無涯的身體,努力攬着他,讓他半靠在自己身上。

濃重的血腥味鑽入鼻端,掌心所觸之處皆濕滑溫熱,昏暗的燈光與朦胧的月光之下,依稀看見四周濺落的紅色痕跡。

伽月當然知道那是什麽,她的眼前一陣眩暈,這一刻所有的畫面與聲音似乎都已遠去,全部的注意力,心神皆落在思無涯蒼白的面容上。

他死了嗎?

他就要死了嗎?

“殿下?”

“殿下。”

伽月手指與聲音皆發着抖,輕聲喚着思無涯。

從前無論哪一次,都沒有像這般離死亡如此之近,這個世人口中的妖物,瘋子,也是真的會死的。

思無涯俊美的面容蒼白如雪,鬓邊東珠沾染上他的血,現出異樣的紅。

他的手臂無力的垂落,伽月握住他的手,他的掌心一片冰涼。

“殿下,不要死。”

“殿下,活下來,不要死。”

伽月抱着思無涯,在他耳畔極低聲的,顫聲輕喚。

“思無涯。求求你。”

手忽然被極輕的握了下,分不清是幻覺還是真實。

伽月的心幾乎驟停了一下。

趙盛已不再等待,他重新提起劍,走向伽月與思無涯,眼中充滿即将目的達成的興奮。

他站到思無涯面前,劍刃再一次指向思無涯,終于他的噩夢即将結束,勝利就在眼前,他才是最後的勝者……

劍刺向胸口的那一剎那,思無涯陡然睜眼,單手捏住劍身,迅疾微微側身,同時朝前一推,轉瞬便借力彈起,接着手腕翻轉,身影迅速回轉間,劍便橫向架在了趙盛的脖子上。

思無涯的另一只手,将伽月拉在了自己的身側可控範圍內,而伽月在他睜眼的瞬間,便默契的閃開,配合與幫助他的動作。

局面瞬時颠倒。

變故發生的太快,侍衛們想要撲上去救時,卻已不敢妄動。

那劍貼在趙盛的脖子上,毫不留情,或許刻意為之,立刻劃出一道不足以致命卻足夠疼痛的傷口,鮮血汨汨流出。

“還是不長記性啊。”

思無涯染血的薄唇揚起譏諷的弧度,仿佛憐憫的嘆息。

趙盛面如死灰。

年少時的記憶與恐懼如潮水般湧來。那時便是這樣,論單打獨鬥,趙盛幾人根本不是思無涯的對手,而圍攻之下,只要被思無涯逮到一點機會,他便會擒賊先擒王,抓住趙盛,用盡全力招呼他,趙盛吃過數次虧,卻偏偏常忍不住,總會上當,被抓住……

歷史重演,這一次,他沒有再逃脫的機會。

外頭響起打鬥聲。

思無涯的确是孤身前來,卻也留下了相關信號,援軍及時趕到。

伽月背上一身的汗,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

趙盛已被押走,他的人剩下小部分正徒勞的逃竄,一時間腳步淩亂,思家軍點起大量的火把,照亮廢園一方天地。

伽月怔怔看着思無涯。

思無涯單手拄着劍,坐在地上,黑色的披風蓋住身周地面上的一灘血跡,微微喘息。

“讓你閉上眼,好好待着,為何不聽。”

“思伽月,不乖啊。”

伽月說不出話來,眼淚洶湧而落,噼裏啪啦滾落面頰,落在思無涯手背上。

思無涯的手不受控的顫了下,仿佛被灼到。

他渾身是血,疼痛無處不在,眼前已隐隐發黑,人卻笑了起來。

“哭什麽,怕孤死了?”

“孤沒那麽容易死。”

他終于無法支撐,借着伽月的力,靠在她肩頭,疲憊的閉上眼睛,喃喃道:

“你活着,孤便會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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