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情深
情深
思無涯的确沒那麽容易死, 如同每次瀕臨死亡,最終都挺過來了一樣,這次他也依然活了下來。
但傷勢也的确嚴重, 足足昏了兩日。
這兩日伽月一直守在床邊,幾乎寸步不離。
“去歇會兒吧。”青湘勸道。
伽月搖搖頭:“在思家村時,他是不是也這般守着我?”
青湘點點頭,便不再相勸, 默默走開。
伽月換了條新帕子, 輕輕替思無涯擦拭。
他守着她的那幾日在想些什麽?伽月無法得知,這幾日裏她卻想了很多。
思無涯斷了幾根肋骨,伽月怕碰到他,通常只在床沿守着, 晚上困的實在受不住時,便躺到他身邊,小心的蜷着,挨着他睡下。
思無涯在第三日的清晨醒來。
窗外鳥兒啾鳴, 青翠的葉片上滾動着晶瑩剔透的露珠,燦陽初升, 是個好天氣。
禦醫們診斷過,确認無礙, 所有人登時大松一口氣, 如今多事之秋, 朝廷本就亂的不行,唯一的太子再有事, 簡直都不要活了。
禦醫們走後, 朝臣們接到消息紛紛趕來,卻都被思無涯不耐煩的打發了, 最後府中的仆役侍女們也都紛紛退下。
房中很快恢複清淨,如同平日一樣,只剩下伽月在。
思無涯薄唇黯淡幹裂,喝了些水,并無胃口,慢慢坐起來,半靠在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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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痛嗎?”伽月在床邊坐下,輕聲問道。
思無涯不答,目光落在伽月身上,看到她面上以及脖子上的血痕,眼神沉了下去。
伽月撫了下脖子,道:“只是小傷,過兩日就好了。倒是殿下……”
伽月頓住,忽然說不下去。
這幾日守着思無涯,原本以為已經平靜下來,然而思無涯醒來後不自覺查看她傷勢的這個眼神,又令她無法再平靜,眼眶剎那濕潤,嗓音哽咽。
思無涯微怔,她的眼淚總是能讓他煩躁:“孤說過,死不了。”
伽月微微仰頭,将眼中濕意壓下,繼而再看向思無涯,目光落在他的臉上,有種異樣的專注與仔細。
這些時日裏,思無涯清瘦了些。事實上,她也一樣。
“看什麽?”思無涯漫不經心問道。
伽月道:“我一直在等殿下醒來。”
思無涯看着她。
“待殿下醒來後,我有話想對殿下說。”也許可以緩幾日,待他傷好些後再說,但她不想再等。
“什麽。”思無涯随意道,忽然想到什麽,面色冷了幾分,“孤現在沒心情聽。”
伽月道:“是關于離開的事。”
思無涯冷冷道:“孤說了……”
“我不走了。”
思無涯定住。
“殿下,我不走了。”伽月輕輕地重複了一遍。
思無涯注視着伽月,金眸不受控的眯了眯,口中道:“你以為你能走。”
伽月笑了起來,思無涯還是思無涯,總是那麽霸道,嚣張,偏執,卻也坦蕩,直接,純粹。
伽月從小跟阿娘親近,阿娘也為她付出了全部。她永遠記得阿娘被趕離家門時,阿爹麻木冷漠的眼神,也記得繼父算計抛棄他們時的醜陋與殘酷嘴臉。
阿娘的哭泣則最紮人心。
“女人啊,在這個世道太不容易了,不動心則好,否則往往萬劫不複。月兒啊,如果可以,守好你的心,阿娘願你永遠不要身受其苦。”
彼時伽月年紀尚小,尚不知許多事并非絕對,但阿娘肯定是為她好,不會害她。
後來透過百花樓,再目睹與聽聞了些情之百态,那些虛情假意,逢場作戲,勞燕分飛,聚散離合等,無形中仿佛一種映證,與阿娘的眼淚交織在一起,印進小小的她的記憶中。
随着年歲見長,伽月也慢慢明白,比起身苦,心苦便是畫地為牢,更煎熬更折磨,令人崩潰。
芸芸衆生,她不過其中一蝼蟻,普通人平凡的生活都曾是奢侈,生活的卑微,貧瘠,唯有那顆心是真正屬于自己,能夠自己選擇與控制的東西。
它或許不值一提,但也彌足珍貴,可算是她的寶藏。
她踏踏實實,努力的生活,不做其他想,将它小心的鎖起,珍藏起來。
這一生或許都不會打開。
于是,當思無涯驀然站在了那門前,又是那樣長驅直入,近乎莽撞霸道的方式,她一時措手不及,伴随震動驚訝與茫然而來的,還有害怕與不安,她便少有的縮了起來……
與思無涯的相遇,實在是個意外,最初甚至不甚愉快,令人害怕。
但也有說,這世上任何你以為的意外,實則是上天注定,是人一生之命。
究竟是從何時開始不一樣了呢?
或許是發現他太子的華服下實則滿身傷痕;或許是他病中蒼白的面頰,以及噩夢中拉住她的手。
或許是他欲替她懲戒那些曾經欺淩她的人。
又或許是懸崖上他飛奔而來的身影。又或許是墜崖前,他死死不願放開的手,以及看向她的眼神。
也或許是那個不知名的小村莊中,寧靜而平凡的時光。
再或許,只是某個擁抱,某個親吻,某個笑容……
情深不知所起,在伽月不知道的時候,思無涯早已不僅僅是“金主”,是太子,而是思無涯,一個特別的存在,走進了她心裏。
正如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思無涯已将她刻進心裏。
青湘曾問,倘若再給一次機會,思家村的懸崖之上,她還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嗎?
那時伽月有些茫然,不太清楚。
如今可以确定。
她會。
人生酸甜苦辣,思無涯似乎只有苦,不該是這樣,這世間或許的确不那麽好,但除了苦澀,除了仇恨,伽月希望思無涯至少能夠嘗到一些甜,總會有些美好屬于他。
從前的思無涯活在仇恨裏,不知情愛,不懂愛與被愛,其實她也一樣。
封閉的背後是害怕與不安,是逃避與膽怯,久而久之,它們的能力便會逐漸退化減弱。
思無涯雖偏執而激烈了些,卻也莽撞而果斷,一旦明确了心意便毫不猶豫,去争取和得到。而她,表面上平和乖順,懂事理智,實則是個膽小鬼,遇到這種事只會下意識裏逃避,猶豫,退縮……
但,現在,她想試一試。
為這個願意為她付出生命,她也願意為之付出生命的人。
阿娘,我不一定比你運氣好,但人一生遇見這樣一個人,很難的吧。而一旦遇見,便在劫難逃。
阿娘,我有聽你的話,一直努力好好的活着,以後也一樣,只是我一直活的謹小慎微,今後我想敞開心扉,不再僅僅為了遵循承諾,為了活着而活着,而是真正的為自己而活。
那扇緊閉的門被打開了,那珍藏的小小的寶藏被捧出來,捧到某人面前。
“能不能走,和我願不願意走,是兩回事。”伽月輕輕地說。
這句話說完,思無涯沒有說話,房中一時一片靜谧。他幽深的金眸盯着伽月,仿佛想要窺探到內心最深處。
“你何意?”思無涯的身影帶着些許幹澀。
“我的意思是,”伽月看着思無涯的眼睛,清晰的說,“我會留下來。”
按理,接下來思無涯可能會問,問她為何改了主意。但他沒有問,仿佛這個答案并不重要,又仿佛怕答案不盡如人意。
他薄唇微抿,眸中神色複雜難辨,定定的看着伽月,陡然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卻難以相信。
伽月看一看他,主動道:“不是因為殿下救了我。” 雖然也有這個原因,卻非最重要關鍵的因素。
“是為何。”
這一次,思無涯問了。
聲音緊繃,低啞。
伽月的臉忽然紅了。本以為已經做好了準備,她也并非忸怩的性子,但到了這一刻,卻仍不可控的紅了臉。
她微微前傾,柔軟的唇/瓣貼上去,用實際行動回答了思無涯。
“殿下,以後我會陪在你身邊。以後……我們好好的。”
這樣的情感,伽月也是第一次,也生疏,也不會,甚至也不多。好在愛與希望,與勇敢這些東西一樣,只要願意接受與付出,便會生生不息,源源不絕,終将充盈起來。
窗外陽光燦爛,照耀大地。
伽月吻過思無涯,剛要退後,卻被捏住了下巴。
思無涯的手指蒼白而冰涼,不知是不是錯覺,它們仿佛在微微發抖。
它們力道很大,捏的伽月有些發痛。
“殿下?”
“思伽月。”
“嗯?”
“你會留下來?”
“嗯。”
“會陪在孤身邊?”
“嗯。”
“永遠?”
伽月笑了起來。
“永遠。”
思無涯靜了。
時間仿佛停滞,連同心跳與所有的思緒。
喉嚨無意識的滾了滾,聲音瞬間暗啞的不像樣子。
“敢騙孤,孤便……”
“殺了我?”伽月再次忍不住笑起來,忽然變得輕松起來,心中從未有過的輕松與充實,接口道:“或者割了我舌頭?”
如何舍得?
思無涯一身雪白單衣,面容因失血而顯蒼白,一雙金眸此刻卻明亮如窗外燦陽,那光華深處,翻滾着滔天的情愫。
事實上,他本已不報什麽希望,只要她不離開,無論什麽方式,什麽理由,都不重要。
他是一個不被任何人期待來到這世間的人,或許真如世人所說,是妖物,是瘋子,不值得被愛。
然而上天卻賜予了這樣一個驚喜。
而到此刻方知,她留下來的理由非常重要,重要到能令人頃刻間由地獄置身天堂。
“孤沒有跟你開玩笑,”思無涯依舊捏着伽月的下巴,金眸凝在她的雙眼上,暗啞道,“孤不會殺你,孤會把你綁起來,關起來,把……”
伽月輕輕笑起來。
“可以的哦,殿下。”她輕輕地說,用了那種他已熟悉的,輕哄般的語氣,帶着甜美,縱容,蠱/惑的氣息。
思無涯喉結滾動,再難自已,微微垂首,吻了上去,狠狠含住溫軟嬌/嫩的唇/瓣。
“唔……殿下,你的傷……”
“讓孤疼。”
唯有疼,才表示這一切是真實的,并非夢境。
疼痛如願襲來,它們從四肢百骸逐步湧向全身每寸肌膚,覆蓋了所有傷痕,所有曾經的疼痛,以及痛感所帶來的興奮,滋生出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強烈,都要美妙的全新愉/悅感。
它們最後彙聚至心口,胸腔裏最柔軟的那處,疼的人發抖,卻又似開出了花兒。
思無涯全身緊/繃,重重的吮,眼尾發紅,嗓音暗/啞,狠戾與輕/顫都仿佛虛張聲勢,變成了幾分不自知的委屈。
“思伽月,這是你自己說的。”
“敢騙孤,敢反悔,孤便是死了,做鬼也不放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