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你還哄過誰 你想做什麽……都可以
第44章 你還哄過誰 你想做什麽……都可以。……
賣糖的鋪子在沐風街西邊, 時至黃昏,端午節剛過,街上熱鬧尚未收起, 熱賣的紅繩五彩繩仍在,蜻蜓簪子玉蟬釵, 驅蟲藥雄黃酒,五毒的元素仍然處處可見。
傍晚歸家的人們穿行于街市間, 紅塵滾滾,皆是笑臉。
“是那家麽?”
祝卿安遠遠就看到了招牌。
所有賣糖的鋪子裏,這家客人尤其多,老板娘手腳麻利, 圓圓笑臉, 很是喜慶, 貨架上擺着各種各樣的糖,各種各樣的包裝, 最高最顯眼的地方放着的, 就是蕭無咎曾經給他買過的那種糖罐子,好像是個什麽都有的大禮包, 綁着細窄又鮮亮的綢緞,夕陽下閃着細碎的光, 小孩見了沒有不流口水的, 拽着大人褲角不讓走。
蕭無咎看到了祝卿安眼底亮光:“是。”
祝卿安迫不及待拉他小跑:“那還等什麽, 快——”
“我不幹!憑什麽最後一只給她不給我!”
“憑你排在我後面啊!不許搶我的東西!”
旁邊鋪子突然迸發的吵架,阻住了他們的腳步。
這是一家賣鹵雞的鋪子,應該是個老字號,鋪子裝修看起來舊舊的,鍋裏的鹵湯卻很香, 貨架上的雞只剩最後一只,一個二十來歲的婦人正要付錢,她身後拄着拐杖的老頭不幹,非要和她搶。
“你可懂點事吧!我這麽大年紀了,你敢不敬?你家長輩怎麽教的你!”拄拐老頭橫的理直氣壯,兇狠盯着婦人,“這都最後一只雞了,你竟忍心不讓給我,我又不是搶你的,我付錢的!這家的雞是我最愛,三天兩頭都要吃,今天吃不着它,我會睡不着覺,到時候有個三長兩短,你負責麽!負得起麽!”
婦人緊抿了唇,擋在那只雞前,明顯不想讓:“你三天兩頭吃,怎麽不早點過來買,非得等着這時排隊,你不知這家的雞賣完的早?我……我不是沒讓過老人家,可憑什麽回回都要讓!”
“今日是我兒子生辰,我忙了一整天,早上伺候一大家子起床吃飯,收拾完家出去上工,一天的忙碌一天的事,好不容易忙完歸家,終于幸運了一次,排隊等到了這只雞,憑什麽讓給你……我這回偏就不讓了!”
二人架吵得很激烈,祝卿安看着聽着,緩緩一嘆。
“老人和老人,也不一樣的。”
有那種慈愛後輩,願意扶持奉獻的,也有倚老賣老,心奸愛搞事的,就像年輕人裏,有勤樸踏實的,也有心惡不幹好事的,人都會變老,好人會,壞人也會。
不久前才見證過失憶老兵的故事,現在看到這種惡心老登,多少有點傷眼。
祝卿安正在考慮放棄看這個熱鬧,叫巡查兵過來時,事件陡然升級。
婦人已經付了錢,老頭仍然不依不饒要搶,大約仗着年紀大別人不敢輕易攔,身體不停前欺,手上拐杖還戳到婦人兩腳之間,左右大力晃動,嘴上還不幹不淨說我什麽沒見過……
簡直下流!
婦人氣得渾身發抖,直直後退,連罵人都忘了,沒哪個女人受得了這個。
這也太惡心了。
祝卿安巡查兵都來不及叫,直接大走走過去,拉開老頭:“這麽大年紀還不注意腳下,小心摔死。”
老頭一雙渾濁的眼睛瞪過來:“要你這狗崽子多管閑事?怎麽着,活的等不及了,想讓你爺爺帶你走? ”
“你才真是有點等不及了,”祝卿安眯了眼,快速掠過他面相,“少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本就是個鳏夫寡宿的命,還不好好修心行善,老不休的還到處找暗娼?怎麽着,那處病的癢不叫事,非得等到疼等到要命才算大?哦,原來還白得了個幹兒子啊,哪來的,哪邊的半遮門給你介紹的?”
老頭:“你放屁!那是我兄弟——”
祝卿安:“嗯,你當別人是兄弟,別人卻在算計你,你必會因他而死,你這命啊,想改都改不了。”
“你——”
“你什麽你,百因必有果,你的報應就是我,我這般好心提前告訴你怎麽死的,如何,驚不驚喜,意不意外?承惠五兩銀子,多了不要,我嫌晦氣。”
“你這狗崽——”
“算了,我師門規矩,陽壽将盡者不收,大禍臨身者不收,再無好運者不收,”祝卿安啧了一聲,目光淡淡掃過他印堂,“你還是現在就回家吧,晚個一時半刻,攢的棺材本都叫那親親幹兒子偷了,你明天就會死哦,連棺材都沒有。”
老頭氣的拐杖都拿不穩了,可說到底,罵街撒潑沒有他的棺材本重要,他随時都能罵街撒潑,這棺材本萬一被咒中了,他往哪攢去?
于是手指兇兇指了指祝卿安,很快走了。
那買了鹵雞的婦人眼角微紅,走過來認真行禮:“多謝小先生相助。”
祝卿安:“遇到壞人又不是你的錯,不必挂在心上。”
他還快步去糖鋪子,問老板娘拿了一包糖,過來遞給婦人:“好生洗個臉,回去給兒子過生辰吧,有你這麽記挂孩子的娘親,他是個有福氣的,祝他快樂成長,未來有成。”
婦人看起來有點無措,不大想接,因為不知道怎麽還禮,可祝卿安的祝福是對着她兒子……她不敢拂了對方好意,也不願損了兒子福緣。
“如此,多謝。”
她再次虔誠行禮,腳步匆匆告別。
她認識這位小先生是誰,若将來有機會……希望能有機會報答。
祝卿安目送她離開,指着老頭走的方向:“侯爺,叫個人跟蹤他吧。”
蕭無咎手指微擡,立刻有隐在暗處的下屬動作。
他沒多問,祝卿安卻不能不解釋,一邊笑着拉他去糖鋪子,一邊快速道:“之前你不是讓我看了幾個八字?有個別有異心的挺明顯,翟将軍說行蹤難追,我看着老頭面相不對勁,似乎隐有糾纏,感覺可以查一查……”
“公子要什麽糖?”老板娘笑眯眯,完全不計較剛剛他拿走的那包,反正都能賺回來,熱情介紹面前品種,“近來這幾樣賣的都好,這是桂花味,這是奶香,這是蜂蜜,這是橘子糖……樣樣都好吃!吃了我家的糖,保證公子你天天開心,日子比蜜還甜!”
“老板娘這話我愛聽!”祝卿安財大氣粗,直接伸手點,“那這個這個這個都要,全部給我包起來!”
老板娘笑容更大:“好嘞——我這邊還有新品,公子要不要順便看一下?就是有點小貴,買多了也怪沉的……”
祝卿安小手一揮,指蕭無咎:“沒事,給他拿!”
老板娘手腳麻利極了,很快包好,看向中州侯:“這……”
祝卿安也看蕭無咎:“你不會怪我要的太多吧?”
“怎會?”蕭無咎朝老板娘伸手,“再加點小孩喜歡的,給他配個糖罐。”
老板娘應聲更脆,迅速裝好,遞給蕭無咎。
的确有點重量,但對蕭無咎來說不算什麽,只是他身材過于高大健壯,抱着糖罐,多少有些反差,路人紛紛側目,又快速移開,沒一個敢笑,除了祝卿安。
蕭無咎:“笑什麽?”
祝卿安迅速捂住嘴角:“沒什麽。”
他沒有往回走,而是拉着蕭無咎,進了一個巷子。
蕭無咎低眸看着他小心翼翼的眉眼,躲人做賊似的神态,以及搭在自己臂彎,盈潤修長的手指。
暮色四合,無人暗巷,外面若有若無的腳步聲,此刻雀躍跳動的心髒……
“嗯?”這是想做什麽?
蕭無咎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眉眼,親昵的姿态,完全沒半點計較,想做什麽……都可以。
“快快那邊你快看!那個鬓簪小白花的女人,你可還記得?”
祝卿安當然是想拉蕭無咎看八卦:“她叫關芨,一個月前來定城的流民,我們一起見過王昂和她說話,王昂還臉紅來着,記得麽?王昂就是那個負責流民相關事宜的文吏,眉眼溫潤書生氣十足,很端正俊秀的那個!”
蕭無咎:……
“區區文吏而已,無需用這麽多形容詞。”
“這不是怕你想不起來麽!”祝卿安看着前方,眉飛色舞,“我之前感覺這兩個人身上有若有若無的氣機,就讓小白幫我盯着,後來小白出城,就派了親兵繼續幫我盯着,信都寫了好幾封……”
“你是不知道,這位姑娘看着不顯山不露水,實則是個人物,腦子非常活絡,極擅賬目,也不乏心計,之前那個一百金比賽,就是東西南北長街護燈戰,勝者不是一隊娘子軍?我當時不知,這裏竟有她很大功勞!贏下的一百金娘子軍也沒亂用,在她的建議下,按比例算作分成入股,一起做了生意,這才一個月,搞出了好多花樣……”
“她這麽厲害,也有不少進項,竟沒離開流民隊伍,仍然住在簡陋的臨時安置房子裏,不游玩,不享受,不落戶,一如既往清冷孤單,只喜歡到河邊散步靜坐,有時王昂也會……哇,說曹操曹操到!”
祝卿安扒拉着蕭無咎臂彎,催他往河邊看。
王昂抱着文書冊子,在夕陽的最後一抹餘光裏,眉間微蹙,步履匆匆,似有什麽很挂心的事未能解決,突然一陣風來,拂起河邊垂柳,牽動美人衣袖,倩影亭亭……
他瞬間步履停了,眉也展了,口齒卻不伶俐了:“芨……芨娘。”
關芨轉身看過去。
王昂猛然回神,似有些尴尬:“我不是……”
關芨眉眼蘊在暗光裏,寧靜無波:“我知道。”
不長不短的一個月過去,她的習慣,他早已知曉,她的态度,他亦已明晰,或許此前,他曾有過想靠近的念想,也曾制造偶遇機會,但未訴出口的情愫,很快就被對方輕易察覺拒絕……他是君子,哪怕心念成海,也并不會再糾纏,讓她困擾。
這次真的是偶遇。
王昂視線掠過女子似又清減了的腰身,匆匆移開:“天色已晚,姑娘用過晚飯沒有?”
“我不是姑娘了。”關芨指了指頭上的盤發。
這是已婚女子才會绾的發式。
“怎麽不是呢?”王昂凝眸看她,微微一笑,“嫁過人就不是姑娘了,這是什麽道理?年紀是年紀,婚配是婚配,女子生下來是姑娘,就一輩子都是姑娘。”
關芨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我的意思是,我不需要人照顧。君落拓昂藏,貴人事忙,我不便打擾,就此告辭。”
“我送姑……送你回去?”王昂追上她,“正好順路,你知道的。”
的确順路,關芨做為流民,當初的臨時住處就是他安排的,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那裏,的确和他的家很近。
關芨默了下:“不必,大人着急回家,便先行吧,我還有事,要去其它地方。”
“不不,還是你先回吧,我剛才都忘了手上的事,”王昂舉了舉手裏文書,勉強挂起溫雅笑容,盡量顯得誠懇真實,“真的,你看,我一時半刻回不了家,也送不了你了。”
關芨這次沉默的有點久:“那大人珍重,告辭。”
她轉身的很堅決,奈何身體不給力,或許是剛剛在河邊蹲的太久,起來的太急,這次轉身也太急,腳步總想着要快,眼前一片暈眩……
“小心!”
王昂立刻扶住了她,見她站好,又立刻松開:“抱歉。”
他小心翼翼遞了顆糖過去。
關芨不想要。
王昂這次卻很堅決:“吃了它。”
仿佛她不吃,別想這麽輕松走。
關芨只得接了。
王昂見她将糖放進口中,才松了口氣,道:“家姐未嫁時,一旦晨起未用早飯,就會暈眩,我娘說,女子氣血不如男子,稍不注意就會如此,不方便看病吃藥時,有顆糖能立刻緩解,我便時時備幾顆,帶在身上。”
關芨:“她現在可好,人在何處?”
王昂:“只是氣血虛,算不得大病,日常好生養身體就好,你莫怕,我姐姐當時吃了兩年藥,早已沒什麽事,五年前出嫁,與我姐夫也是琴瑟和鳴,日子美滿,只是如今她們離得遠,暫時見不……”
話音戛然而止。
王昂意識到,被套了話,既然姐姐早已出嫁,病又早已大好,那時時備着,帶在身上的糖……是為了誰?
總不能再拉娘親做借口。
就是為眼前人準備的,而眼前人也已知曉。
王昂耳根瞬間紅透:“總,總之你自己珍重,若遇到事,千萬記得說……我先走了!”
關芨看着青年身影消失在暮色裏,低眸取出腰間荷包,無聲嘆息。
那是一只素色荷包,淡淡的天青色,看起來很有些年頭,邊緣縫線都非常舊了,可那一抹天青依舊清新執着,從未改變,好像無論再過去多少年,它都會如此。
祝卿安原本嗑CP上頭,一直拉着蕭無咎臂彎,到關鍵節點就提醒他,各種小話分享心得,臉都要跟蕭無咎快貼到一塊了,見到這荷包,突然覺得不對:“……咦,這荷包用的布,怎麽跟我的發帶這麽像?蕭無咎你快看看,是不是?”
他的發帶是謝槃寬送的,他當時只是覺得很好看,跟手腕上粉青和田玉珠串很搭,後來才知道,那是一兩黃金一寸布的鲛紗,極為稀少,太平世道都難織難見,何況亂世,現在想買都沒地方買,屬于根本不流通,誰有不會放的東西。
而且這個顏色……
“就很像寬寬有的……”
祝卿安太過專注,回頭時蹭過了蕭無咎的臉,但他沒有關注蕭無咎神情變化,因為就在此時,他的視野裏好像出現了另一個人,吳宿?
他也在跟蹤關心這個女人?
可是不對啊,他的面相不該對……
視野突然被阻攔,是蕭無咎過來,擋住了他的視線。
祝卿安差點扒拉開他的頭,但內心危機感阻止了他,他沒扒拉蕭無咎,而是自己往側一步,再往遠處看——
沒人?
吳宿哪去了?還是他剛剛……根本就沒看到,是錯覺?
暮色已至。
蕭無咎眉眼隐在暗色裏,看不清,音色比往常低沉:“在想什麽?”
祝卿安收回注意力:“在想……你說這關芨,對王昂是否有情?”
蕭無咎看着他,目光很深:“有情無情,都卻不過心中的坎。”
“是麽。”
祝卿安沒說什麽,只笑着拉着他,繼續跟着關芨。
關芨很聰明,也很有防備心,但是不會武功,或許……也會一點,可要想應對蕭無咎,根本不可能,遂他們跟蹤的很順利。
他們看到她敲開一家門,跟那家女人說了什麽,随後那家女人進了屋,等了沒一會兒,一個漢子走出來,說了句‘這事交給我’,就匆匆離開,轉去另一條街,叫了幾個人,按住了一個想鬧事的……
“看到沒有?”祝卿安晃了晃蕭無咎袖子,“她在幫王昂的忙,方才王昂手裏的文書,她看到了。”
王昂每天處理的事都很繁瑣,當然他也很有能力,該做的事都會做好,只是事情多時,難免會累,他剛剛捧着一堆文書,這麽晚都不能回家休息……
他一腔深情,她并不是沒有回應。
蕭無咎看到了:“嗯。”
夜風至,拂面溫軟,似有柔情。
祝卿安指了指牆頭,示意蕭無咎把他帶上去。
暖燈長街,萬籁俱靜。
“怎麽樣,心裏有沒有寧靜一點?”祝卿安偏頭問蕭無咎。
“嗯。”蕭無咎看着忙忙碌碌,紛亂又終歸安靜的街道,日升日落,四季流轉,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自己于塵世間,渺小如塵埃,怎會不寧靜,不但心裏安靜了,還覺得天地都廣闊了,眼前的什麽事都不算事。
祝卿安眉眼彎彎:“你看,人變或不變,本性底色不會變,倔強的始終倔強,柔軟的始終柔軟。你愛行險,遇事,遇時機,一定會選擇去碰撞,轟轟烈烈暢快淋漓;我愛看熱鬧,只要掐算出來結果不兇,就會紮進人堆裏,頭都不回。”
“我信你實力,不會阻你,你呢,可信我?”
蕭無咎知道他在說什麽。
幾日前夜間的事,以後随時可能會發生的事,若是為這個吵架,怕一輩子都吵不完。
少年這是在哄他?還哄得這麽迂回曲折……他需要哄?
知道自己行為大概是被誤會了,低眸看看懷裏糖罐,蕭無咎眯眼:“你是不是,也這樣哄過別人?”
祝卿安剛想說沒有,突然想起府裏那個莫名其妙的哥哥:“不……”
不記得三個字還沒說出口,蕭無咎卻已搖頭:“算了,不必說,我不想知道。”
糖罐散發着誘人甜蜜味道,可莫名舌根泛苦,整整一罐糖都甜不了。
……
侯府裏,吳宿攔住了謝槃寬,不許他走。
“你曾說這天底下,鲛紗唯你有,你不會随意送人。”
連他都不曾被垂青,被贈予。
謝槃寬被莫名攔住,不能立刻去沐浴,有些暴躁:“怎麽,你現在想要了?”
吳宿不是想要,是看到了,那女子手中荷包的用料鲛紗,有很明顯的,面前人的氣質。
他看着謝槃寬,聲音微澀:“你曾說過,你有心上人。”
謝槃寬笑了聲:“我如今二十有四,少年風流,及冠意氣,風華正茂——有個意中人,談談情說說愛,不是很正常的事?怎麽你沒有麽?”
所以她是誰?叫什麽名字?你們曾有過怎樣的過往?為什麽……她有你的鲛紗做成的荷包?
是你親手送的麽?
吳宿看着謝槃寬,眸底光影明滅,似跳動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