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章

第 48 章

“是嗎?”謝晏兮順着她的意思, 很是給她臺階下,卻又像是這臺階他只願意下一半,彎了彎唇:“你真的這麽覺得?”

凝辛夷看着他的眼眸, 發覺自己壓根猜不到面前這人在想什麽。

相處已經并不算太少, 至少比起之前最初的陌生人的狀态,他們四舍五入也可以算是半個熟人。按照凝辛夷以往與人交往的經驗來

說, 這樣半生不熟的時候,她也能根據對方平素的行事作風, 猜到他們言行舉止背後的意思。

這本事通俗來說, 就是察言觀色。

落水後,她失去了之前所有的記憶, 她至今都記得自己當時極是惶然無措,仿佛無依無靠的浮萍,一片茫然地站在對自己來說全然陌生的世界。

縱使有凝玉嬈将她帶在身邊,極是耐心地将這府中的人說與她聽, 重新帶着她認識這個世間, 她也過早地學會了看別人的眼色。

——或者說, 很多時候, 不是她主動去學會,而是府中人, 世間人形形色色, 看她的眼神也自然各有不同,那些眼色她不看, 也會自然而然闖入她的眼中, 讓她自發去主動區分, 每一種不同情緒之間的意思。

所以她才能在凝茂宏沒有明說的時候,便已經知道了自己身為凝三小姐要扮演的角色, 應是讓所有人的厭棄、提之皺眉并惋惜不已,連連嘆息這可真是凝茂宏一生最大污點的存在。

這個世界上不應該有完美的人。

縱使是表面完美,也不可以。

尤其當這個人的位置距離猜忌非常的帝王實在太近時。

有缺陷、有弱點、也有污點在身卻無傷大雅之,才是“剛剛好”的人。

連這樣叵測複雜的聖心都能揣測,凝辛夷卻依然沒看懂,面前的少年究竟期待一個什麽樣的回答。

她于是點頭,盡量讓自己的神色更誠懇一些:“人非聖賢,總會有自己的情緒和脾氣。若你今日不去,我也不會覺得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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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晏兮問:“若我不去,你要怎麽辦?”

“雖然效果差一些,也只能我自己去了。”凝辛夷道:“扶風郡也不是什麽閉塞之地,搬出凝家,加上我如今少夫人的身份,多少也有點用。”

她這麽說,的确也是這麽準備的。

“看來,夫人倒是表裏如一。”謝晏兮低笑了一聲:“原是我想多了。”

他這麽說,凝辛夷反而一頓,她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你多想什麽了?”

“夜深,雨重,夫人卻執意要來見我。下人通報這件事,到夫人一路從門口走來的這段時間,我都在猜測夫人來的用意。”謝晏兮道:“我想了很多種可能,卻完全沒想到,夫人來避雨,真的是字面意義的避雨。”

凝辛夷:“……”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

謝晏兮說這話的神色和語氣都很平靜,甚至輕松,但她就是能從裏面聽出來一股奇妙的陰陽怪氣。

“也可以不是字面意義的避雨。”凝辛夷看向謝晏兮:“的确有一件事,是我思前想後,想要與你說的。”

謝晏兮不輕不重道:“夫人每日又要讀藥典,又要安排府上諸人去收攏生意和舊人,更不必提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如此百忙之中,夫人還要分心為我思前想後,謝某真是深感榮幸。”

凝辛夷這下确定了,謝晏兮确實是在陰陽怪氣。

不過想想也并非完全不能理解。

她既然擅長察言觀色,又怎麽可能覺察不到前一日分開時,謝晏兮的情緒。

思前想後說得誇張了點,只要願意動動腦子,自然能知道,謝晏兮的餘氣未消,說到底不過一兩種可能性。

“不經過你的同意,沒有和你商量,就擅自給你安排了這麽多的工作,是我不對。”凝辛夷佯做聽不懂謝晏兮話裏話外的意思,盡量飽含歉意道:“謝府的事情,說到底還是屬于謝家的。如今百廢待興,我又不甚熟練,難免把握不好這其中的度,是我越俎代庖了些,實在抱歉。”

謝晏兮這才掀起了眼皮,看了凝辛夷一會兒。

“這件事上,我并不覺得冒犯。”他看着凝辛夷的眼睛:“哪裏需要我做什麽,直說便可,無需與我提前商議。否則一來二去,反而會讓原本順暢的進度變慢,得不償失。”

看來不是因為這件事。

凝辛夷在心底排除了一個錯誤答案,從善如流換到另外一件事上:“好,我知道了。”

她這麽說完,卻沒有什麽要走的意思,而是露出了有些欲言又止,卻又不知從何開口的表情。

謝晏兮心知她這個樣子十有八九是故意做出來的,卻也還是問道:“夫人可還有別的事情要說?”

是有。

關于謝晏兮生氣的另外一種可能性。

她不擅長安撫別人的情緒,但為了長久的合作需要,她不得不盡力一試。

“我是想說……”這種話語對于凝辛夷來說,顯然頗難開口,她稍微移開目光,頓了頓,又強迫自己重新看向了謝晏兮的雙眸:“或許我可以試着多相信你一些。”

謝晏兮輕輕挑眉。

凝辛夷繼續道:“我并非生性多疑……”

說到這裏,她頓了頓,卻又苦笑了一聲:“當然,也可能我就是生性多疑卻不自知,畢竟如今我也找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想要展現信任,最重要的一點,自然是交換一些秘密。

凝辛夷雖然如今假冒的是凝玉嬈的身份,但這不代表她要将自己的過去抹殺。謝晏兮身為蔔師,本就有他自己的蔔感在,她在他面前講話,從來都是假中摻真,這樣才能混淆感官。

尤其若是謝晏兮一時興起,随手起一卦辨真假,可太容易被戳穿了。

所以在說到秘密和過去時,她要說的,也必須是真的,否則謝晏兮絕無可能相信。

“這件事知道的人極少,但你既然看過了我身上的封印,那麽知道得再多一些也無妨。”凝辛夷道:“八歲那年,我曾落湖,湖水冰冷刺骨,如今我依然依稀記得冬日的冰湖是什麽溫度。”

“落湖本就是九死一生,更不必說冬日的冰湖。我或許本應在那時就已經失去性命,但幸運也不幸的是,那湖中封印了一只妖尊。恰逢封印松動,而我路過,所以那妖尊便想要借由我的身體,突破封印。”

凝辛夷苦笑一聲:“結果便是我沒死,妖尊功敗垂成,被封印的地方從湖底變成了我的體內,可我那一年之前的所有記憶都消失了。”

燭火下,她那雙極黑的眸子平靜地看向謝晏兮:“換句話說,我是一個不記得自己過去的人,我不記得自己本應是什麽樣,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生性多疑。”

她說了這麽多,謝晏兮卻依然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看着她,像是一個過分合格的傾聽者。

這些話語,凝辛夷也的确沒有對任何一個其他人說過。

她無人可說,也無人需要說。

如今将這一切付諸言語,她自己也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就像是自己說可以多信任謝晏兮一點,不僅僅只是漂浮于言語的虛無,而是通過她的話語,變成了真實。

“在白沙堤時突然暈倒,是因為我試圖回憶八歲前的事情。新婚那晚則是因為新朔月,封印會被影響。”她繼續道:“換句話說,以後的每一個新朔月,我都會如此。”

“現在,我最大的秘密,我的過往,和我的弱點都盡數告訴你了。”凝辛夷輕輕嘆了一口氣:“如果即使這樣還不能體現我的誠意的話,我就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

她這樣說,謝晏兮的腦海中浮現的,卻是洞房花燭那一夜,凝辛夷帶着威脅和楚楚可憐地說自己體內有妖尊封印的模樣,那時她鋪墊了許多,迂回了許多,哪有今日單刀直入的直截了當。

面前的少女以三清之氣蒸幹了衣服和長發,卻唯獨忘記

了睫毛上的水汽,所以她這樣說話時眨眼,羽睫上的那一層迷蒙霧氣便也輕顫,倒是比那一日假裝,還要更加惹人憐愛。

她坦誠布公地說了這麽多,謝晏兮心底的那一縷些許不悅的情緒早就煙消雲散了。

又或者說,在聽到下人來通傳,少夫人來了的時候,他便已經生不起氣了。

之所以一直都沒有說話,是因為他覺得,凝辛夷說了這麽多,他也總該開誠布公,挑挑揀揀,說點自己的秘密作為交換。

可他身上不能與人言的事情太多,這也不能說,那也不能說,如此篩選許久,最後能說的,竟然只剩下了寥寥幾件。

謝晏兮這廂還在猶豫到底要說點什麽,凝辛夷那邊久久得不到回應,不由得把一開始的打算又咽了回去。

那枚從白沙堤得來的葉子被她收在三千婆娑鈴裏,随時帶在身邊。在藏書樓待了這麽多天,她已經比對了不計其數的葉片圖鑒,卻始終沒有找到答案。

她有些猶豫,到底要不要幹脆拿出來,讓謝晏兮看一眼。

或許她遍尋不得的答案,對他這種自小就浸泡在藥典書海中的人來說,所需要的也不過是一撇。

想到這裏,凝辛夷卻又有些出神。

會這麽覺得,其實說明,她已經基本上将面前的人與謝家大公子畫上等號,在心底抹去對他的懷疑了。

她還在這樣想,便聽謝晏兮慢慢道:“禮尚往來,我也應該說點什麽。但我這人乏善可陳,過往也實在無聊無趣,細細數來,能說之事實在寥寥無幾,我便随便挑一件說吧。”

凝辛夷其實沒有任何想要交換什麽的意思,但聽到謝晏兮這話,她還是莫名升起了幾分期待和好奇。

然後,不等她有什麽具體的猜測,便聽謝晏兮石破天驚般開口道:“我殺過人。”

凝辛夷:“……?”

人?

她有些愕然,猛地擡眼看他,卻見對面那人的眼瞳古井無波,極是平靜,可他說出來的話,卻分明駭人至極。

仿佛最平靜的湖水下,是最湍急難辨的漩渦,一旦涉足,便會被無法拒絕地撕入水中,再也無法掙脫。

“準确來說,”他又補充道:“應該是我殺過一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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