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醫院走廊裏,消毒水的氣味刺鼻。白大褂來來去去,衣角帶去急促的風,空氣浮塵在這風裏打着旋。
祁紉夏呆怔地靠着牆,耳邊嘈雜,嗡嗡一片。
半個小時之前,在祁佩芳即将摔倒在地的前一秒,念姨果斷抛棄手裏的吊瓶,扶住了祁佩芳。
但人的反應畢竟需要時間,即便念姨已經足夠快地伸手攙扶,祁佩芳依然受到了磕碰。更糟的是,她還出現了頭暈、呼吸困難的症狀,看起來很是危急。
于是立刻被送進了醫院急診。
沒一會兒的功夫,祁建洲急匆匆地趕來了。
接到趙瑞儀電話的時候,他本來還在公司開會。得知母親莫名其妙進了急診,他立刻撂下手邊所有事情,馬不停蹄地趕來了醫院。
“老祁!”
一見到祁建洲,趙瑞儀立刻哭哭啼啼地撲了上去。
“剛剛真是吓死我了……媽這幾天情況才好轉,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犯了高血壓,還差點在地上滑倒。萬幸念姨及時扶住,要是媽有個什麽好歹,我也不活了!”
祁建洲本來還存着問責的意思,見她如此,倒是不好發作,便問道:“醫生怎麽說?摔得嚴不嚴重?”
趙瑞儀擦眼淚:“應該不嚴重,畢竟有人扶了一把。”
她擡起手臂,那圈已經淺淡很多的齒痕便完整地顯露在祁建洲面前。
他遽然變了臉色,拉過她手臂問:“這是怎麽回事?”
目的達成,趙瑞儀心中竊喜,但面子上仍假意要遮掩:“沒什麽,是我不小心。”
祁建洲皺眉:“荒唐。這明明是牙印,怎麽可能不小心?”
趙瑞儀輕輕一嘆。
在祁建洲看不見的地方,她陰冷的目光如蛇信子,緩緩舐過祁紉夏的面龐。
“是……”趙瑞儀擡手,指向角落,“她。”
祁建洲順着她所指的放向看去,這才注意到緘默不語的祁紉夏,震驚之餘,更是怒從心頭起。
“你怎麽會在這裏?”他上前質問,“瑞儀手上的痕跡,是你弄的?”
祁紉夏目無焦距地點頭。
“誰允許你進家門的?”
祁紉夏沉默。
念姨到底是無辜的,她想。
而這反倒激怒了祁建洲。他聲音拔高八度,嚴厲斥問:“沒有我的同意,你是怎麽進的門?!”
聽見丈夫對祁紉夏毫不留情面的話語,趙瑞儀心裏簡直不能更痛快。
“大概是家裏哪個不長眼的傭人放進來的。”她擦了擦眼角,“老祁,這丫頭的脾氣實在壞,我只是問了兩句話,她上來就動口,要不是我拼命掙紮,恐怕都要見血了。”
她故作可憐的姿态扮得相當純熟,泫然欲泣的模樣,仿佛真的歷經的千鈞一發的驚險時刻。
祁建洲本就急火攻心,哪裏經得起這樣渲染誇大,當即就氣血上湧,揚手給了祁紉夏一個耳光。
“啪”一聲。
祁紉夏白皙的臉頰上,多了一個鮮紅的五指印。
這一巴掌,祁建洲用了十足的力氣,祁紉夏被打得偏過頭去,甚至出現了短暫的耳鳴。
走廊上人來人往,如此動靜,引得不少人側目看來,竊竊私語。
他人的不幸固然驚心。
但為此駐足兩三秒,已是陌生人情緒觸動的極限。熙熙攘攘依舊,像一出沒有看客的默劇。
祁紉夏的大腦一片空白。
打回去。
一個聲音在她耳邊說。
打回去吧,理智不要緊,後果也不要緊。
他才是所有不幸的始作俑者,你應該還手,這是你的正當權利。
她緩緩地轉回頭,眼底只有森然銳利的恨,逐一從祁建洲和趙瑞儀臉上剜過。
手背上似乎還殘留着蘋果汁黏膩的觸感,像粘上一塊甩不脫的膏藥。
讓人犯惡心。
祁紉夏慢慢擡起手。
餘光卻在此時突然發揮了作用。
從走廊盡頭的電梯口處,走過來三個分外眼熟的人影。
祁紉夏投去目光,看清來人後,渾身驀地一震——
祁家兄弟打頭,談铮跟在他們身後。
指甲在掌心掐出了極深的痕跡,仿佛四彎發白的月牙,烙印入了肌理。祁紉夏被痛覺警醒,怔怔地放下手。
“爸,媽,奶奶還沒出來嗎?”祁辰喘着粗氣問。
接到趙瑞儀電話時,他們和談铮還在十公裏之外的一家私人會所,得知奶奶出事,便當機立斷地趕了過來。
祁越往緊閉的急診室門張望一眼,問:“奶奶在家待得好好的,怎麽會突然摔跤?念姨怎麽照顧的?”
祁建洲顫着手指,指着祁紉夏,仿佛真的氣憤到了極點。
趙瑞儀陰陽怪氣:“那就要問問某個人是怎麽進了我們家的。沒她鬧這一場,你們奶奶哪裏會倒這個黴。”
祁越緊擰着眉頭,不掩厭惡地瞟了眼祁紉夏。習慣使然,他幾乎就要張口嘲諷,但話即将脫口而出的瞬間,祁越忽然想到了和談铮的那個賭約。
而現在,雙方當事人都在場。
難道還有比這更好的看戲機會嗎?
他不懷好意地微笑,給身邊的祁辰使了個眼色,對方心領神會,兩人默契地沒接趙瑞儀的話,只等談铮開口。
眼看兩個兒子破天荒地沒有附和自己,趙瑞儀很是不解,咬咬牙,添油加醋道:“這個死丫頭自己膽大包天私闖民宅,我不過說了兩句,她上來就要和我動手。你們奶奶被驚動,出來勸架,才會滑倒!”
祁越這下倒是有了反應:“她和您動手?”
趙瑞儀生怕他們兄弟倆不信似的,立刻亮出胳膊上那圈又淡了不少的齒痕,“我還能騙你?看,這就是證據!”
兄弟倆一對視,面色都不太好看。祁越尚且能維持理智,祁辰卻是個還在青春期的毛頭小子,當即就氣勢洶洶地挽起袖子對祁紉夏道:“你好大的膽子!這可是我媽!”
祁紉夏這會兒的理智已經完全回籠,知道現在一對多的局勢對自己完全不利,對于祁辰的質問,幹脆置若罔聞。
“阿姨,您手臂上的傷要緊嗎?”
旁觀了許久,談铮的介入來得出其不意,“剛好這裏就是急診,要不,您也去看看傷情吧。”
趙瑞儀一愣,“這……也總要分個輕重緩急啊。老太太的情況比我嚴重多了,我得在這兒守着,哪分得開身去看醫生。”
談铮從祁越身後緩步而出,不動聲色地擋在祁紉夏面前,“阿姨,您別擔心,我們就等在這裏,都能照顧祁奶奶。聽您形容當時的情形,似乎也很危急,還是去找醫生看看比較保險。”
剛才還把齒印當做負傷勳章一般的趙瑞儀,現在卻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她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臂,暗中恨恨地想,這丫頭真是懂得使巧勁,那下明明那麽疼,留下的印子居然不深,從家到醫院的這段時間裏,已經淡了大半。
拿這種傷情去看急診,怕是要被醫生當做浪費醫療資源的傻子。
她讪讪,“哎……我這個做長輩的,也不會和小輩較那種真……”
不過她很快就奪回了話語權:“我麽,倒是不要緊,最重要的是媽。祁紉夏,你對得起你奶奶嗎?她那麽疼你,你恩将仇報把人害進了醫院,怎麽還好意思站在這裏?”
這話正中祁建洲痛點。
他的氣本來就沒消,經趙瑞儀再一強調,更是篤定事情的最大禍首就是祁紉夏。
他深吸一口氣,正打算繼續面對面痛斥她一頓,忽而驚覺談铮已經把人擋了個嚴嚴實實。
“小铮,”面對談铮,祁建洲好歹還能保持體面,“你讓一讓,我和她說幾句話。”
語氣雖是商量,但在場人心照不宣:談铮沒有立場阻攔。
更何況,現在的談铮,有求于祁家。
祁越和祁辰抱着胳膊打定主意要看好戲,趙瑞儀巴不得煽風點火,談铮環視一圈,難免替祁紉夏感到四面楚歌。
除了他,這裏不會有人為她說話。
站在談铮的身後,祁紉夏只想冷笑。
祁建洲采用了一套更婉轉的說辭,所謂的“說兩句話”,不過就是他單方面的情緒宣洩,從她的身世,到李素蘭的為人品行,再到一連串莫須有的罪名,樁樁件件,都是投放他怒氣的靶子。
早不是頭一回了。
嚴格來說,要不是談铮在這裏,祁建洲根本不會等到現在才對她發難——在那一耳光之後,就該接踵而至了。
對。
談铮。
如瀕臨虛脫力盡時,突然的一劑強心針,祁紉夏如夢初醒。
她擡眸,那人寬闊挺拔的背影,沉默地矗立在自己身前,投下如山岳一般的影子。
就像從前的許多次。
而祁建洲和趙瑞儀竟然未曾把怒火轉移到他身上半分。
甚至,連祁越和祁辰都和他相處得不錯。
電光火石之間,一個大膽到離譜的念頭,閃現在祁紉夏的腦海裏。
如果,她和談铮的關系更近一步……
祁家人,會怎樣?
生氣?疏遠?
還是……
頂着祁建洲如炬的目光,談铮沉吟了很久。
都說時過境遷,他本以為,這麽些年過去,哪怕趙瑞儀依舊仇視祁紉夏,祁建洲這個親爸,至少能緩和些許。可沒想到,今天的架勢,分明就是愈演愈烈了。
祁越和祁辰就差把“看熱鬧不嫌事大”寫在臉上。如果眼神能夠說話,談铮猜想,他們想說的一定是——
“在我們家和祁紉夏之間選一個吧,談铮哥。”
難道他們還在想着那個賭約嗎?
談铮微有不悅。
但同時,他亦深深明白,祁家正經的一把手祁建洲就在這裏,得罪他,對自己而言沒有半點好處。
他的心裏天人交戰。
就在這種僵持已經到了非破局不可的時候,他忽然感覺自己的衣角被人拉住。
談铮本能地回過頭,映入他視線的,卻是祁紉夏蓄着水霧的一雙眼。
她什麽也沒說,談铮卻從那雙眼睛裏讀懂了一切——
她在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