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談铮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不是沒見過祁紉夏哭。
就在兩人第一次見面那會兒,祁紉夏還是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站在祁家門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少年談铮深以為奇,上前問了緣由,從小姑娘含含糊糊的只言片語中得知,是被祁家那兩兄弟聯手捉弄了。
他有點氣性,更有主意,三言兩語把人哄好,進了祁家,和祁越旁敲側擊,這才知道祁紉夏的身世。
看來問題還挺複雜。
從祁家出來,已是兩小時之後的事,談铮沒有想到,小姑娘竟然還等在那裏。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明明打定主意不要多管祁家的私事,卻還是彎腰對她說道:“如果他們下次還欺負你,記着——打回去。”
小姑娘的表情,如同聽見了天方夜譚,眨巴兩下通紅的眼睛:“這……可以嗎?”
談铮失笑:“怎麽不可以?你又不是沙袋,憑什麽只有受欺負的份?”
他想了想,又補充:“當然了,也得找個沒人的地方,別留下證據。”
說這話時,談铮絕對預料不到,這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女孩,行動力竟然如此之強。僅在一周後,抱頭痛哭的主角,就變成了祁辰。
七歲的小胖子詞不達意,千方百計地證明他磕掉的那半顆門牙,和祁紉夏有脫不開的關系。饒是寵孩子的祁建洲也有些懷疑,但還是把人叫到了家裏。
意料之中,那是一場極不公平的一對多式抗辯。
少年談铮旁觀了十來分鐘,做了個決定。
他站到祁紉夏身前,對着憤怒的趙瑞儀冷靜道:“阿姨,事發時,我看見夏夏了。她應該和祁辰的事情沒太大關系。”
說謊。
欺騙。
談铮承認自己的行為本質,但他不覺得這有何不妥。
也許,是因為祁紉夏那雙含着淚的眼睛。
就像現在。
眼見談铮半天沒動作,縱使祁建洲從不會在外人面前擺出長輩架子,也難免忍不住叫了一聲“小铮”以作催促。
談铮轉回頭,調整呼吸,用最平和溫潤的神色語氣,對着來者不善的祁建洲說:“祁叔叔,抱歉。”
在場幾人,無一不被他這句突如其來的道歉弄得發懵。唯有祁紉夏的心頭一悸,不敢置信似的擡起頭。
她只能看見談铮側臉的一半,猜不出他的表情,只在某個微不可察的瞬間,瞥到了他緊繃起來的下颌線。
緊接着,她的手腕上傳來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道。
堅定的腳步邁出去,談铮甚至沒有回頭,帶起祁紉夏往前走時,他只覺得那份量真是輕,猶如握住一只顫翅的蝴蝶。
頂着一衆人錯愕的目光,步履堅定的談铮,拉着祁紉夏大步走遠。
*
談铮的手掌寬厚,掌心幾處地方有繭,随着行步的晃動,掌心和手腕的皮膚輕輕摩擦,像動物之間互相的舔舐。
很熱。
祁紉夏默不作聲地跟在他身後,眼神掃過圈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躊躇着該說點什麽。
裝哭這事,祁紉夏其實不太熟練,但是談铮的反應,更是遠遠超乎她的意料,甚至讓她産生了那麽一絲……
愧疚感。
他徑直把人帶到了醫院的停車場。
那輛眼熟的賓利歐陸就停在跟前,談铮拉開車門,“進來吧,帶你兜兜風。”
祁紉夏遲疑:“可是他們還在上面。”
她的直線思維成功引得談铮一笑,方才的緊繃一掃而空,愈顯得眉眼舒朗:“走都走了,還管什麽呢?交給我就好了,我會去解釋的。”
祁紉夏一時還沒從剛才營造的悲憤落淚人設中走出來,輕輕吸了下鼻子,坐進副駕駛。
剛剛坐穩,眼前立即遞過來一張面巾紙。
“擦擦吧,”談铮說,“別傷心了。”
這裏是地下停車場,哪怕還是白天,光線依舊昏暗。車裏空調剛開,為了盡快降溫,冷風打得很大,祁紉夏額前垂了幾縷頭發,被吹得飄來蕩去,打秋千一樣。
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談铮側臉,眼神停留在她的臉上,嘴唇動了動,仿佛還有話要說,但最終只變成消失于喉間的一道嘆息。
他逆着光線,大半張臉都隐匿在陰影裏,在祁紉夏看來,無端像是藏了心事重重。
她再度回憶起幾分鐘之前,趙瑞儀的耀武揚威,祁建洲的是非不分,頓時更添一層厭惡。
他們居高臨下的底氣,無疑來自于金錢。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未來的事情,又有誰說得準呢?
紙巾在手心裏攥成一個小小的球體,承載着并不存在的眼淚,和無形的恨意。
祁紉夏想,終有一天,這筆賬,她得連本帶利地讨回來。
她的寡言落在談铮眼裏,卻是另一種意思。
“還在想剛剛的事嗎?”他問,“我今天不忙,可以帶你出去散散心。說吧,想去哪裏?”
祁紉夏本以為他只是随口一說,沒想到倒是真的想帶她出去的意思,猶豫一瞬,問道:“……哪裏,都行嗎?”
談铮鄭重道:“當然,我不騙你。”
祁紉夏咬了咬嘴唇。
“那……我想去你公司看看,可以嗎?”
這個回答,令談铮深感意外。
“真的?”他向祁紉夏确認,不忘調侃,“是不是想通了,決定來我這裏實習?”
祁紉夏的眼神飄向窗外,避重就輕道:“不是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麽。我就是想看看,你現在究竟有多財大氣粗。”
她的說辭倒是有着自成一派的邏輯,談铮不疑有他,答應下來:“好,聽你的——去我公司。”
*
談铮的公司在黎川市的高新區,離主城區有一段距離。他大學出來創業,做的是和家中生意八竿子打不着一塊的軟件。他确實有不俗的商業頭腦,乘着宏觀經濟的東風,穩穩地扶搖直上。
車子駛進負一層停車場。
“你想在公司裏随便逛逛,還是直接去我辦公室?”談铮解開安全帶。
祁紉夏:“還是去你辦公室吧。我一個外人,要是在你公司裏随意走動,豈不是太沒有紀律了。”
談铮鎖了車,領着她走進直達頂層辦公室的專用電梯,邊說邊笑:“不用那麽古板。真正能讓人随意走動的,也就是普通員工的辦公區,沒你想的那麽嚴肅。”
他這話倒是不摻水分,除去後來外聘的一些高管,公司職員的平均年齡都很年輕,畢竟身為創辦者,談铮自己也才二十七歲。
出了電梯,走在光平可鑒人影的大理石地面上,祁紉夏的心底升騰起一種奇異的愉悅。雖然這裏的一切都和她毫無關系,但并不妨礙她運用眼前種種為自己構建出一個華麗的想象。
比如,她将來也會在類似的場景中,為自己的事業奮鬥。
助理淩森就在談铮辦公室的外間工作,談铮才踏進辦公室,他便站起迎身道:“談總,您回來了。”
話說完的同時,淩森幾乎是立刻就注意到談铮身後跟着的女孩,不由得暗暗吃了一驚——
談铮可從沒帶女伴進過辦公室。
出于職業本能,他不着痕跡地打量了一眼。
漂亮是漂亮,不過看外表和打扮,應該還是個學生;行為舉止倒是沉穩莊重,和老板像是一路人。
推開厚重的實木門,裏面幾十平米的空間,就是談铮日常辦公的地方。确認過無需額外準備茶水,淩森便關門離開。
“你的辦公室真大,”祁紉夏站在落地窗邊,向外遠眺,“都快抵得上普通人家的住房了。”
談铮打開角落的小冰箱,取出一瓶礦泉水遞給祁紉夏:“本來不覺得有什麽,你這麽一說,倒顯得我‘何不食肉糜’了。”
“不錯,還有點身為資本家的自知之明。”祁紉夏笑吟吟接過那瓶水。
玻璃瓶身握在手裏沉甸甸的,很有份量,瓶身凹刻着品牌名,質感非同一般。祁紉夏不認識這個牌子,不過稍微想想也能猜到,這水的價格大概便宜不到哪去。
談铮繞到辦公桌後坐下,打開了電腦。
“我有些工作要處理,你自己随便看看玩玩。如果想出去,就叫淩森帶你,他人在外面。”
祁紉夏疑問:“可你剛才說,今天不忙。”
談铮輕笑:“不是有句話嗎——‘來都來了’。”
祁紉夏忍俊不禁,自覺地往沙發上一坐。
“你放心,我一定保持安靜。”
談铮的辦公室裏,随處可見都是書。祁紉夏順手拿起一本硬殼精裝的厚本,居然是英文原版的莎士比亞四大喜劇。她心中直說巧,再随意一翻,書簽夾着的那頁,竟然正是《仲夏夜之夢》。
祁紉夏詫異地往談铮的方向看去。
他已經開始接打電話,單手在鍵盤上操作,完全是專注于工作的模樣。
祁紉夏搖搖頭,放棄了搭話的想法,研究起手上的書籍。
但凡是經常翻閱的書,總會留下痕跡。祁紉夏草草翻了一遍,大部分的書頁邊緣都有輕微的泛黃和磨損,其中幾頁還有翻折的痕跡,想來是舊書重讀。
她倒沒往別處想,只是深感巧合,順便借着這個機會練練英文閱讀。
等到談铮處理完手頭上的工作,再往會客區沙發上看去時,祁紉夏的閱讀進度已經到了全書的三分之二。
“抱歉,我忘記時間了,”談铮走到她面前,面帶歉然,“讓你失望了,我這裏很無聊吧?”
祁紉夏把書簽複歸原位,怡然自得道:“不無聊,我喜歡這種氛圍,各做各的,沒什麽溝通交流的負擔。”
或許是閱讀靜心的緣故,祁紉夏在醫院裏攢下的負面情緒早已消散幹淨,取而代之的,是眼角眉梢的明亮神采,熠熠動人。
談铮被這光彩晃了晃神,不知怎的,竟有瞬間的游離。
他和祁紉夏之間有着六歲的年齡差,初次見她時,她還是個剛讀四年級的小學生。
在少年談铮的眼裏,當時的祁紉夏,幾乎沒有任何的性別色彩。
然而時間的打磨着實可敬可嘆,多年過去,談铮驀然回首,才發現當初那個毛毛躁躁的小姑娘,竟已變成一個動靜皆宜的美人。
他不可能不踟蹰。